道德真经集义(元刘惟永)

  道德真经集义卷之五竟
  道德真经集义卷之六
  凝远大师常德路玄妙观
  提点观事刘惟永编集
  前朝奉大夫太府寺簿兼
  枢密院编修丁易东校正
  天下皆知章
  邵若愚曰:天下皆知至不去。天下皆知美之者,己亦效之为美,斯恶己。皆知善之者,己亦效为善,斯不善己。夫何故?观有无互换之相生,难易事之相成,长短理之相形,高下势之相倾,声音是非之相和,前后瓞瓞之相随,世人因着美善事障,本心逐境,以为遂生八万四千烦恼,是以处之无心,为之无事,所以能齐万物,行之治世,可不言而教天下,且万物并作,而圣人不以言辞分别者,恐民生好恶之情,於己无所与,於民无事取,缘以无事安民,故生民不知有君之化,虽为君父而不恃,功业成而不居。夫惟不居於迹,是以德存而不去。
  王志然曰:天下皆知至不去。夫美恶善否,古今对治之术,通天下皆知之矣。而美者有恶为之对,而善者有不善为之对。知美恶善否之所在,则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况善否云乎哉?善善恶恶,非肆情纵欲之妄有而何?且善之不善,安有美之不美者焉?美之为美,安有善之不善者焉?鉴明则尘垢不止,心明则善恶自彰,而愚者反是。庄子曰是非吾谓情者是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者也。夫何世人每陷於对待之境,不能自出其所囿,不偏诸有则偏诸无,不滞诸形则滞诸数,故曰有无也,难易也,长短也,高下也,音声也,前后也。原其所起,不谓之无端由也已,其必有旨焉。不立一物,兹谓常无;不废一物,兹谓常有。故曰有无之相生。严君平曰:无难无以知其易,无易无以知其难。古谓先难而后获,经谓多易又多难。故曰难易之相成。无长无以知其短,无短无以知其长。御解曰若尺寸是已。无高无以知其下,无下无以知其高。御解曰若山泽是已。无声无以知其音,无音无以知其声,六律既协,八音既谐,所谓音声之相和者必矣。无前无以知其后,无后无以知其前,春先而夏从,长先而少从,所谓前后之相随者必矣。之六者固不出其所位,以迹观之,未始不异;以道观之,未始不同。曾不若圣人治天下,槩以无为之道而处之,则无不治矣。故曰我无为而民自化,用不言之教教之天下,使民不欲,以静默而成之。天下口耳之教,学譊譊之说将无所开其喙。故曰我好静而民自正。圣人无作,作则万物睹有所作则有所治焉。生而或有则未能忘我者也,为而或恃则有所托焉者也,功成或居则有所系焉者也。惟其不自作、不自有、不自恃、不自居,所以与道翱翔於万物之上,而常自若未始或去者矣。
  黄茂材曰:天下皆知至斯不善已。目美於色,耳美於声,口美於味,天下之谓美也。以此为美,岂不至於恶乎?行一善行亦可谓之善矣,言一善言亦可谓之善矣,虽不足以进为道,然未至於为恶。故曰斯不善已。天下之所谓美者不足以为美,天下之所谓善者不足以为善。然则何以为美且善乎?曰:淡乎无味,斯吾所谓美也。处人所恶,斯吾所谓善也。知乎此者,然后可与入道。故有无相生至行不言之教。有与无对,故能相生;难与易对,故能相成;长与短对,故能相形;高与下对,故能相倾;声与音对,故能相和;前与后对,故能相随。天下事物莫不皆然,圣人与人混处其中,亦岂能舍是哉?然观此理,其处事也无为,而为其行教也。不言而言,故能不累於物。万物作而不辞至是以不去。夫盈於天地之间者,无非无也。其作之者谁乎、其生之者谁乎、其为之者谁乎?是必有主宰默运於其间。道虽无名不可得而辞其名,道虽无迹不可得而辞其迹。故曰作而不辞,若夫生而有其生之功,为而恃其为之力,其为道也浅矣。圣有体此不有不恃,何功之不可成?功成不居者,生而不有、为而不恃之谓。夫如是则与道合而为一,无适不可,何用远去於人哉。
  程泰之曰:天下皆知至斯不善矣。众所嘉尚则命以为美,事为曲当则名以为善,美之与善固可贵矣,而不可使人得而明知也。我之示彼之见也,我固尚之,彼必效之。羊质虎皮,反以乱真。故天下知此之为善为美,则遂入於不善不美也。世或贵逊,则必有阴请而阳辞者,反假之以济其食也;世方尚俭,则又有羸服弊车、自挈壶飱者,是又故自菲陋以中上欲非其中心实然也。若夫体道之人,藏其用而不示,使人由而不知,则夫至德之世,相爱而不知以为仁,端正而不知以为义者,是其效也。正如婴儿之慕驹犊之从,不知慕从之为孝,而自与孝合者,乃其孝之真者欤。老氏上乎道而言自然者,皆此类也。故有无至相成。诚有是美,诚有是善,是之谓有。诈焉而为,则直无耳。积思累行以及美善,是之谓难。摸其似而放为之,则易也。夫真美不生美而生恶,真善不生善而生不善。何也?积思累善者难,而售伪假真者易也。故表示美善以观,欲天下人从其易者,为之以益其己之所无,而街世人之所不知,其理固相因仍也。长短至相倾。好胜自衒之心,人皆有之。上之人昭昭乎揭美善以诏天下,彼愧其无有,知其难,及是从其易者,为之以求益其所无,於是耻其短之见形於长也,则扶跂其卑以倾人之高,此皆善否美恶,转易之本也。声音之相随。声,人声也,音乐之成文者也。登歌在上,而匏竹受之以为乐,均是其所以为相和也。谓其相和之先后,则又常相追逐也。庄子曰:我固卖之,彼固鬻之。以此理达诸治道,则不止音之和声而已也。一以传十,十以传百,前后之相随者未已也。故上之所向,不可使人人知之也。是以至之事。凡老氏之言无为,所包甚广,而随事指者不一其地也。此之无为,主动化以言也。胸中实分当否,而外貌全泯。形述美者心固美之,而不露其美之之意,善者心亦善之,而不示其善善之边,此其於作为之地,默行其意而不着其状,是谓无为之事也。夫其为此者何也?正虑夫意向外着,而人得习其好以雠其伪也。其曰处者,立抚於此,安而居之,不复杂以他事也。行不言之教。通彼我必以言,既曰教矣,而无言以喻,则人将何所循以为趋耶?此章之指正恶夫好尚外形,而人得放而为伪也。名此事之为美,表此人之为善,形诸褒借,播诸号令,人从其所美所善,而摹拟其似,则向之真美真善,皆将转为假托矣。老子於是究其伪之所起,而反之矣。其中未尝不存动化之机,而外焉不示抑扬之则,使夫游泳其间者,莫知夫何者之可以中上欲也;则谓道非明民,将以愚之。此正教焉而不言者也。若夫立师资之等列,分亲生之先后,则夫不言之教虽其默如渊,而其声如雷矣。万物作焉至功成不居。作者,兴起而承其教也。生如动而徐,生之生也,教孚於人,而善心有萌者,是其所以生之也。为者,其作为之地也,功者以天下之自化自宾者,而归其效於己也。夫无为之事,不言之教,其事其言,非家至户到各立一则也,放天地不仁之大槩,四海而用一抚焉。凡能兴起而应其所教者归,斯受之未尝有所却谢也。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是之谓不辞也。善心有萌,其教已效,而犹不肯自以为当也,是不有且不恃也。及其作也生也为也,三者皆底于成,则功且遂矣,乃又弃而不居,则若己未尝有预也。呜呼,其已大矣。事之未济也,以为己任;及其已济也,不为己功。此大道之所以不肯为德也。夫惟至不去。有形必终於坏,有数必终於尽,是凡有必趋於无也,则其去安可得留也。若夫功成而不居,则直付之无有,是在我者无盈可亏,无成可坏,则安得而去也。春之华物,是明以发生之德自居也,故其华可代。秋而成实,是明以击敛之事自任也,故其实可落。若元气行乎四时之表,生生而不自生,化化而不自化,则亘万古而常然。此既无所於留彼,亦无所於往也,是谓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也。论儒者恨民之难觉,而老氏恨其不愚,故其言曰民之难治,以其智多;又曰民多利器,国家滋昏。至其自言待之之道,则曰道非明民,将以愚之;又曰鱼不可脱於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於人。推此言也,则夫力诋圣智仁义,而欲弃绝其具者,意不专在乎圣智七义也。其曰智慧出有大伪者,是其所从立矫之本也。盖礼法之立,自羲尧始。其立也,以补结绳之简也。既病其简,故从而祖习者,其势不容不趋於繁。及其繁也,制度机括布满暴白,民之巧者既有所见,亦有所放。是上能出智以防民,而民亦能放智以乱法也。此老氏所为追咎智慧之多事,而欲矫之以无为也。惩明民之启伪,而欲矫之以无迹也。夫川实而谷虚,丘夷而渊实,一彼一此,既已对立,则势不两大。故圣智仁义,不容不在弃绝之域也。然而圣智仁义,老氏终不免取之以寓此道,则其所欲弃绝者,岂其实理也哉?究终观敝,而咎其播宣利器以明示民焉耳。即此两章而详味之,岂不灼其可见也哉。其曰不尚贤也者,非贤不肖一律也,特不肯表而出之,始季彻之谓危其楼观以招致投迹者耳。日天下皆知美善之为美善,斯入於不美不善,正亦默运其迹,而不使至於奔趋假托焉耳。至其师资兼用,而高下有分,动静两立,而情生有机,则虽外示兼容,而中实有别也。既以兼容之公来天下,又以甄别之机动人心。此其法出於《易》之藏用,而非老氏之意创也。特其施置有浅深焉耳。《易》之言曰:显诸仁,藏诸用。显者,有具可示之谓也;藏者,致用之本深密难测之谓也。礼乐刑政既已裁为治具,而犹病夫可使之由,而不能使之知也,则夫据总体道,以制为此具者,虽欲示之亦无由可示也。故《易》之藏用,其极致遂至於入神也。神云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老氏模之以谓无为而无不为者是也。特变其语,度以自立己则焉耳。学者不敢以此议《易》,而皆用此为老氏讥病,则是否何其无定也。然其施置不免小异於《易》者,则亦不可掩盖矣。《易》求显於用而不可,故常恨百姓之愚,而不能自同乎仁智之有见也者。老氏则直欲从而愚之,必待其无知无欲,然后与取歙张一出於我也。此其异也。
  詹秋圃曰:天下皆知至不去。养身一章始欲相忘於不识不知之表,终欲相反相成,而不自大其大,以居天下之大也。故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善之为善,适恐好慕乖张,至於为恶为不善已。善事为字偶对待,自相生而极於相随,其反复各以类从为消长,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付万物於此作彼应,而不辞让,生而不自有,为而不自恃,虽及功成而弗居,必且推之而不去矣。盖善养吾身者,能以功成身退自处,则居安资深,又宁失其肩背乎?
  张冲应曰:天下皆知至不去。大道恶盈而持谦也。才美矣,而众美之终为起妬。名善矣,而众善之,终为起争。妬固害身,争亦害身。故庞涓逞其才而中树下之失,韩信贪其名而遭云梦之诛。是皆不足以语玄道者也。圣人者出,不恃其才之所独有,而常怀见有为无之心,不惜其功之所难成,而常有见难为易之念。彼短我兮我推之以长,而短为长所覆,故曰相形。彼高我兮我居之以下,而高为下所抑,故曰相倾。彼感此应,而声音相和,前行后效,上下自顺,处之以无为之事,行之以不言之教,以道律身,以身阐道,真心固矣。万物作而心不乱,贪心绝矣。万物生而心不有,志可为而不逞所为,功已成而不居其位,子房所以赤松之游速,锺离权所以玉洞之去忙,皆此养也。夫有此养则精长固,气长存,神长清,而身长生,福德在我而不去。
  白玉蟾曰:天下皆知美之、为,求为美名,美斯恶已,不得美名。皆知善之为,求为善人,善斯不善已,反为恶人。故有无相生,无必生有,有必生无。难易相成。先难后易,先易复难。长短相形。道本无形,自相长短,高下相倾。天旋地转,本无高卑。音声相和。一风所鸣,万籁皆应。前后相随。往古即今,来今即古。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贵乎自然。行不言之教。道寓於物。万物作焉而不辞。无必生有,安得不生?傥若不生,安见长存?生而不有。无非妄幻。为而不恃。今日今日而已。功成而弗居。岂可与梦为实。夫惟弗居。忘外而不忘其内也。是以不去。一我自存也。
  廖粹然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人皆以色声香味触法,喜怒爱恶哀乐欲为强美,吾知则不然。夫何故哉?斯恶已。故好事多魔,七情内攻,六贼外寇,一切贪欲又为身害,吾恒恬憺无为,以学道得道为强,岂不美欤。皆知善之为善,亦以为善最乐,或作善功,济人利物,皆是善事。吾见未然。何故?斯不善已。人非尧舜,或未做好事,先欲望报,贿上留心,或生悔吝,恐未尽善。吾尝清静定慧,安心养神,以守道而成功为上善,岂不乐哉?故有无相生,此言道德妙用。难易相成,造化始端。长短相形,器质法度。高下相倾,天地变通。音声相和,风气吹嘘。前后相随,古今生化。此皆道妙,无有穷尽,是以圣人太上老子得道之名,或曰大上,曰圣人,曰有道之士,曰人主,曰道者,曰心君,曰大丈夫,随事称也。处无为之事。此是根本。行不言之教。太上曰:默默默,无限神仙从此得。万物作而不辞。百姓日用而不知是吾道。生而不有,生化无穷。为而不恃。施恩而不望报。功成弗居。生成万物而不为主。夫惟弗居。自爱而不自贵。是以不去。亘古亘一今,无来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