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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真经口义
彻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谬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彻与撒同,解释也。显,华显也。严,威严也。勃志,言六者能悖乱其志也。动,举动也。理,辞理也。谬心者,言六者能绸缪牵系其心也。累德者,情胜则累其自得之真也。知,心知也。能,才能也。塞道,障道也。荡,荡乱也。去此勃志谬心累德塞道四者之六害,则胸中不为之荡乱,此教人下工夫处也。
道者,德之钦也;生者,德之光也;性者,生之质也。性之动谓之为,为之伪谓之失。知者,接也;知者,谟也。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动无非我之谓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
钦,持守而恭敬也。生,德之发见者也,发见则有光华矣。性,在我者也。质,本然也。性之动而后有为,有为而流於人伪则为性之失。接,应也。谟,谋也。应接而至於有谋虑,皆性中之知也。此处字义与语孟不同,以庄子读庄子可也,不可自拘泥。婴儿之视而无所视曰睨,知者以其所不知而为知,亦犹婴儿之睨也。此即智者行其所无事文意。凡所动用皆以不得已为之,则谓之德,即忘我也,於忘我之中而又无非我,此即形中之不形,不形中之形也。治,安也,物不能乱之谓治。曰德日治,曰不得已,曰无非我,名虽相反而其实未尝不相顺,此又是一般说话。
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无己誉,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唯虫能虫,唯虫能天。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
微,妙也。射之中至於微妙,故曰中微。羿之不能使人无.誉己,亦犹圣人不能逃天下之名也。工乎天者,尽天道也。很乎人,能自晦於人也。俍音良,善也,能也。全人者,全德之人也。虫,鸟兽百物之总名也。物物虽微,皆有得诸天者,如能飞能走,能啼能喷,能呜能跃,皆能遂其天性,故曰能虫能天。谓之全人则不以天自名矣。有天之名,则有人之名,故曰全人恶天。恶者,不乐有其名也。在人而有天人之分,吾已恶之,而况我自分别天人乎,故曰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唯虫能虫,唯虫能天,此八字极妙。
一雀适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是故汤以庖人笼伊尹,泰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介者拸敕纸反画,外非誉也;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
羿之射见雀必得,雀亦畏之,猿见养由基抱树而啼,即此意也。以天下为笼,则雀皆在笼之中,不待射之矣。主意不在羿,只引生下句而已。此意盖谓人有所好恶则必为好恶所迷,伊尹、百里奚,亦因其所好而为人所笼耳。我若无所好,则超出乎万物之外,谁得而笼之。介者,兀者也。画,华饰之服也。拸,撦去之也。其足既兀,华饰何足为美。盖其心於毁誉弃外之矣,故曰外非誉也。非,毁也。胥靡,城旦春之人也。彼为罪人,不爱其身,故登高而不惧。此心无所爱则无所着之喻。
夫复謵不馈而忘人#1,因以为天人矣。
复,反复也,犹易之反复道也。謵,习熟也。不馈者,不以遗予於人也,言此道在已,不是卖货,但知为己而无为人之心,则忘人矣。忘人则在我者纯乎天矣,故曰天人。謵与习同。徐无鬼篇有曰,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观此可知不馈之意。
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出怒不怒,则怒出於不怒矣;出为无为,则为出於无为矣。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有为也。欲当缘於不得已,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敬我亦不以为喜,侮我亦不以为怒,即所谓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也。天和,造物之和气也。同乎天和,与之为一也。怒虽出而不怒,则是其怒者本自不怒,而出自然之怒,非有心之怒也。以此一句喻下一句。至人出而有为,於世无所容心,虽为亦无为也。是其所以为者,本自无为而出,即是无为无不为。又如是变换言句。欲静则必平其气,气不平则不能静矣。欲全其神则必顺其心而无所拂,少动其心则神不全矣。凡有为而欲得其当,则必缘顺,不得已而后起之意。不得已者,无心之应也。应事而无心,则为圣人之道,故曰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
此篇文字何异於内篇,或曰外篇文粗,内篇文精,误矣。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四竟
#1明本『忘人』下有『忘人』二字。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五
鬳齐林希逸
杂篇徐无鬼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於山林之劳,故乃肯见於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於君,君有何劳於我。君将盈嗜欲,长好恶,则性命之情病矣;君将黜嗜欲,学好恶二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於我。武侯超然不对,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下之质执饱而止,是狸德也;中之质若视日;上之质若亡其一。
盈嗜欲,长好恶,则失其性命之理;去其嗜欲好恶,则顿失耳目之常,皆病也。学音攀,引却也。狸德,言其资质与狸同,狗之下品者也。狸德字下得好。视日者,凝然上视而目不眴也。一,生之性也,其生也如死狗然,故曰若亡其一。犹鸡之似木鸡也,此上品也。
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是国马也,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武侯大悦而笑。
马之中规矩绳墨,言其身件件合法,故借方圆曲直以言之,不必就马身上泥而求之。成材者,言天成之材也。若恤若失,即闷然之意。丧其一,即亡其一也。不知其所,去而不知其所止也。此皆借喻之言。武侯悟其无心自然之意,故大悦而笑。
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版六弢,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悦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女商曰:若是乎。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於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探乎。夫逃虚空者,藜藋柱乎,鼪鼬之径,踉位其空,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又况乎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
《金版六弢》,即太公兵法也,此书藏於朝廷,故曰金版,犹曰金匮,石室之书也。从横反覆,铺说之意也,不可泥诗书为横,六弢为从也。奉事,从王事也。以诗书六弢之说,见之行事皆有效验,故曰奉事而大有功。启齿,笑也。流人,去国流落之人也,所知,旧知识也。所尝见,仅识面也。似人者,似其乡人也。山间之蹊曰鼪鼬之径,柱,塞也。踉音郎,类篇云欲行貌也。位,居也,止也。言其困倦欲行而又止伏於谷中也。空,谷也。闻足音而喜,但是人则喜之矣,不必其知识乡人也。此意乎言武侯本然之真离失已久,略闻此语,如逃空谷而闻足音,所以喜也。禅家所谓久客还家是也。謦善胜,则民已脱死各得其生,又何偃兵之求哉。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诸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於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於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而游於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子又且复游於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七圣,黄帝与方明、昌寓、张若、謵朋、昆阍、滑稽也,此等人名皆是寓言。若以大隗为大道之魄然者,亦凿说也。瞀,目眩也。乘日者,与日俱往,即日新也。言六合之内未离於物,则有自昏之病,能离此病游於自然,则为六合之外,意谓为天下者亦然,无累於有物之内而已。非吾子之事者,言汝物外之人虽不预此,亦须与我说破也。马成群而牧之,各随水草,但顺其性而使之无所害,则牧马之道尽矣,亦牧羊而鞭其后者之意。天师者,言天人可以为我之师也。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於物者也。
思虑之变,百种变换思量也。谈说之序,说得成条理也。凌,陵轹也。谇,讯也。好察之士则与人争分争毫。三者皆随其所长而自以为喜,故一日无之则不乐。此为物欲所笼罩者也,故曰囿於物。
招世之士兴朝,中民之士荣官,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法律之士广治,礼教之士敬容,仁义之士贵际。
兴朝,兴起而立於朝廷之上也。招世者,立招子而为名於世,即好名者也。中民者,庸人也,荣官,但以爵禄为荣也。筋力,有才力者也。矜难,以济患难为矜夸也。勇敢,武士也。奋患,见患难而喜也。枯槁,隐士也。宿名,留意於声名也。法律,法家者流也。广治,多求治事也。敬容,矜持容貌而为外饰也。贵际,以交际为重也。
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
草莱,耕种之事也;市井,商贩之事也。比,和乐也。旦暮之业,日积月累,其赢余也劝喜,而自力之意也。工艺之人以其能自壮,即自夸也。
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
夸诞之人,趋附权势,一日退失则悲矣。尤,甚也,欲愈盛之意。不尤,不甚盛也。有倚恃者曰势,有积聚者曰物。徒,趋附者也。势物之徒,即依附富贵之门者。乐变,以变诈为乐也。依附小人,好动而不好静,多是从曳主家使其有所作为而后可以得志,故曰势物之徒乐变。自此以上与不乐三句皆是一意,但长短变换,如此下语,文法也。
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於岁,不物於易者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遭时有所用,言时使之然,虽其身亦不自由,虽欲无为亦不可得也。譬如一岁之间,百物生成,皆顺比其序。其所变易者,皆非物之所自由,故曰顺比於岁,不物於易。此一句乃上句之喻也。不物於易,犹言非物自为变易也。驰其形性,言役其身心也。潜之万物,潜,没也,汨没於万物之中。终其身而不知反,反者,犹释氏言回光自照也。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於是为之调瑟,废一於堂,废一於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或改调一弦,於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於声,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前期而中,言有所指的之地也,有的而后见其精。若含眴而射,则中者皆为羿矣。此句喻下句也,其文极妙。天下既无归一之是,人人各持其说,则人皆为尧矣。杨,杨朱也。秉,公孙龙也。墨翟杨秉与惠子为伍,其学既不同则孰为真是。冬寒之时不以火而爨鼎,夏热之时能以水而为冰,其违时也若难矣。然冬至之日,阳气已生,夏至之日,阴气已生,以阳召阳则冬不寒矣,以阴召阴则夏不热矣。虽似违时而有可召之理,故曰非吾所谓道。言其术未高也。废,置也。置一瑟於堂上,一瑟於室,相去虽远而鼓此则彼动,宫之应宫,角之应角,以其音同,犹曰易也。只调一弦而於五音之中不定其一,言#1鼓宫亦得,鼓征亦得,故曰吾音无当。才鼓其一於此,而相去之远者二十五弦皆动,比之鼓宫宫动,鼓角角动,又难矣。然以理观之,不同宫商角征羽,皆是以音为音,故曰音之君。皆不离乎弦上之声,故曰未始异於声。如此则与以阴召阴,以阳召阳者何异。鲁遽乃自以为胜其弟子,亦各是其是而非真是也。且若是者邪,言惠子之所谓是,亦即如此鲁遽也。
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庄子曰:齐人谪子於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鉼锺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夜半於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於岑而足以造於怨也。
相拂以辞,以言语相抗对也。相镇以声,以名声相屈服也。未始吾非,言要终以我为是也。蹢音掷的,说文云住足也。蹢而不能行之子,曰蹢子。齐人以其蹢子而寄之宋,谓其可以守阍也。守阍不用完全之人,以此处其子自以为是矣。然而求政钘锺乃知束缚而爱护之,何爱物而不爱子乎。彼何尝不自以爱是。钘锺,小锺也。唐,亡也。子亡在外而只求於乡域之内,是其惑也。彼何尝自以为惑,此又今是一句不与上蹢子之意相关。遗,余也,略也。类,似也。言此三事皆与惠子杨墨之徒略相似也,故曰有遗类矣。亦犹前言若是也邪。然不结於怨也之下,而先结於此,正是其作文之妙处。寄,客也。楚有蹢阍之人,寄於外国,不能自归,附舟而返,方至於岸而是夜之半,即与舟人有争,忘其济己之恩,已造成仇怨矣。岑,岸也。未始离岸,言载之而来,舟未离岸,又非久而忘之也。蹢,住足也。病足而为阍者,故曰蹢阍。忘恩之斗,是夜固不自知,旦而视之,能无所愧乎。方其斗时,彼亦自以为是也。凡此数句,皆设喻以讥惠子之自是,但以惠子好辩,故特为诡谲之辞,有不可遽晓者以困之。此乃二人平生戏剧之言。东方朔与合人争辩,亦有此意可以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