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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真经口义
槁木,几也。槁枝,策也。齐物篇所谓策技是也。以槁技击槁木,故曰有其具。虽击而无节奏,故曰无其数。无宫商,言不合五音也。木声,击者也;人声,歌者也。犁然端的之意。广己,尊我也。以尊我之意而求之,则所造者无畔岸,故曰恐其广己而造大也。以爱我之意而思之,则必至於哀伤,故曰爱己而造哀也。造音挫。人与天一也,言在我者皆天理也。今之歌者非我也,故曰其谁乎。
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渴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为人臣者不敢去之,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爵禄并至,而不穷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在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8於鷾鸸,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虽落其实,弃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社稷存焉尔。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谓人与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
天损,穷时也。无受者,贫而乐也。人益者,富贵之也。无受者,富贵而不淫也。寻常之论,则以处富贵而不淫为易,贫而乐为难。庄子却如此反说,极有意味。言天损之时,事不由己,虽欲不受,如之何而不受,不容不安贫也,故曰易。人益者,如富之日至,名位之日高,日增月益,我欲辞而不能。所以贵不期骄而自骄,富不期侈而自侈,故曰无受难。穷桎,穷塞也。不行,推不去也。运物,运气也。泄,发也。运物之泄,气数之往来,天也。吾亦与之俱行,亦与之俱泄,故曰偕逝。即所谓与时偕行,与时偕极也。君命其臣且不得违,天之命人何可违乎。此无受易之意。四达,谓意之所向无所窒碍也。始用,谓此意才萌则事随以集而无窒碍也,并至而不穷,交至而不已也。我不求物之利而利自至,故曰非己也。爵禄皆自外而至,时命使然,故曰吾命其在外者也。无功而禄,君子耻之,视之如盗窃,吾虽欲不取之而有推不去者,公孙贺拜相而哭,非无受人益难乎。鷾鸸即意怠也,不给视者,不足视也。非其所宜处之地,虽目有见亦以不足视而去之。果实之落,必惧而飞,恐害己也,故曰弃之而走。其志虽畏避於人而乃与人相近而居,故曰袭诸人间。袭,入也。社稷,祭祀之地,虽无可畏亦无可取,人自敬而存留之,如燕在人家,虽无益亦无害,而人亦容之。言处富贵之人若能如鷾鸸之无益亦无害,则亦无讥恶之者。然既曰富贵矣,安能无益而无害,故曰难。无始而非卒者,言不知其始,不知其终也。万物之变化,更相禅代,孰知其终,孰知其始,但居中以待之而已。正,中也,谓处造化之中也。何谓人与天一邪。人者,天所生,故曰有人,天也。天亦造化为之,故曰有天,亦天也。性者,天命之性也,此性字与生字同。在人之性,生而有者皆得於天,岂人所得而预之。圣人惟知人之所不能有,故处之安然,尽吾身而已。孟子曰,是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即是人之不能有天性也。晏然,安然也。安时而处顺以终其身,故曰体逝而终矣。
庄周游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於栗林。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褰裳躩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庄周反入,三月不庭,简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於浊水而迷於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吾游於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於栗林而忘其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9。
雕陵,地名也。樊,园之蕃篱也。感周之颡,飞从额前过也。殷,大也。逝,往也。翼大而不能往,目大而不能睹,逐物而自迷之状。执弹而留之,将以取之也。螳螂因蝉,意在一得,而忘其形,异鹊又利螳螂而忘其真,故有不逝不睹之状。螳螂与雀,异类而相召也,皆忘其形,忘其真,相累也。虞人,守园者。谇,骂之也。不庭,不出其居之庭也。守形,养生者也。我为养生之学,忽因逐鹊而忘其身,是以欲而汩其理也。浊水,喻人欲也。清渊,喻天理也。夫子,老子也。入国问俗,问禁也,故曰入其俗从其俗。他人之园而我误入,是违禁也。以吾为戮,言为虞人所辱也。此段盖言物无大小,有所逐者,皆有所迷。此乃学者受用之语。
阳子之宋,宿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肠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美者自美,自矜夸也。恶者自恶,慊然自以为不足也。行贤而去自贤之行,谓有贤者之德而无自矜之行,则随所往而人皆爱乐之。此一节亦是受用亲切处。看此数篇,或以外篇为非庄子所作,果然乎哉。
南华真经当义卷之二十一竟
#1皆:原本无,据明本增。
#2竹:明本作『足』
#3纯:明本作『循』。
#4至:明本作『信』。
#5待:原作『特』,据明本改。
#6此:原作『比』,据明本改。
#7 比:原作『此』,据明本改。
#8知:明本作『至』。
#9原本无『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据明本补。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二十二
鬳斋林希逸
外篇田子方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数称溪工,文侯曰:溪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1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 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真土梗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称道数当,言称诵道理拍拍皆当也。其为人也真,纯也。人貌而天,貌虽人而有自然之天德也。虚心而顺物,未尝动其心,故曰葆真。葆,养也。清,自洁也。清则易离於物,而能容之,言其大也。人有非道,未尝责之以言,但动容貌而使彼自悟,自然消释其不肖之心,故曰使人之意也消。溪工之善犹可容言,顺子之美不可容言,故曰何足以称之。全德君子,言顺子也。形解,言自失也。土梗者,得其粗不得其精也。以有国为累,故不得以深究无为自然之道,故曰夫魏真为我累耳。
温伯雪子适齐,舍於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於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於齐,反舍於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邪。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耶。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伯,名也。雪子,其字也。礼义,有为之学也。陋於知人心,陋,劣也,谓其不识本心也。振,振德也,言必有益我也,故曰振我。进退成规矩,从容若龙虎,动容周旋中礼也。规矩,有法度也,龙虎,成文章也。大人虎变是也。谏我祖子,道我似父,谓交浅言深也。目击而道存,即正容以悟,使人之意消也。容声,容言也。
颜渊问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蹈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於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熏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汝殆着乎吾所以着也。彼已尽矣,而汝求之以为有,是求马於唐肆也。吾服汝也甚忘,汝服吾也亦甚忘。虽然,汝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不比而周,言不待亲比之而其情自然周美也。无器者,不可以迹名也。民蹈乎前,言人自来归也,以此比夫子之不可及也。不知其所以然而已矣者,言我至此不知其为如何也。奔逸,飞驰也。绝尘,去速而不见其尘也。瞠,直目以视也。步趋驰者,皆以马为喻也。恶可不察者,言当更於此精察也。心死者,无所见也。生而无所见犹甚於死也,故曰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比方,可数也。日既明时,物之长短小,大皆可尽见,故曰莫不比方。出自东方,入于西极,自朝至暮也。有目有趾,群动之物也。必见日而后事可为,待是,待日也,故曰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人事之存亡系日之出入,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万物之有待於道,亦犹人事之待乎日也,故曰万物亦然。生死皆循是道之自然,故曰有待而死,有待而生。生而受其形则此道在身,无所迁变以待其终,故曰不化以待尽。不化者,无所迁变也。效,仿也。仿於物而行,不容其心,故曰效物而动。物,事物也。无隙者,无所间断也。不知其终者,无已时也。浑然此身无非和顺之理,故曰熏然而成形。熏,和也。虽知事物之无非命而日用之间不以命为规度,即所谓圣人不言命也。日徂者,日日如是,与之俱往,纯亦不已也。交一臂者,并立也。终身与汝周旋而汝未得此道,故曰交一臂而失之。着,可见者也。汝但见吾所可见者,而不知有所不可见者,故曰汝殆着乎吾所以着也。尽,无也。道必至於无而后尽,汝但以有求之,所以见不到尽处也,故曰彼已尽矣而汝求以为有。肆,货马之地也。唐,无壁之屋也。诗云中唐有甓。唐肆,今之过路亭也。货马者,来去不常,止就其肆求之,刻舟求剑之意也。忘,不可知者也。极其不可知曰甚忘。服,行也。吾与汝之所行叉极其所不可知,汝与吾之所行亦必极其所不可知,故曰吾服汝也甚忘,汝服吾亦甚忘。意谓此事我与汝说不得,汝亦与我说不得,必至於忘言而后尽也。虽然,又转一转。谓汝今虽未至於此,亦何患焉。盖汝既知奔逸绝尘者瞠若乎其后,则是知有此一解未尽矣。若到此能忘其故吾之时,虽与今日所见不同而在我之所不忘者仍旧在也。释氏所谓悟后依旧是故时人,意谓见到无处方尽,仍旧即是有时道理也。故曰虽忘乎故吾而吾有不忘者存。此两个吾字就颜子身上自说,又与上面吾服汝,汝服吾字不同。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乾,慹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去声曰:某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於独也。老聃曰:吾游心於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必亦反,卷不闻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被发而乾,即离骚所谓睎发也。愁然,凝定而立之貌。非人,犹木偶人也。掘,兀兀然也。遗物,遗外物也。离人,离人类也。立於独者,超立乎一世之表也。物之初也,无物之始也。辟,合也。心无所知,口不欲言,故曰困焉辟焉。将,近也。谓其深妙者难言,且拟议其近似者也,故曰言乎其将。前曰其樊其风,此言其将即变,换为文也。肃肃,严冷之意。赫赫,辉明之意。即是一阴一阳之谓道。如此下四句,阴阳和而后万物生。交通,互往来也。独阴不生,独阳不成,故曰交通成和。纪者,纲维,主张之意也。亦似有物主之而不可见,故曰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为之纪者,造化也。一晦一明,昼夜也。消息满虚,四时之气运。日改月化,日异而月不同也。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日日如是,而造化之功孰得而名言之。相反,不同也。始终虽不同而其端不可寻,譬如雀化为蛤谓雀之终,则蛤实始焉谓蛤之始,则雀实终焉。大而帝王之禅代亦如是,如何见得尽,故曰终始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此分明是说个造物,但不指其名,却又曰非是也,孰为之宗。是即造物也,宗亦造物也。言不是这个,孰为之主宰。庄子之文,句句生活,便是此等处。
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中之虫不疾易水。行少变而不大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於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於隶也。贵在於我而不失於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己为道者解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