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真经口义

  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曰:始吾以为天下一人耳,不知复有夫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茫乎淳备哉。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
  卑陬。惭恧之貌。顼顼,自失之貌。不自反,言不复其常也。天下一人,言孔夫子也。事求可,可为则为也。力少而功多,便是桔槔之类。徒,独也。今其人独不然,言汉阴丈人也。托其生於世,虽所行亦与人同而不自知其所往,即浮游而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也。故曰,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淳备,纯一浑全也。茫乎,无形迹之貌。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言此人心中必无功利机巧之事也。此忘字与亡同无也。
  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謷然不顾;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傥然不受。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我之谓风波之民。
  夫人者,指汉阴丈人也。不以毁誉为损益,誉且不顾,而况毁乎。所言行於世曰得其所谓,所言不行於世曰失其所谓。风波,言为世故所役而不自定也。
  反於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假,大也,假修大修也。浑沌氏,即天地之初也。术,道也。识其一者,所守纯一也。不知其二者,言心不分也。内,本心也;外,外物也,明白则可入於素。素者,素朴也,无为则复归於自然之朴。体性,全其性也。抱神,一也。汝将固惊邪,固,宜也,言汝未知此道宜乎惊异也。
  谆芒将东之大壑,适遇苑风於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
  大壑,大海也。横自之民,撰出此等字以形容世人也。游於大壑者,言世间不足观,将观於海。官施不失其宜,随职而各当其任也。拔举而不失其能,无遗才也。情事,实事也。尽见事事可为之实,顺其所可为者而行之,故曰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所行所言皆是自为,不为人而为也,天下自然化之。自为者,为已非为人也。手挠,挠动也。言举其手随所顾而指之,民莫不应。书曰惟动丕应徯志是也。手挠顾指,指麾拱揖之意。圣人之治天下如此,意谓古帝王也。
  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四海之内共利之,之为悦,共给之,之为安。怊超又条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此谓德人之容。
  居行,动静也。动静无所容心,故曰居无思,行无虑也。不藏是非美恶,佛家所谓不思善,不思恶也。共利共给,与人同乐之意。怊乎,怅然之貌。若婴儿失母,若行失道,皆言其无意人世,有不得已之意。财用饮食皆致之不问,言无心也。德人比之圣治,高一层矣。
  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
  上神,言其神腾跃而上也,出乎天地之外,日月之光反在其下,故曰乘光。与形灭亡,言虽有身似无身矣。照旷者,言大昭晰也。致命,极乎天命也。尽情者,尽其性中之情也。此情字与孟子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同。以天地之道自乐,而万事无所累於我,故曰天地乐而万事销亡。复情,复於实理也,万物皆复於实理则与我为一矣。混冥,即浑沦也,即所谓浑沌氏也。神人比之德人又高一层,如此分别,盖谓古帝王之上更自有不可及者。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於武王之师。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秃而施髢,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其色焦然,圣人羞之。
  满稽之言,以征伐不及於揖逊,因无鬼之问又并与有虞氏非之,言天下皆愿於治,因有虞氏治之而反以为累也。无疡何以药,不秃何用髢,不病何用医,盖言唤作治天下便是病了。无为而治则无病也。孝子为父操药,其色终是不乐,不若父之无病也。故圣人以为有心於治,天下则可愧矣。其言虽不正,譬喻处亦奇特。修,进也,与羞同,古字通用。羞之,羞耻也。
  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举世淳一未有贤能之名,故曰不尚贤不使能。标枝,枯枝也。但见其枝不见其叶,故曰标枝。野鹿标枝,皆是无情无欲之喻。端正,修身也。相爱,相亲也。相与以实,诚也,由心之谓忠。当事,事得其当也。端正而下四不知,言当时未有仁义忠信之名也。蠢动,有生之民也。相使,相友助也。不以为赐者,不以为恩也。行而无迹,事而无传,是当时未有是非毁誉之事也。此皆形容太古之世。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导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於亲而尊於君邪。谓己导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导人也,终身谀人也。
  不谈不谀,能谏其君父也。随其所言以为然,随其所行以为善,不知谏者也。在君亲则以谏者为是,以不练者为非,而我之於世随其所善者而为之,随其所以为是者而是之,则世俗反严於君亲乎。此意盖言今人之所谓道皆世俗之所同是者,非独得於己,而与造物为徒者也。导,顺也,谀,谄也,我之所谓道只与世俗同,则是我之所为,亦导谈世俗而已矣。若人加以导谀之名,则我必不悦。而终身所为不免导谀,言其不能异於世俗也。圣人以天下通行者为道,而庄子以为道似出於一世之上,故以古之帝王与圣贤皆作下一等看。乃如此发明一段,笔势澜翻,信不可及。然其言亦太过矣。
  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导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
  合其譬者,言合天下譬喻以立说也。饰辞者,言修饰其言辞也。聚众者,言聚天下之学者而归己也。观其初,心要高於一世,要其终也,不能离於当世之人,是其终始本末不相照应矣,故曰不相坐,犹不相当也。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言儒者之衣冠也。采色,文章也。循循以诱诲学者,故以为媚一世。此皆讥吾圣人之意。己之所是,学於我者皆以为是,己之所非,学於我者皆以为非。学於我者皆流俗之庸人也,我之是非与彼通同,则亦流俗之人矣。既与庸人为徒而不自谓为庸人,是至愚而无见者也。庄子之意,盖以其所独得者,人皆不知,故己与人异,遂有此愤悱之言,非正论也。
  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声不入於里耳,折杨皇华,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於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
  终身不解不灵,只言其不自知也。祈向,趋向也。三人同行而二人皆惑,犹且劳苦而行不至,今天下皆惑於其说,我虽独有所趋向,何以回一世哉。此予字庄子自道也。折杨皇华,里巷之曲名也。大声,古乐也,喻其至高之论也。不止於众人之心者,与之说不入也。折杨皇华比俗言也。俗言胜则至言隐矣。垂踵者,垂其足而坐不肯行也。二垂踵惑者,即前言二人惑也。所适不得,即前言劳不至也,传写之误以垂为缶,以踵为钟,皆不可解。以前句证后句,合作垂踵分明。知其不可得而强之,又一惑也。此自欺之言,谓我既知其不可告语而欲强以语之,是我又添一惑也。释之,合去也。不推,不必推说也。比,近也。付之不言则不近於忧矣,此自解之言。
  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
  厉人,恶人也。中间添一之字犹前言骊之姬也,此是其文法也。恶人生子,恐其似己,是自知其恶也。彼且自如而世之惑者皆不自知,则不如厉人矣。以前面大惑终身不解,大愚终身不灵,又如此譬说两句而不结断,此皆是弄笔处。
  百年之木,破为牺樽,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樽於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於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於笼也,亦可以为得矣。
  其断在沟中者,破为牺樽之余者也。同此一木,惑为牺樽,或弃沟中,荣辱虽不同,必竟皆是枯木矣,此与藏谷亡羊处意同。五色、五声、五臭、五味,皆人力为之,故以为乱性,以此四者与趣合并言,所以抑之也。困,□冲逆人也。中颡,自鼻而通於颡也。独,口污其。也。厉爽,乖失也。趣合,是非好恶也。以趣合而汩乱其心,则自然之性失矣,故曰趣合滑心,使性飞扬。杨墨之学,趣合滑心者也,而乃自以为能,彼以其说自困而乃曰自得,以此为自得,则禽兽在笼中亦为自得矣。贬之之甚也。浊口一本作噣非也
  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内支盈於柴栅,外重继缴,睆睆然在继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於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以其趣舍形诸言语,见诸颜色,与人争是非,胸次为之梗碍,故曰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鹬冠、搢笏、绅修皆儒者之服也,衣服必以礼强自拘束,故曰以约其外。搢,笏,执也。绅修,长带也。其在於内也支塞充盈如柴栅然,言胸中不自在也。外为礼文束缚如罪人被束缚然,继缴,绳缚也。睆睆,目视之貌。人见其自苦如在束缚之中而彼自以为得,是罪囚之人与囊槛之虎亦以为自得乎。极口以诋杨墨亦已甚矣。交臂,束其手也。历指,绳缚其手而指可数也。囊与槛并言,亦犹俗言胡孙入布袋也。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四竟
  #1也常一也:明本作『恒常也』。
  #2夫:原作『天』,据明本改。
  #3三:原作『二』,据明本改。
  #4#5狸:明本作『留』。
  南华真经口义卷之十五
  鬳斋林希逸
  外篇天道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於天,通於圣,六通四辟於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
  帝道、圣道本难分别,庄子之意盖以帝为三皇,圣为五帝也。运而无积即是纯亦不已。无积字更分晓。此段主意却在静字上。至静之中,运而无积,何尝是枯木死灰,但读者不察之耳。六通四辟,犹言东西南北,上下无所障碍也。昧然者,冥然之意也。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此一句最精神,言圣人非以静为好事,故欲如此静。万物不足以挠动其心,故不求静而自静也。铙与挠同。以水以镜为静之喻,即眼前说话,但是文字精到。
  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者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
  虚静恬淡寂寞无为,把一静字演作八字,要得分晓也。平,定也。至,极也。言此乃天地一定之理,道德极至之事也。休,止也。言帝王圣人之心止於此也,亦犹曰止於至善也。休则虚,即惟道集虚,吉祥止止也。但此下又言虚则实,实者,伦矣,发得又精神。虚则实,即禅家所谓真空而后实有也。伦,理也,实理之中自有条理,便是浑然之中有粲然者。上句发了虚则实,下句又言虚则静,静则动,便是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动而无不当其宜,故曰动则得矣。任事者责,言各任其事而尽其责,是无为而无不为也。俞俞,安乐之貌。忧患不能处,言不入於忧患也,处有陷入之意,忧患不能入便是仁者不忧。年寿长久便是静者寿也。四句以虚静无为字相生成文,此庄子笔法也。到此又提起虚静恬淡八字,而断之以万物之本,本者,初也。言此理出於未有万物之初,处上即南乡之君也,处下不仕者也。玄圣素王,言有圣人之德,无圣人之位也。退居而闲游,隐者也。进为而抚世,用於时者也。观此一句其意何尝不欲用世,何尝不以动静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