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

  无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虽终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虽未然而自亡者,亦常也;由死而生,幸也。故无用而生谓之道,用道得终谓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谓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谓之常。
  无所由而常生者,谓无所从来而不知生之所以生。泯其知识者,道也。由生而生,则知其所以生而生者,虽此身有终而终者未常亡,此常人之见也。知有生则有亡,此因生而达无生之理者,故曰不幸。言此知此觉,反为累也。由无生之理而知其所以生,则虽生而常若无生者,此亦#1道也。亦者,近道之意也。由无生而知常死,其身虽未终而自若无生者,此亦常人之见也。然因无生之理而知其所以生,则幸矣,无用而生,无容心於生也,此谓之道。因此道而知所以终之理,此谓之常。有所用而死,此有字误也,合是无字。无所用而死,言无容心於死,而循其自然者,亦谓之道。因见道而得所以死之理者,此谓之常。此意盖谓知道者乃是常人,未足为高知,以不知者乃谓之道也。庄列之论,大抵皆如此翻腾其说。释氏断常之论,亦必源流於此。
  季梁之死,杨朱望其门而歌;随梧之死,杨朱抚其尸而哭。隶人之生,隶人之死,众人且歌,众人且哭。目将眇者,先睹秋毫;耳将聋者,先闻纳飞;口将爽者,先辩淄渑;鼻将窒者,先觉焦朽;体将僵者,先亟奔佚;心将迷者,先识是非。故物不至者则不反。
  隶人,众人也。季梁、随梧,皆众人也。杨朱一歌而一哭,则杨朱亦众人也。其意盖谓无所用於生而死,其理本一,而歌哭异焉,是未知其道也。物不至至者,极也,物极则反。自目眇已上数句,犹灯将灭者必大明。是皆极则必反之理也。
  郑之圃泽多贤,东里多才。圃泽之役有伯丰子者,行过东里,遇邓析。邓析顾其徒而笑曰:为若舞,彼来者奚若?其徒曰:所愿知也。邓析谓伯丰子曰:汝知养养之义乎?受人养而不能自养者,犬豕之类也;养物而物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饱,衣而息,执政之功也。长幼群聚而为牢藉庖厨之物,奚异犬豕之类乎?伯丰子不应。伯丰子之从者越次而进曰:大夫不闻齐,鲁之多机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声乐者,有善治书数者,有善治军旅者,有善治宗庙者,群才备也。而无相位者,无能相使者。而位之者无知,使之者无能而知之与能为之使焉。执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邓析无以应,目其徒而退。
  邓析辩者也。伯丰子,贤者也。邓析望丰子之来,欲戏舞之。若,汝也。其徒者,邓析之弟子也。彼来者,伯丰子也。养养之义,犹《孟子》所谓役人,役於人者也。犬豕则受养於人,养犬豕而为我用者,人也。意谓伯丰之徒食禄於郑,受执政之养,而为执政所用也。多机,多技巧也。相位,相位致也。相使者,相役使也。其技既同,各能所能,不能相位,致相役使,而其所以使之位之者,皆无技艺之人。是有知有能者,乃为无知无能者所用也。执政,有才之人也。伯丰子,以道自晦者也。言我以道自晦,虽若无能无知,而郑国之执政见用於时者,乃为役於我者也,彼又何能养我乎?奚矜者,何以此矜诧而舞我也。
  公仪伯以力闻诸侯,堂溪公言之於周宣王,王备礼以聘之,公仪伯至。观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仪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堪秋蝉之翼。王作色曰:吾之力者能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犹憾以弱。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蝉之翼,而力闻天下,何也?公仪伯长息退席,曰:善哉王之问也。臣敢以实对。臣之师有商丘子者,力无敌於天下,而六亲不知,以未尝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见其所不见,视人所不窥;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为,故学视者先见舆薪,学听者先闻撞锺。夫有易於内者无难於外。於外无难,故名不出於一家。今臣之名闻於诸侯,是臣违师之教,显臣之能者也。然则臣之名不以负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犹愈於负其力者乎?
  堪,任也,言能举秋蝉之翼也,此是戏言以激王问也。商丘子之力,天下无敌,而至亲之间不知其勇,是能自晦也。见所不见,视所不窥,得所不得,修所不为,此皆不知之知、无为之为之意。学视自舆薪而始,学听自闻锺而始,此见闻之粗者也,必至於见所不见,闻所不闻而后为妙也。有易於内,是不闻不见者也。易者,事在易而求诸难之易也。能见其所不见,闻其所不闻,我求诸内既易於此,则於外之见闻无难矣。既於外也无难,则虽见闻亦不用,人何由知之?故其名不出於一家,言虽邻人亦不知也。今我不能不用其力,故以有力闻於天下。好#2胜而自矜负者而不能自晦至以名显,是违师之教#3而失其道也。然臣之用力不能自晦,亦犹胜於矜负其力者矣。盖以此讽王之好勇也。然此书之意,主於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故设为此喻尔。长息,长太息也。
  中山公子牟者,魏国之贤公子也。好与贤人游,不恤国事,而悦赵人公孙龙。乐正子舆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悦公孙龙也?子舆曰:公孙龙之为人也,行无师,学无友,佞给而不中,漫衍而无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与韩檀等肄之。
  无师无友,言其独学也。佞给,口才也。不中,不中理也。漫衍,泛滥也。无家,言不主一家之学也。韩檀,公孙龙之徒也。以其说与其徒自相讲肄,欲以屈惑时人,而非正理也。
  公子牟变容曰:何子状公孙龙之过欤?请闻其实。子舆曰:吾笑龙之诒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后镞中前括,发发相及,矢矢相属,前矢造准而无绝落,
  后矢之括犹衔弦,视之若一焉。
  括,箭之本,受弦处也。以后镞中前括,发发相及,不一发也。矢矢相属,不一矢也。前发之矢皆中准,矢#4则无坠落者。后发之矢又中其括,犹衔弦然。矢矢皆相属,视之如一条箭也。造,至也。准,法也。造准,言合法也。前后,发矢之次第也。犹衔弦者,括之受镞,如受弦也。
  孔穿骇之。龙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鸿超,怒其妻而怖之。引乌号之弓,綦卫之箭,射其目。矢来注眸子而眶不睫,矢坠地而尘不扬。是岂智者之言与?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晓。后镞中前括,钧后於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尽矢之势也。子何疑焉?
  乌号,黄帝之弓有名者。綦卫,必亦箭之有名者。眶不睫者,言不瞬也。矢坠地而尘不扬,言其落之轻也。钧后於前者,言前后之矢力不轻重也。尽矢之势者,言矢至於近眸而尽,乃落於地,是其射时约矢之势至此而尽,准则之精也。
  乐正子舆曰:子,龙之徒,焉得不饰其阙?吾又言其尤者。龙诳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尽。有影有移。发引千钧。白马非马。孤犊未尝有母。其负类反伦,不可胜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谕至言而以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无意则心同,无指则皆至。尽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说在改也。发引千钧,势至等也。白马非马,形名离也。孤犊未尝有母,非孤犊也。乐正子舆曰:子以公孙龙之鸣皆条也。设令发於余窍,子亦将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请待余日,更谒子论。
  子,龙之徒,谓牟乃为龙之徒弟,安得不强为文饰其疏缺乎?阙,疏脱也。又言其尤者,更取其已甚者言之,欲子牟必知其妄也。意生於心,今日有意不心者,心意有异名也。牟日无意则心同者,谓曰意则不得为心,日心则不得为意。若日无意则心亦同,无若日有意则心亦同,有是意不为心也。指一物而视之,则其所不指者尚多,故日有指不至,苟无所指则皆至矣,故曰:无指则皆至。有者谓之物,若以有为物,则天下之物岂可尽?不以物为物,则可以尽天下之物而皆为吾有。故曰:尽物者常有。有影者不移,此惠子所谓飞鸟之影未尝动也。改动#5也。一物有一影,才动则后之影非前之影矣。由后影而求前之影,则未移之先是也,曰:影不移者,说在改也。改,变也,谓其说在於变政之时也。
  发,至弱也;千钧,至重也。以一发而引千钧固不可,然积其发之势至与千钧等,则亦可以引千钧矣,故曰:势至等也。此虽强辩,亦可通。白,色也,以色而名,曰白。马,形也,以形而名,曰马。谓色为白则可,谓形为马则可,若以白马为马,则白,色也;马,形也,二物也,安得而一之?故曰:白马非马,形名离也。《孔丛子》、《公孙龙》同。
  孤犊虽母之所生,母在则不谓之孤,既谓之孤,则未尝有母矣;谓之有母,则非孤犊也。《庄子》亦有处同。
  条,法也。子舆怒其强辩,不可得而复诘,故曰:汝以公孙龙之言皆合条法邪?余窍,鄙秽处也,谓其言若出於他窍,汝亦承从之也。更谒子论者,如今人所谓向下文长更待来日也。愠怒而不与言也。
  尧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欤,不治欤?不知亿兆之愿戴己欤?不愿戴己?顾问左右,左右不知;问外朝,外朝不知;问在野,在野不知。尧乃微服游於康衢,闻童儿谣曰: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尧喜问曰:谁教尔为此言?童儿曰:我闻之大夫。问大夫。大夫曰:古诗也。尧还宫,召舜,因禅以天下。舜不辞而受之。
  此章形容圣人之化天下,未尝有化之之迹,天下虽化而皆不自知。立我者,言使我生立於天地之间也。极者,道也。帝,则天理也。当时之诗本以咏尧之德,而大夫以为古诗,此亦是形容其不知所以然之意。尧於天下相忘如此,故举舜而禅之,舜亦受而不辞者,言尧之禅、舜之受皆出於无心也。
  关尹喜曰:在己无居,形物其着。其动若水,其静若镜#6,其应若响,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违道,道不违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视听形智以求之,弗当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用之弥满六虚,废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远,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知而忘情,能而不为,真知真能也。发无知,何能情?发不能,何能为?聚块也,积尘也,虽无为而非理也。
  在己无居,无执着也。随物而见,随用而显,形於物而道自着也。其动若水,无容心也。其静若镜,妍媸在物不在我,随其来而应之,顺於声,自然而然也。其道若物者,顺於物也。物无非道,不知道者,自违之道,何尝违於物哉?不用耳,不以听得之也。不用目,不以视得之也。不用力,不以力求得之也。不用心,不以心思得之也。若以视听形智求道,则不得其当矣。形,身也,力也。智,心思也。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言无方所也。用之则见,可以弥满於六虚,不用则无。废之莫知其所,废而不用之时,不知道在何处也。有心求者去道远,道何远於有心者?无心求者去道近,道何尝近於无心者?释氏曰:道不可以有心求,亦不可以无心得。即此意也。默#7而得之,自悟也,性成之也,生知也。知以不知,故曰:知而忘情。能以不能,故曰:能而不为。不知乃真知也,不能乃真能也。发,向也,今人亦有一发如是之语。禅学曰:事无一向是也。情,实也。若一发只是无知,则何能得其实?若一发只是无能,则何所能为?盖谓知以不知,非果无知,无知而无不知也。能以不能,非果无能,无能而无不能也。为以不为,非果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若如积尘然,若如聚块然,则虽无为而非理矣,谓无为之理不如此也。以是观之,则庄列之学何尝以槁木、死灰为主?禅家曰:不许夜行,投明须到,绝后再苏,欺君不得。乃是此意。此一节乃庄列书中大条贯。《五祖演论真净语录》说:冷秋秋地古庙香炉一念,万年为障蔽光明。其意正如比也。此一段见《大慧语录普说》中。《庄子□天下》篇论田骈慎到,块不失道,为死人之学,亦是此一块,即聚块之块也。
  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四竟
  #1 亦:原作『一』,据明本改。
  #2 好:原作『虽』,据明本改。
  #3 师之教:明本作『师教之传』。
  #4 矢:原本无,据明本增。
  #5 动:明本作『变』。
  #6 镜:明本作『鉴』。
  #7 默:原作『嘿』,据明本改。
  冲虚至德真经鬳斋口义卷之五
  鬳斋林希逸
  汤问第五
  殷汤问於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无物,今恶得物?后之人将谓今之无物,可乎?殷汤曰:然则物无先后乎?夏革曰:物之终始,初无极己。始或为终,终或为始,恶知其纪?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殷汤曰:然则上下八方有极尽乎?革曰:不知也。汤固问。革曰:无则无极,有则有尽,朕何以知之?然无极之外复无无极,无尽之中复无无尽。无极复无无极,无尽复无无尽,朕以是知其无极无尽也,而不知其有极有尽也。
  物虽自无而有,既有矣,则必有所始,安得谓之古初无物乎?此语翻得又好。极已,犹极止也。物之之后终始,无所止极,如春先而夏后,春终而夏始,先岂为始?后岂为终?纪,极也。恶知其纪,言无极也。物之外事之先,朕所不知者,即四维上下不可思量,《庄子》所谓六合之外存而不论也。固问,坚问之也,不得已而后答曰:谓之无则无极,既有有之名则必有尽,但不可得而知尔。无极复无无极,此下数语,与《庄子》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一样语脉也。《庄子□逍遥游》篇曰汤之问棘,此曰夏革。棘革音近,恐传讹也,然大抵皆寓言尔,名字异同,不足深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