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解

  解曰:可否相济谓之和,滞於有不可以为和,匿於无亦不可谓之和,盖无则无为而非理,有则有碍而非道,唯不废有无之用而有无俱遣,然后能大同於物。所谓大同者,以不同同之也。同以不同则不毁,石之坚不废火之烈而不能伤阂於我矣。是道也,子夏闻之於夫子者,虽子夏之未能刳心去智,亦有暇於语此矣,而况於夫子乎?夫子之不为此者,非不能也,不为尔。夫不能者,固不为矣,能而不能不为,是为能之所使,必不能为此矣。唯能之而能不为,或为之而莫知其所以为,斯无不能为矣。窃尝论之,赵人之处石入火,以其不知也。然则草木之无知也,曷亦不能不焦溺於水火,不窒阂於金石也,盖丽於五行者,木桡,水弱,金坚,火熯,土均,而布相生、相成、相克、相制,乌能逃其化?人为万物之灵,冲和之气所锺也,能天能地,能阴能阳。其所谓不知者,非若物之无知也。含和守气,融会万物,不觉其有异尔。则其游金石,蹈水火,乌乎往而不可哉?求之於物,固有云飞之翰,潜渊之鳞,虫藏於木,鼠游於火,皆阴阳之所为也。彼其得阴阳之一偏者犹若是,则圣人大同於阴阳,造化在我,其无入而不自得,又奚待为之而后信哉?
  有神巫自齐来处於郑,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如神,郑人见之,皆避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而归以告壶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解曰:古者民之精爽不贰,而神降之者,在男日巫,谓之神巫,则妙於其道矣。命曰季咸,则少而有感者也。妙於其道则我之於人也能洞鉴,少而有感则人之於我也无匿情。凡域於形体者,莫不惑於死生存亡祸福寿夭之数,而季咸能先事以期之,是乃昧者之所谓至至者也。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欤?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
  解曰:文者事之彰,实者道之真,有文而无实,犹有雌而无雄也,安能居物之先而化育万物哉?列子以道与世抗,故其为可必而其信可期,是尽壶子之文而未尽其实者,则於何逃形哉?
  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衾,以告壶子,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庄子作萌乎不震不止,是殆见吾杜德几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见杜权矣。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几发於踵,此为杜权。是殆见吾善者几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斋,吾无得而相焉。试斋,将旦复相之。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朕,是殆见吾衡气几也。鲵旋之潘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汍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氿水之潘为渊,是为九渊焉。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琦移,不知其谁何,因以为茅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解曰:示之者在我,见之者在彼,有所示则必有所见矣。示以地文,偏於阴也,不震以动,不止而寂,则见其德几杜而不发,故以为弗活。示以天壤,多於阳也,名实虽不入,而犹有我,气几虽外发,而其息则深,则见其德出而为善,故以为有生。所谓杜权者,始见其地文,莫知其为杜德几也,及见其天壤,然后以其杜德几为权,时之宜尔。至於示之以太冲莫眹,则至和发越,莫测其涯,气几常均,充塞天地,外应万变,而终不能挠。其渊静之居,水之九渊类是矣,故季咸於此莫得而见焉。所谓九渊者,水性无人。虽曰因地而为曲直,因器而为方圆,或旋或止,或流或滥,或下溜而为汏,或旁出而为氿,或雍而复入,或汧而流行,或出同而归异,虽波流九变,常渊然自若。道至於此,则入於不死不生矣。季咸所知者,有生之后尔,尚安得而相之哉?然而太冲莫眹犹寓於气而示以几也,至於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则虽人而能天,虽泛应万物而常深根宁极,此季咸之所以自失而走,列子追之弗及也。夫伪之於真,犹雨雪之见晛而消也,故曰已灭矣,已失矣。且未始出吾宗,则不离於宗而犹有所示者,盖至道虽妙,未始不示,譬如日光无所不照,盲者不见,咎岂在日?所谓壶丘子者,以空虚为体而居於中高之地,居於中高则疑若可接矣,以虚为体则未尝与世抗,此其所以莫得而相。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稀如食人,於事无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忄分然而封戒,戎宜作哉。壹以是终。
  解曰:三年不出绝物也为其妻爨食稀如食人,忘我也。於事无亲,则去智与故也。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则复命反常而一真独露也。忄分然而封哉,则万变杂然而其却常涂也。一以是终,则亘万世而不易也。列子进此道矣,将示人以复本,故云尔也。
  子列子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惊焉。恶乎惊?吾食於十浆,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整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无多余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万乘之主,身劳於国,而智尽於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
  解曰:人之性犹水也,凝之而为冰,释之而为水。凝则其体不易,释则其用不穷。至人之心,泱若冰将释而复归其明,曾何光耀之外镇哉?若夫内矜实智,不能自解物有,结之便辟成光,人皆得以密察之,有若浆人之权轻利薄者,亦轻乎贵老而敕其所患矣。敕,乱也,谓所患众至也。齐,中央之国,任事效功之所在也。故子列子之齐,中道惊五浆之馈而反也。虽然,惊於此者,与所谓宠辱若惊者异矣。
  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汝处己,人将保汝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
  解曰:以五浆先馈为惊,是善於内观者也。处己,谓不遗形也,此户外之屦所以满也。
  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屦徒跣而走,暨乎门,问曰:先生既来,曾不废药乎?
  解曰:北面而立,辩於物也。敦杖蹙之乎颐,忘我也。不言而出,忘言辩也。列子提履徒跣而走,则未能默悟不言之教,敏於求道而忘其足也。且徒跣而走,则既已异于处己矣。《庄子□德充符》数称无趾兀者,意几是欤。
  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异。且必有感也,摇而本身,又无谓也。与汝游者,莫汝告也;被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
  解曰:能不失其德而未至乎上德之不德,知可道之有迹而未造乎常道之无心,斯不能使人无汝保也,且以不能使人之无保为患者与夫使人保汝者有间矣。感豫者,先施之谓也。列子固未尝出异以感物也,其所以人得而保之者,是必有以感之而不自知也。既已感物也,劳汝神,摇汝精,日与户外之屦者相与辩,其果有谓乎?故曰:摇而本身,又无谓也。与汝游者,俱沦於人道之息,故莫知所告。其小言之詹詹,安能为至言之发药哉?若是者,同之乎迷涂,物与我无成也。故曰:莫觉莫悟,何相孰也。
  杨朱南之沛,老聃西游於秦,邀於郊。至梁而遇老君。老君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也。杨子不答。至舍,进涫漱巾栉,脱履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请夫子辞,行不闲,是以不敢。今夫子闲矣,请问其过。
  解曰:孔子曰:彼非至人,不能下人;下人不精,不得其真。进涫漱巾栉,脱履膝行,凡以欲得其真而已。
  老君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谁与居?
  解曰: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盖离为目而围二,神之所托也。得道者之相遇,目击而其意已传,知人者每得於眉睫之间,故杨朱之睢睢盱盱,其视不正,则老君以为不可教也。故《黄帝书》曰:机在目。
  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
  解曰:明白四达,是谓大白。每下愈况,是谓若辱。冲而不盈,故盛德若不足。若此者,其视颠颠,与人相遇,目若不相见者,奚有於睢盱哉?
  杨朱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解曰:避席,非止於不争而已。争席,非止於不避而已,闻命而反,则昔之避者更且争。夫秦梁之地不远也,今之舍者犹昔之舍者也,亦非有二杨朱也。其相遇遽若是之异者,乃知至道密庸,变形易虑,人常由之,而莫之知也。盖南之沛,则趋於物之所会;其反也,则复於命之所本。或避或争,在於往反之间尔。
  杨朱过宋,东之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解曰:贵其美而贱其恶者,情之私;恶者贵,而美者贱,道之公。或美或恶,生於妄见;贵之贱之,亦非真理。所恶於逆旅之妾者,非谓其美也,以恃其美故贱之,所贵於逆旅之人者,不以能贱其美也,以不知其美故取之。如俾逆旅之妾亦不恃其美而无自贤之行,则无往而不爱矣。老君曰: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非恶美也,恶知其美尔。
  天下有常胜之道,有不常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强。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强,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已若者,至於若己,则殆矣。先出於己者,亡所殆矣,以此胜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谓不胜而自胜,不任而自任也。粥子曰: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积於柔必刚,积於弱必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强胜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刚;柔胜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
  解曰:柔弱者道之本。守道之本,自胜而已,故无一不胜。以此胜一身,以此任天下,有安而无危,有福而无祸。虽未尝先人而人莫之能先,是乃善摄生者与天地同久之道也。《易》曰:巽以行权。《庄子》曰:於鱼得计。义协於此。故老君、粥子其书每政意焉,其称上古之言则以此道自古以固存也。
  状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状童。圣人取童智而遗童状,众人近童状而疏童智。状与我童者,近而爱之;状与我异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趋者,谓之人;而人未必无兽心。虽有兽心,以状而见亲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飞伏走,谓之禽兽;而禽兽未必无人心,虽有人心,以状而见疏矣。庖牺氏,女蜗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夏桀、殷纣,鲁桓,楚穆,状貌七窍,皆同於人,而有禽兽之心。而众人守一状以求至智,未可几也。
  解曰:所谓有非人之状者,其形貌之近似,若蜂诿目豺声、虎头燕颔,载之近史,为可考者。斯言吻合乎造化之妙,特人惑於浅智,不悟童智之奥尔。列子务明至道,故横口而言,唯诚理之是取,而不顾众意之所惊也。
  黄帝与炎帝战於阪泉之野,帅熊、罴、狼、豹、貙、虎为前驱,雕、鹖、鹰、鸢、为旗帜,此以力使禽兽者也。尧使夔典乐,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此以声致禽兽者也。然则禽兽之心,奚为异人?形音与人异,而不知接之之道焉。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
  解曰:观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则以力使禽兽,不诬之理也。
  禽兽之智有自然与人童者,其齐欲摄生,亦不假智於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亲;避平依险,违寒就温;居则有群,行则有列;小者居内,壮者居外;饮则相携,食则鸣群。太古之时,则与人同处,与人并行。帝王之时,始惊骇散乱矣。逮於末世,隐伏逃窜,以避患害。今东方介氏之国,其国人数数解六畜之语者,盖偏智之所得。太古神圣之人,备知万物情态,悉解异类音声。会而聚之,训而受之,同於人民。故先会鬼神魑魅,次达八方人民,末聚禽兽虫蛾。言血气之类心智不殊远也。神圣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训者无所遗逸焉。
  解曰:皇步帝骤,有虞氏之官,汤武之室,以言世每降而道每隘也。在太古之时,则禽兽与人同处,与人并行而不疑。世降而每隘,乃始惊骇散乱,逃窜隐伏矣。夫异类而与人同处并行,虽曰太古之时则然,亦太古神圣之人有以会聚而训受之也。且古今之时则异矣,而神圣何殊於古今?后之神圣之人亦有矣,不闻聚禽兽虫蛾而训受之者,何哉?盖世已降矣,异类既已惊骇散乱隐伏而不可复聚矣。虽有神圣之君,亦能使鸟兽鱼鳖咸若而已。故必达乎圣人之时,而后可以语圣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