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解

  黄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闲居三月,斋心服形,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弗获其术。疲而睡,所梦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
  解曰:天老者,体天道之无为。力牧者,为人治之工宰。太山稽者,於地类为莫大。得道者,能命三才而役造化,是以黄帝怡然自得,则召三者而告之也。夫道有情有信,而至道不可以情求者,盖道不废情而有情,不可以求道也。所谓至道者,道之不离於真者也。安有术之可思以思而求其术?是以情求至道也,终不足以得道矣。故必疲而睡,所梦若此,而后既寤,则怡然自得也。盖疲而睡,则肢体堕而智力不用,而梦则真与神接也。唯有得於至道,则天下可不治而治矣。故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二十有八,四七之数也。七七,天癸之数,至此得其中而极其盛。虽黄帝之治不离於有为,故其治不能逃乎数。且七七,阴数也,黄帝方敛华而复本,故特举阴数之盛者言之。且道不至於真,人未有寝而不梦者,曷亦不至乎华胥?既寤,则怡然自得欤。盖昼之所好,则夜之所梦,有若黄帝之斋心服形,则想梦自消矣,使黄帝也而有梦,则必至乎华胥而已矣。苟不能齐心服形,则役於思虑,制於阴阳。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且颠倒於梦想,而得失忧喜初无有定,不知去华胥氏之国几千万里矣。且昼想夜梦,理之常也。此必托之昼寝而梦者,昼,日之中也,胶扰而接於事之时也。神游於形接之时,是神无须臾离形也。尝试论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圣人不得已而有为,虽有为也,而付於物,物之自为,宜无有为之累矣。然既已有为,则帝王之功成而大道隐矣。列子将明圣人之应帝王,始终不离於至道。故即黄帝之始以为言焉,语道至於黄帝则极矣。逮其即位而应世,则扰扰之绪起矣。或治或乱,一喜一忧,其为必不免矣。虽然,黄帝以夫大宗者出而应物,常体尽无穷而游无映,是以托之华胥之梦以袪其应世之迹。逮其齐心服形,敛应世之迹而复於至道,几若华胥氏之治,则所谓黄帝者,世莫得而见之矣。天下之人,徒亦守其陈迹以思无教尔。故此篇终言季咸之相壶子,至於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则季咸莫得而相,自失而走尔七其说盖明此也。帝王之道至此'而极矣。故《庄子□应帝王》亦以此终其篇。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不畏不怒,原悫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己无愆。阴阳常调,日月常明,四时常若,风雨常均,字育常时,年谷常丰,而土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疠,鬼无灵响焉。
  解曰:姑,且也。射,厌也。姑射山者,厌射世累,不得已而姑且应之者所居也。水几於道,海,河水之所归也。姑射山在其洲中,以言居道之中也,非神人孰能与於此?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则味於道之淡乎无味。心如渊泉,则静专而不流。形如处女,则应物而不倡。不偎不爱,刍狗万物也。不畏不怒,纯气是守也。不施不惠,而物自足,所谓人人不损一毫也。不聚不敛,而己无愆,所谓人人不利天下也。由阴阳常调而至於鬼无灵响,老君所谓安平泰也。
  列子师老商氏,友伯高子,
  解曰:商,金声也。老商,则反性复命而无为者也。伯高子,则年弥高而德弥邵者也。故子列子师友若人也。列子尝师壶丘子,友伯昏瞀人矣。盖道无乎不在,则亦何常师之有?
  进二子之道,乘风而归。尹生闻之,从列子居,数月不省舍。因间请蕲其术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怼而请辞,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数月,意不已,又往从之。列子曰:汝何去来之频?尹生曰:曩章戴有请於子,子不我告,固有憾於子。今复脱然,是以又来。列子曰:曩吾以汝为达,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将告汝所学於夫子者矣。
  解曰:《庄子》曰: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十反而十不告,非不欲告之也,不知其可告也。与啮缺问於王倪,四问而四不知。知问无为,谓三问而三不答,频矣。为章戴者,方且以文之成尊而冠诸首,安足以语老商无为之道哉?是以既从列子,则以怼憾而辞,既退数月,复以脱然而来。去来不常,怼憾再三,其鄙而不达於道,终不近矣,故不得已而告之。
  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心之所念,庚无是非;从口之所言,庚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若人之为我友,内外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无不同也。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今女居先生之门,曾未浃时,而怼憾者再三,女之片体将炁所不受,汝之一节将地所不载。履虚乘风,其可几乎?尹生甚作,屏息良久,不敢复言。
  解曰:是非在理,利害在事。昔之所是,今而非之,则是非初无定体。我以为利,人或病之,则利害初无常是。所以有是非利害者,人之生也,因欲有身,因身有爱,以欲发爱,七情交错,眼逐於色,耳循於声,鼻流於香,舌嗜於味。一体之内各不相知,虽均於耳目之见闻也,左右异位则明暗或殊,况能无不同乎?由是知是非利害咸出於耳目鼻口之知觉耳。而知觉之生,依於圆明之性,性与物对,物合於我,因以成体,体虽不一,性终无二。夫一性裂为七情,初不属彼,则反决裂於圆明,亦奚假於物哉?苟能即声色臭味之中,一有所悟,而休复於真,则七窍俱潜,耳目鼻口融通为一,回视天下万物,纷纷扰扰,如雨雪之见睆,无不殒释而同於真精矣,而况於吾之一身乎?此则子列子履虚乘风之道也,列子於此道生知而自得矣,奚假於学哉?将以垂训,故必寓於学者,历阶以进之,序而托之於躬行也。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则能去智与故矣。此由一年之野进於三年而通之时也。夫不敢,非无其意也,未至乎目击而道存也,故始得老商一眄而已。至於五年而来,则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其念其言出於自然而无矜吝之心,则其道莫逆於心,故为之解颜而笑,能无择於心之念口之言矣。不至乎七年之天成,则未能纵而不守,是未可与权也,安能与壶子齐罗而并驾哉?故必从心之念,从口之言,更无是非利害,始一引之并席而坐。然而从则纵之而已,虽曰更无是非利害,是能无有矣,未能无无也。故必进於九年之大妙,而后横心之念,横江之言,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也,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也,无不同矣。道至於此,则不贵其资,不爱其师,故不知夫子之为我师,若人之为我友,而内外进矣。夫然后七窍休复於一真,百骸圆同於太虚,其寓於天地之间,犹木叶干壳之随风东西,不知风乘我耶?我乘风乎?谓我之乘风,则木叶之飘亦有心於乘风乎?谓风之乘我,则风之吹嘘曷尝有待於我哉?然则御风而行,泠然善也,不知其所以然而然尔。且既曰骨肉都融矣,犹拟之以木叶干壳者,盖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可使之虚而不可使之无。虽有形体而无形体之累,可谓虚矣。虽犹木叶干壳之轻,而未离於有物也。此《庄子》所以谓其犹有所待也,是乃道之所以为大妙也。如亦无而已矣,又何贵於道哉?若尹生者,内藏怼憾,以忿滀之气自戾於大和,其生也,为天地之疣赘尔。居先生之门,曾未浃时而对憾再三,则积此妄情以终其身,有沉溺而已。虽以坤之厚载,亦不能胜其一节之沦坠矣。噫,有生均命於造化,情想一殊而升况之异乃至於此,故列子於此特致意焉。
  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於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
  解曰:至人,不离於真者也。真在於内,则万物孰足以易之?此至人之所以入水不濡,入火不热,登高不栗也。关尹以谓至於此为纯气之守者,盖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不亏其神,是所以为真也。彼智巧果敢,有心於胜物也。内藏猜虑,外侍盛气,虽一节片体将不容於天地之间,水火岂复可近哉?唯纯气内守,则知见旋复,观听内藏,莫知其为,水火与之为一体矣,此所以无入而不自得也。老君曰:含德之厚,比於赤子。即此所谓纯气之守也。是以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
  姬,鱼语汝。凡有貌像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
  解曰:貌像声色,皆谓之色者。凡物自无而生有,必始於流动而生色。太素具而形质始着,太素犹不及於太始,又安能至乎先哉?唯物物而非物者,然后足以至乎先。至乎先,其老君所谓有物混成者欤?
  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焉得为正焉!
  解曰:有形皆属乎造化,唯造乎不形,则止乎无所化矣。得是道而穷尽之者,离形超化至乎物先,泯绝是非。虽独正,不足以命之矣。是至人之所以为真也。
  彼将处乎不深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
  解曰:甚易知,甚易行,不违万物自然之数者,不深之度也。老君以迎随不见其首尾者为道之纪,即此所谓无端之纪也。行乎万物,而万物得之以消息满虚。其际不可终者,游乎万物之终始也。内能处而藏,外能游乎物,此备道全尽者也。
  壹其性,养其气,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
  解曰:壹其性则不贰,养其气则不耗,含其德则不散,若是则能上与造物者游,是所谓通乎物之所造也。
  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却,物奚自入焉?
  解曰:由物焉得?为正焉出?而游乎万物之所终始,斯能通乎物之所造矣。通乎物之所造则能天矣,天则神矣。其天守全,是乃其神之无部也。其神无部,则纯气之守也固矣,故物莫得而入焉。
  夫醉者之坠於车也,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坠亦弗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遌物也不慑。彼得全於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於天乎?圣人藏於天,故物莫之能伤也。
  解曰:神生形,形成神,形不得神不能自生,神不得形不能自成。神欲不亏其全,其或亏者,以有知也。形欲不伤其完,其伤之者,以迕物也。然神生形者也,爱其形者,神未必守含,其神则物莫之能迕矣。醉者之於车,乘坠皆莫之知,此神之所以全也。神全则死生惊惧不足以动其中,虽坠车也祇能伤其形而不能伤其神也,此所谓犯害与人异,故虽疾不死也。然而得全於酒,徒以沉湎
  而迷其知尔,非知而忘情者也。至於不醉,则其知历然不复须臾之忘矣,故虽不死而犹有疾也。若真知之无知,则虽水火犹不能焦溺,而况於坠车耶?此全於天者所以物莫之能伤也。圣人藏乎是,所以为长生久视之道。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镝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也,犹象人也。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当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於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於中也殆矣夫。
  解曰:引之盈贯,言其张之尽镝也。措杯水其肘上,言其乎之停审也。适矢复沓,言其中之巧也。方矢复寓,言其射之敏也。其所以能若是者,以其用志不分而犹象人也。然而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射之射,所要者在彼;不射之射,所守者在我。射之射,方可方不可;不射之射,无可无不可。方其犹象人,以外无所惧也。所以伏地而汗流者,以心有所矜也。夫山之高,石之危,渊之深,无心於害人也,登履之者未必皆蹈其患也。唯其贪生,外殉矜吝无所不至。卒之物不能为我害,而吾心自为之害,以至於丧生而终不悟也。若夫至人之不离於真,其於登履与人无异也,特神气内守,不知有高深之可畏,无往而不犹象人尔,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以此而已。子列子尝御风而行矣,於进是道也何有?其云尔者,将俾学者不以谀闻为天下之美尽在於己,而务其全也,孔子不居其圣,亦若是矣。所谓伯昏无人者,居物之长,反明为昏,以无为人者也,是所以能登高临深而不惧,子列子之所受教也。
  范氏有子曰子华,善养私名,举国服之;有宠於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视,晋国爵之;口所偏肥,晋国黜之。游其庭者伴於朝。子华使其侠客以智鄙相攻,强弱相凌。虽伤破於前,不用介意。终日夜以此为戏乐,国殆成俗。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经垧外,宿於田更商丘开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入相与言子华之名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商丘开先窘於饥寒,潜於牖北听之。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
  解曰:禾生、子伯皆范氏之上客,则其知范氏之名势也审矣。相与言子华之名势於中夜,则非有夸诞於人也。商丘开潜於牖比听之,则知其言之无心而不妄矣。故以其党之言皆实,唯恐诚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