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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虚至德真经解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四竟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五
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上进
杨朱上
杨朱游於鲁,舍於孟氏。孟氏问曰:人而已矣,奚以名为?曰:以名者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为贵。既贵矣,奚不已焉?曰:为死。既死矣,奚为焉?曰:为子孙。名奚益於子孙?曰:名乃若其身,憔其心,乘其名者,泽及宗族,利兼乡党,况子孙乎?凡为名者心廉,廉斯贫;为名者必让,让斯贱。曰:管仲之相齐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从,道行国霸。死之后,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齐也,君盈则己降,君敛则己施。民皆归之,因有齐国;子孙享之,至今不绝。若实名贫,伪名富。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昔者尧、舜伪以天下让许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齐实以孤竹君让而终亡其国,饿死於首阳之山。实伪之辩,如此其省也。
解曰:道常无名,名之生在於物成数定之后。智者恶事物之纷错也,不得已如事物而强为之名尔。名非自然也,凡在可名之域者皆伪而已矣。虽然,名以出信,必依於实;实不自显,必假於名。君子无恶於循名而蹈实也,但恶夫守名而累实尔。悠悠之徒,不知身之非我有也,故趣富贵於当生;不知子孙之非我有也,故竞虚名於既往。其始也,将徇名而求实;其终也,乃徇名而妨实。且以实非名,则管氏之奢奚无益於子孙?以名非实,则田氏之康何乃因有齐国?盖名不可去,名不可趣,趣名则实斯毁矣,实聚则名斯立矣。且趣当生,则夷齐之逊不若尧舜之伪;将恤我后,则管仲之奢不若田氏之康。若欲名实兼之,恶可哉?列子非有贵乎世俗之富贵也,非不知尧舜夷齐之不与名期而名归之而为天下后世之所共美也,盖虽圣人之应世,日与接构则名亦既有,均在可议之域矣。列子言此,欲学者务造乎道之无名而已。如或矫情乎仁义礼教以盗当世之虚名,非特不得名,并与夫利而失之矣,曾不若盗货者之犹得肆情於当生尔。此殆矫枉不得已之言欤。
杨朱曰:百年,寿之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无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偊偊尔顺耳目之观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於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
解曰:百年之生,忧患所瘁,阴阳寇其外,嗜欲蠹其内,无强无坚,为疾为恼,夜眠而神劳,昼觉而形役,计人之生,安得无介然之虑於斯须之顷哉?然而介然之虑,存之则忧惧,释之则逸乐。存之在我,释之在我,人之所以每蹈於忧患之域者,彼岂甘心於忧患哉?由其以美厚声色为可乐,是以竞誉规荣,慎耳目,惜是非,偊偊遑遑,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日罹於忧患而不自悟矣。是则百年之生,既不能内得於天乐,又不能自肆於一时,而两失之矣,其与重囚累梏何以异哉?庄子亦以此为久病长阨而不死者也。夫列子之设心,岂欲使斯民自肆於声色之娱哉?盖深丑夫遑遑竞虚誉者之无益於身,不若纵脱而趋当生之乐者为犹愈尔。是亦矫枉之言欤。
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观。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解曰:死之与生,一往一反尔。太古之人,大朴未散,浑沦之质不雕於人伪,故能原始反终而知死生之说。由是从心而动,从性而游,无往而不迪然自得矣。性於心为体,心於性为用,去性而后从心,故从心而动,则能不违自然所好之在我者尔。从性而游,然后能不逆万物所好,且动或迫之,不若游之适也。从心而动,不去当身之娱,是不为近名之善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规既往之名,是不为近刑之恶也,故不为刑所及。若然者,其视死生之变,直
犹夜旦之常尔,又何暇计其名誉之先后,量其年命之多少哉?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虽然,贤愚、贵贱非所能也,臭腐、消灭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贤非所贤,愚非所愚,贵非所贵,贱非所贱。然而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解曰:生死交谢,初无同异。小智自私於大,同中妄见成异,因异立同,由是生死之同异昏扰而无辨矣。杨朱欲齐生死之变而一之,故即俗之所见,以生为异,以死为同,要其终必归於无同无异也。或遽而语之至道之所谓一,则彼将壳乱於滑疑之际,而其惑终不可解矣。此乃圣人之常善救人也。且齐万物之变,必以尧舜桀纣为言者,将袪世之重惑,宜以狂圣之极、天下万世之所共信者为之言也。且谓尧舜同於桀纣,非苟然也,尧舜应世之迹,因时合变,未免於有所殉,则其迹安得不同趋於腐骨哉?若夫尧舜之所以为尧舜,是乃孔子所谓荡荡乎民无能名,又安得与桀纣同腐哉?
杨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卸,以放饿死。展季非亡情,矜贞之卸,以放寡宗。清真之误,善之若此。
解曰:人之生,因情有欲,以欲发爱,欲而无以节之,则盈嗜欲,长好恶,而性命之情病矣,是所以为误善也。所矜在於清正,则能抑其情而节其欲矣:安得为误善?虽然,伯夷、展季既有矜清正之名,而存心於矫枉救弊,则其迹未免於有卸,是亦为情欲之所役也。放而至於饿死寡宗,则谓之误善,不亦可乎?是以圣人缘督以为经,而不为已甚也。
杨朱曰:原宪窭於鲁,子贡殖於卫。原宪之窭损生,子贡之殖累身。然则窭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乐生,可在逸身。故善乐生者不窭,善逸身者不殖。
解曰:人之生也,必将资物以为养,则耕而食,识而衣所不可已也。虽太古之民亦莫不若是也,特不欲左右望而罔市利於富贵之中,有司陇断尔。由前则不窭,是所以为乐生也。由后则不殖,是所以为逸身也。盖窭则华冠纵履而杖藜,安可以言乐生?殖则满身戚醮而求益,安可以言逸身?身以是知列子之道不为已甚,於世道之安危未尝都忘之也。
杨朱曰:古语有之:生相怜,死相捐。此语至矣。相怜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饥能使饱,寒能使温,穷能使达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锦,不陈牺牲,不设明器也。
解曰:立后王君公以治天下之民,欲其不懈于位,是乃生相怜之道也。至於死则略矣,虽有良朋不过,况我以永叹而已,是乃相捐之道也。
晏平仲问养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阏。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闻者音声,而不得听、谓之阏聪;目之所欲见者美色,而不得视,谓之阏明,鼻之所欲向者椒兰,而不得嗅,谓之阏颤;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谓之阏智;体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从,谓之阏适;意之所欲为者放逸,而不得行,谓之阏性。凡此诸阏,废虐之主。去废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谓养。拘此废虐之主,录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万年,非吾所谓养。
解曰:子列子之学於老商子,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则於口之所欲言,意之所欲行,莫得而恣也,故老商见之,始一解颜而笑。至於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则於是乎得恣而肆之,勿壅勿遏矣,故老商许其内外进矣。所谓恣耳之听,恣目之视,恣鼻之向,恣体之安,亦若是而已,非曰玩足於声色嗅味以犯人理之所恶,然后为恣也。能进此者,是所谓闻道也。朝闻道,夕死可矣。故虽一日一月之生,亦足以为养矣,又奚以戚戚然久生为哉?此列子论养生之至理也。管仲、晏子、曾西之所不为,曾何足以进此道乎?盖晏平仲豚肩不掩豆,是躬俭者也;管夷吾三归反坫,是好奢者也。晏平仲、管夷吾其问其答,固宜若是矣。二子之问答,譬犹果蓏之理,其言适有与道相当者。故列子取其说以寓夫至道,非欲学者为管晏之所为也。
管夷吾曰:吾既告子养生矣,送死奈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将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闻之。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诸沟壑亦可,衮裳绣文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顾谓鲍叔、黄子曰:先死之道,吾二人进之矣。
解曰:得道者之於送死,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以星辰为珠机,以万物为斋送,则其所遇乌乎往而不可哉?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五竟
冲虚至德真经解卷之十六
宋杭州州学内舍生臣江遹上进
杨朱中
子产相郑,专国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郑国以治,诸侯惮之。而有兄曰公孙朝,有弟曰公孙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锺,积趋成封,望门百步,糟浆之气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内之有亡,九族之亲疏,存亡之哀乐也,虽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后庭,比房数十,皆择稚齿婑媠者以盈之。方其聃於色也,屏亲呢,绝交游,逃於后庭,以昼足夜,三月一出,意犹未惬。乡有处子之娥姣者,必贿而招之,媒而挑之,弗获而后已。子产日夜以为戚,密造邓析而谋之,曰:侨闻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国,此言自於近至於远也。侨为国则治矣,而家则乱矣。其道逆耶?将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诏之。邓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时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诱以礼义之尊乎?子产用邓析之言,因间以谒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贵於禽兽者,智虑。智之所将者,礼义。礼义成,则名位至矣。若触情而动,聪於嗜欲,则性命危矣。子纳乔之言,则朝自悔而夕食禄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岂待若言而后识之哉?凡生之难遇而死之易及,以难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礼义以夸人,矫情性以招名,吾以此为弗若死矣。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饮,力惫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忧名声之丑,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国之能夸物,欲以说辞乱我之心,荣禄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怜哉?我又欲与若别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内者,物未必乱,而性交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暂行於一国,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内,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术而喻之,若反以彼术而教我哉?子产忙然无以应之。佗日以告邓析,邓析曰:子与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谓子智者乎?郑国之治偶尔,非子之功也。
解曰:肆情於色,人情之所惑着,人理之所甚丑者。恣口之饮,人情之所同欲,先王之所诰戒者。常人之情,目欲视色,至於阏明而不得恣者,非真能黜嗜欲也,畏夫性命之危,有所拘而不得逞耳。口欲美味,至於阏适而不得恣者,非真能忘好恶也,恶夫名声之丑,有所避而不得恣尔。由是尊礼义,矫情性,终於其身,视其外若能恬淡无为者,语其坐驰之情,则其疾俛仰之间,再抚四海
之外,志念所在,无所不至,亦无所不为矣。若是则百年之生,内愁其心智,外苦其形体,何生之乐哉?若夫朝穆之所为,则真而已矣。其所谓恣口之饮者,非荒酖于酒也。其所谓肆情於色者,非沉湎冒色也。盖朝穆於世道之安危、人理之得丧,知之久矣,择之亦久矣。为欲尽一生之欢,穷当年之乐,故恣口之饮,肆情於色,虽名声之丑,曾不遑忧性命之危,亦不暇恤,此所谓治内而不治外,无愧乎道德,不为仁义之操而敢为淫僻之行者也。以其道之真以治身者,推而行之,天下可土直而治也。子产方且以乘舆济人於溱洧,为治未免为国人之所非、邓析之所屈。所谓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若其法可暂行於一国,未合於人心者也,安足以知二子之真?其不能知则亦已矣,又以说辞乱其心,荣辱喜其意,则其为诚可鄙,其意为可怜矣。以是相郑而专国之政,虽曰善者服其化,恶者畏其禁,初不知其所以为治,是殆得之於偶尔,岂其功哉?子产之於朝穆,适居季孟之间,其趋操之不侔,内外之异治若此,故曰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也。且为邓析者,其初於朝穆之道为未察也,故闻子产之言则与子产同其戚;其终於朝穆之道为有得也,故闻子产之言则与子产异其知也。噫,微邓析之言,则后之观朝穆者几不尽同子产之戚而终莫能知其真矣。
卫端木叔者,子贡之世也,藉其先赀,家累万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为,人意之所欲玩者,无不为也,无不玩也。墙屋台榭,园囿池沼,饮食车服,声乐嫔御,拟齐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听,目所欲视、口所欲尝,虽殊方偏国,非齐土之所产育者无不必致之,犹藩墙之物也。及其游也,虽山川阻险涂径修远,无不必之,犹人之行咫步也。宾客之在庭者日百往,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奉养之余,先散之宗族;宗族之余,次散之邑里;邑里之余,乃散之一国。行年六十,气干将衰,弃其家事,都散其库藏珍宝、车服、妾媵。一年之中尽焉,不为子孙留财。及其病也,无药石之储;及其死也,无瘗埋之资。一国之人受其施者,相与赋而藏之,反其子孙之财焉。禽骨厘闻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闻之?曰:木叔,达人也,德过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为也,众意所惊,而诚理所取。卫之君子多以礼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