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四解

  政和:君子有杀身以成仁者,仁不可去也;有舍生而取义者,义不可辞也。忿诚无由,适足以杀其躯而已。不能惩忿窒欲,而刻意异俗以丧其生,此未闻君子之大道也。
  范曰:死或重於泰山,或轻於鸿毛,顾所以处之如何耳。死者非难,处死者难。公子纠之难,召忽死而管仲不死,古之人未尝不非子纠而多管仲,矧夫所谓不知己者哉?以怼忘身,君子不贵也。
  杨朱曰:利出者实及,怨往者害来。
  利不独往,怨不遍行,自然之势。
  发於此而应於外者唯请,
  请,当作情。情所感,无远近幽深。
  是故贤者慎所出。
  善着则吉应,恶积则祸臻。
  卢曰:唯请者,若自召之也。祸福之来,若影与响耳,故贤者慎其所出也。今之慕道者,皆脱略名教,轻弃礼法,放情任己以为达生,以任义为桎梏,以屋宅为裈袴,忽彼报应,人事不修。故嵇康之徒死亡而不暇,嗣宗之辈世疾如仇雠而不知真理乎。
  政和:言出乎身,加乎人;行发乎迩,见乎远。言有招祸,行有招辱,君子不可不慎也。曰发於此而应於外者唯请,盖言祸福荣辱之来。唯人所召。
  范曰:祸福无门,惟人所召。荣辱之来,各象其德。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可不慎乎?
  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岐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门人怪之,请曰:羊,贱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损言笑者,何哉?杨子不答,门人不获所命。弟子孟孙阳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与孟孙阳偕入,而问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齐鲁之间。同师而学,进仁义之道而归。其父曰;仁义之道若何?伯曰:仁义使我爱身而后名。
  身体发肤不敢毁伤也。
  仲曰:仁义使我杀身以成名。
  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叔曰:仁义使我身名并全。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彼三术相反,而同出於儒。孰是孰非邪?杨子曰:人有滨河而居者,习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粮就学者成徒,而溺死者几半。本学泅,不学溺,而利害如此。若以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出。孟孙阳让之曰:何吾子问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岐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学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异若是。唯归同反一,为亡得丧。子长先生之门,习先生之道,而不达先生之况也,哀哉。
  卢曰:羊以踰神,守神不失为道也。一失其羊而奔波歧路,不可得矣。但守其神,为无丧无得,而为无待也。多方於仁义者,亦若是矣。
  政和:自道术为天下裂,百家往而不反,故天下之人各自为方,判离涣散而不见古人之大全,此多歧所以亡羊,多方所以丧生也。仁义使我爱身而后名,盖若微子之去;使我杀身以成名,盖若比干之死;使我身名俱全,盖若箕子之智,然是三仁者同归于道。使天下之人虽殊涂而同归,则无得丧矣。
  范曰: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体道者一以贯之,岂以多为贵哉?会殊涂而同归,该百虑而一致,则於道几矣。
  杨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杨布怒,将扑之。杨朱曰:子无扑矣,子亦犹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来,岂能无怪哉?
  此篇明己身变异,则外物所不达,故有是非之义。不内求诸己而专责於人,亦犹杨布服异而怪狗之吠也。
  卢曰:夫守真归一,则海鸥可驯若失道变常,则家犬生怖矣。
  政和:君子之行,内守之而外不变,或知白守黑,或以黑尚白,众人固不识也。若丧其质之真,而外变於白黑,又岂能使物之不怪乎?
  范曰:物变无常,是非各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者,妄也。真伪强生分别,名实震乎朝暮,毁誉迷於再三,岂不惑哉?
  杨朱曰: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为善。
  在智则人与之讼,在力则人与之争,此自然之势也。未有处利名之中,而患难不至者也。语有之曰:为善无近名。岂不信哉。
  卢曰:求名之善,人所必争。故曰为善无近名者,不与人争利也。行人之所不能行而不伐者,慎为善也。
  政和:善不与名期而名自至,名不与利期而利自至。货财聚而睹所争,则其流生祸也。圣人见出以知入,观往以知来,故言行之发,必慎其独也。《庄子》曰:为善无近名。
  范曰:善者人之所欲也。一有所欲,则或殉名而不息,或逐利而无厌,决性命之情以争之,而攘夺诞谩无所不至矣,故伯夷饿于首阳之下,盗跖暴于东陵之上。岂不惑哉?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将加诛焉。幸臣谏曰:人所忧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过乎生。彼自丧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诛。有齐子亦欲学其道,闻言者之死,乃抚膺而恨。富子闻而笑之曰:夫所欲学不死,其人已死而犹恨之,是不知所以为学。胡子曰:富予之言非也。凡人有术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无其术者亦有矣。卫人有善数者,临死,以决喻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问之,以其父所言告之。问者用其言而行其术,与其父无差焉。若然,死者奚为不能言生术哉?
  物有能言而不能行,能行而不能言,才性之殊也。
  卢曰:或人有非术者,云徒能说虚词以辩理,未有自能行.而证之者,故疑其所言,以为不实耳。故此章言有知之者,有能知而未能行者,有能行而不知者,然则知而不行,行而不知。不行不知,虽俱能悟,非无差别矣。况闻斯行诸,因知而获悟者,岂不贤於不知言者乎?
  政和:小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女偶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或有其才,或有其道,所以未能俱至於圣也。有衍而不能行者,有道之谓;能行而无术者,有才之谓。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庶几则其果为圣人矣。孰谓死者不能言生术哉?
  范曰:言人之才性不同,有如此者。
  邯郸之民以正月之旦献鸠於简子,简子大悦,厚赏之。客问其故。简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竞而捕之,死者众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过不相补矣。简子曰:然。
  卢曰:夫人知所以善者,皆事之末也。若理其本则众所不能知,而功倍於理末者,皆若此也,故小慈是大慈之贼耳。名教之迹,理其末也;大道之功,理其本也。众人皆睹其小而不识其大者焉。故略举放鸠以明此大旨也。
  政和:天地之於万物形色智力,使其自遂而已。圣人好生之德,盖亦以匝。
  齐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献鱼雁者,田氏视之,乃叹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谷,生鱼鸟,以为之用。众客和之如响。鲍氏之子年十二,预於次,进曰:不如君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类也。类无贵贱。
  同是生类,但自贵而相贱。
  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岂天本为人生之?且蚊蚋噆肤,虎狼食肉,非天本为蚊纳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卢曰:夫食肉之类,更相吞啖,灭天理也,岂天意乎?鲍子之言,得理之当也。尝有俗士言伏羲为网罟,燧人熟肉而食,彼二皇者皆圣人也。圣人与虎食肉何远耶?释氏之经,非中国圣人,约人为教,利人而已矣。释氏是六通圣人,约识为教,通利有情焉。今列子之书乃复宣明此指,则大道之教未尝不同也。
  政和: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则类与不类相与为类。然形名而降,大则制小,远近之相取,高下之相倾,智力消息,皆其自尔。故圣人之道,任万物之自然而不为。
  范曰:人之於物,无所不爱也。所谓放生以示有恩者,岂其然哉?天之於物,无所不生也。所谓生物以为民用者,岂其然哉?
  齐有贫者,常乞於城市。城市患其亟也,众莫之与。遂适田氏之厩,从马医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戏之曰:从马医而食,不以辱乎:乞儿曰:天下之辱,莫过於乞。乞犹不辱,岂辱马医哉?
  不以从马医为耻辱也。此章言物一处极地,分既以定,则无复廉耻,况自然能夷得失者乎?
  卢曰:士有折支舐痔而取进用者,亦求衣食也。役於贱医之门者,亦求衣食也。获多利则以为荣,获少利则以为耻,代人亦孰知荣耻之实者乎?
  政和: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已明乎此,则天下之辱不足以辱其身。此有道者之所贵也。
  宋人有游於道、得人遗契者,遗弃。归而藏之,密数其齿。刻处似齿。告邻人曰:吾富可待矣。
  假空名以求实者,亦如执遗契以求富也。
  卢曰:举俗之人,迷於空名,失於真理,皆如拾遗失之水契,计刻齿之数以待富焉。亦犹不耻乞丐於市而耻受役於人矣。亦何异乎人间逃奴,弃其主而别事於人,执劳不异也,而自以为不系属於人。随妄情而失实义,其类皆如是矣。
  政和:世之所贵道者,书也。道虽书之所传,而亦非书之所能得其真。彼载之空言而因以求道,则去道远矣。执遗契以待富,凡以明此。
  范曰:以内观为务者,安至足之分,故从马医而不以为辱。以外慕为心者,肆无穷之欲,故执遗契而期以获富。
  人有枯梧树者,其邻父言枯梧之树不祥,其邻人遽而伐之。
  言之虽公,而失厝言之所也。
  邻人父因请以为薪。
  又践可疑之涂。
  其人乃不悦,曰:邻人之父徒为薪,而教吾伐之也。
  在可疑之地,物所不信也。
  与我邻,若此其险,岂可哉?
  卢曰:劝之伐树,公言也;请以为薪,理当也。劝伐而请疑过生焉,故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勿谓无伤,其祸将长。此之谓也。
  政和:处嫌疑之域,则触类而生疑,道之所以不行也。
  范曰: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邻人之父。然则践可疑之地,失措言之所,讵能使人之不疑哉?
  人有亡鈇者,意其邻之子。视其步,窃鈇也;颜色,窃鈇也;言语,窃鈇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鈇也。俄而相其谷,而得鈇,相音掘字。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鈇者。
  意所偏惑,则随想念而转易。及其甚者,则白黑等色,方圆共形,岂外物之所能变乎?故语有之也,万事纷错,皆从意生。
  卢曰:事有疑似而招祸者,多矣。自飞鸢坠鼠,皆疑似成患。唯积德守道,无情不私者乃能无患焉,故失鈇疑邻,其事一也。
  政和:藏猜虑之心,则随在而有蔽。故道之所以不明也。
  范曰:万物纷错,皆从意生。意所偏系,随念而易。又况虚明之中,有物探之,沈沦性真;迷着外好,则事之物变。盖有甚於窃鈇者。
  白公胜虑乱,
  虑者,犹度也。谋度作乱者。
  罢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贯颐,
  錣,杖末锋。
  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郑人闻之曰:颐之忘,将何不忘哉?意之所属着,其行足踬株埳,头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政和:意有所至,形有所忘。
  昔齐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适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对曰:取金之时,不见人,徒见金。
  嗜欲之乱人心,如此之甚也。故古人有言:察秋毫之末者,不见泰山之形,调五音之和者,不闻雷霆之声。夫意万物所系速着外物者,虽形声之大而有遗矣。况心乘於理,检情摄念,泊然凝定者,岂因万物动之所能乱者乎?
  卢曰:张湛云:嗜欲之乱人心,如此之甚也。故曰:察秋毫之未者,不见泰山之形;听五音之和者,不闻雷霆之声。心有所存,形有所忘,皆若此者也。此章言嗜欲不可纵,丧身灭性之大也。今以丧其身之物,意欲厚其身也。若能无其身,复何用金为?所言无身,非谁灭身也,盖不厚而已矣。
  政和:见得而忘形,见利而忘真,此世俗之人所以丧已於物也。是篇终之以攫金,盖亦符《天瑞》为盗之说。
  范曰:白公虑乱而杖茉贯头,齐人攫金而衣冠之市,意有所至而形有所忘,可不慎数?
  冲虚至德真经四解卷之二十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