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虚至德真经四解

  范曰:石则实而能碍,火则烈而善焚。触实不碍者,虽从石壁中出,不知其为石;蹈火不热者,虽随烟烬上下,不知其为火。坐进此道,唯和而同物,然后能之。盖大同离人,万物一视,以游金石,以蹈水火,无往不可。将以刳心,未能虚而无物;将以去智,未能同於大通,故虽语之有暇,而未之能为焉。夫子能之而能不为,是殆得之以心者然耶。
  有神巫自齐来处於郑,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如神。郑人见之,皆避而走。
  向秀曰:不喜自闻死日也。
  列子见之而心醉,
  向秀曰:迷惑其道也。
  而归以告壶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郭象曰;谓季咸之至又过於夫子也。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
  向秀曰:夫实由文显,道以事彰,有道而无事,犹有雌无雄耳。今吾与汝虽深浅不同,然俱在实位,则无文相发矣。故未尽我道之实也。此言至人之唱,必有感而后和者也。
  而以道与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
  向秀曰;无其一方以必信於世,故可得而相也。
  卢曰:列子见郑巫而心醉,以其能知生死、祸福,将以道尽於此。壶丘子曰:吾与汝且亡其文迹,都未尽其实理也,汝岂得吾道欤?夫澄神寂虑如众雌也,动用成功若雄也,汝方息事以静心,安得无雄而求卵耶?乃欲以至道与俗巫相敌,则汝之深信故鬼物知汝也。
  政和解见:《庄子》书
  范曰: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巫则诬神之言以告人者。故死生、存亡、祸福、寿夭,虽可期於岁月旬日之间,似妙而非妙,如神而已。既已谓之神巫,而又曰季咸,以寓物之妙而有感者也。咸则有感,感则有心,方且以我之有心而感人之心,以我之有见而见人之见,故死生、存亡、祸福、寿夭,八者妄名。起名既已妄,又妄见之,见既愈妄,又妄言之,世之滞於相而不能冥妄者,又妄受之,直以是为真,故弃而走也。虽列子由见之而心醉,未能制心也,以其道之至於壶丘子,未能绝学也。是直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已。夫道未始有物,而物无非道,故空虚无而莫之与匹,犹之众雌而无雄也。苟居然独而藏於胸中,是由无雄而卵也。而以道与世抗而必信焉,未能立乎不测而游乎无有,故使人得而相汝。
  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衾,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
  向秀曰:块然若土也。
  罪乎不震不止,罪字或作萌。
  向秀曰:萌然不动,亦不自止,与枯木同其不华,死灰均其寂魄,此至人无感之时也。夫至人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湛也渊嘿。渊嘿之与水流,天行之与地止,其於不为而自然一也。今季咸见其尸居而坐忘,即谓之将死,见其神动而天随,便为之有生。苟无心而应感,则与变升降,以世为量,然后足为物主而顺时无极耳,岂相者之所觉哉。
  是殆见吾杜德几也。
  向秀曰:德几不发,故曰杜也。
  卢曰:夫鬼神之灵能知人之动用之心耳。有所系,鬼便知也。壶子色存乎湿灰,心着乎土壤,萌然无虑,故曰天文。振动则为生,止静则冥寂,故曰不动不止也。
  政和:见怪则非常,湿灰则不复然,古之至人,运道枢於无穷,则彼是莫得其偶。杜德几而不发,则嗒焉似丧其耦,故示之以地文。而见吾杜德几,则谓弗活也。地与阴同德,而其事文则一以为静,一以为显,故曰不震不止。不震,言不震动也;不止,言不止着也。
  范曰:凡形,皆土也。有形矣,乃有可怪。有心矣,乃以为怪。土合於空,心合於无,道通为一,孰可为怪?古之至人,心若死灰,其藏深矣,不可测究,彼将以妄见而见焉,故直以为见怪也。不震,以言其未尝动;不止,以言其未尝止。萌乎不震不止者,示之以地.文,固如此也。是殆见其杜德几而不发者欤?
  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灰或作全。有生矣,吾见杜权矣。
  有用而无利,故谓之杜权。
  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
  向秀曰:天壤之中,覆载之功见矣。此地之文,不犹外乎?
  名实不入,
  向秀曰:任自然而覆载,则名利之饰皆为弃物。
  而机发於踵,郭象曰:常在极上起。此为杜权。是殆见吾善者几也。
  向秀曰:有善於彼,彼乃见之,明季咸之所见者浅矣。
  卢曰:有权而不用,为杜也。若天之覆而未见其功,自下而升,为名实未入,故云有生矣。
  政和:灰然有生者,或说以为不复然之中有生之意。向见其湿灰,则生之意已灭。灭则已矣,故以为弗活。今见其杜权,则动之用犹藏。然既以动矣,故以为有生。示之以天壤,壤者,土有息者也。所命於天者,於此有息焉,故曰天壤。名实不入,则真妄已冥。机发於踵,则息之所起,此所以为杜权也。盖其道不可见,而继道者如此而已,故曰是殆见吾善者几也。
  范曰: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是物之虚。名实不入,而机发於踵,则未尝有未尝无也。虽静而无为,气自是而起焉。所谓真人之息以踵是也。示之以天壤,固当如此。季咸初见其湿灰,不知其为杜也。遂以为死。及见其全然有生,然后知向之死灰为杜权而非正也。是殆见吾善者几欤。
  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斋,或无坐字。
  向秀曰:无往不平,混然一之。以筦窥天者,莫见其崖,故以不斋也。
  吾无得而相焉。试斋,将且复相之。列子入告壶子。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眹,
  向秀曰:居太冲之极,浩然泊心,玄同万方,莫见其迹。
  是殆见吾衡气几也。衡,平也。鲵旋之潘音藩。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汍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汧水之潘
  为渊,肥水之潘为渊,是为九渊矣。
  此九水名义见《尔雅》。夫水一也,而随高下夷险,有洄激流止之异;似至人之心,因外物难易有动寂进退之容。向秀曰:夫水流之与止,鲵旋之与龙跃,常渊然自若,未始失其静默也。郭象曰:夫至人用之则行,舍之则止。虽波流九变,治乱纷纭,若居其极者,常澹然.自得,泊乎无为也。
  卢曰:心运於太冲之气,漠然无迹,荡然有形,而转运不常,若水之变动殊名,未尝离乎渊澄也。故不得其状而辩之矣。
  政和:地文则阴胜阳,天壤则阳胜阴,至於太冲,则有阴有阳而非阴非阳。故曰太冲莫眹。眹者,神之兆於物,阴阳不测,故莫得其眹也。且冲者,阴阳之交,太冲莫眹,则见其适平而已,故谓之衡气几。一阴一阳,冲而莫眹,证诸九渊,亦可知矣。潘者,反流之谓也,惟反流,然后能全一。此潘者,所以皆渊也。鲵旋之潘为渊,以言全一於至动;止水之潘为渊,以言全一於或止;流水以喻夫出。与物交滥,则出之过也。沃水以喻夫入,为物泽泛,则入之穷也。雍则河水既出还复入,又异夫入之穷矣。汧则既出而不流,又异夫还复入矣。肥则出异而归同,盖反流全一者,其义尽於此也。然《庄子》独举其三者,盖别而为九,合而为三,其致一尔。
  范曰:地文则阴也,天壤则阳也。至其太冲,则一阴一阳,如卫适平,是以谓之衡气几也。万法平等,无有高下,彼见自不齐耳,故无得而相焉。《老子》曰:心善渊,渊虚而静,不与物杂。波流之变,虽或不同,而渊湛之性,常自若也。所谓太冲者,盖亦若此。
  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
  向秀曰:虽进退同群,而常深根宁极也。
  吾与之虚而猗移,
  向秀曰:无心以随变也。
  不知其谁何,
  向秀曰:泛然无所系者也。
  因以为茅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茅靡当为颓靡。
  向秀曰;变化颓靡,世事波流,无往不因,则为之非我。我虽不为,而与群俯仰。夫至人一也,然应世变而时动,故相者无所用其心,自失而走者也。
  卢曰:绝思离念,入於无为,至虚而、无形,不见其相貌,如草之靡,如波之流,森然,泛然,非神巫之所识也。
  范曰:季咸则有心而感者,故每入而皆曰见壶子;则无心而应者,故每至而皆曰示以有心而相无心;则累於形数而未离见,见之处直以为死生在是而莫之逃也。故示之地文,则叹之以其死。示之以天壤,则幸之以其生。示之以太冲莫眹,则
  又名之以不斋,无得而相焉。曾不知至人之心,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与阴同德彼亦不得而见焉,必示之以地文。文者,物之所自维也;与阳同波,彼亦不得而见焉,必示之以天壤。壤者物之所自生也。至於示之以太冲莫眹,则又阴阳适中,无所偏胜,有所谓天地之中者。三者皆谓之几意。而动之微而见之,是故得而见之也。若夫未始出吾宗,则虽示而秘,彼将莫得而窥矣。此所以自失而走,追之弗及欤。然壶子之告列子,且曰:殆见吾杜德几,又曰:殆见吾善者几,又曰:殆见吾衡气几。皆曰吾者,由是立我矣。至於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虽吾亦丧之。示之者其谁邪?相之者其谁邪?其止也如茅之靡而不知其所以靡,其动也如波之流而不知其所以流,求我於动止之间,皆不可得,所以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
  向秀曰:弃人事之近务也。
  为其妻爨,向秀曰:遗耻辱。食稀如食人,向秀曰:忘贵贱也。於事无亲,
  向秀曰:无适也无莫也。
  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
  向秀曰:雕琢之文,复其真朴,则外事去矣。
  然而封戎,向秀曰:真不散也。戎或作哉字。壹以是终。向秀曰:遂得道也。
  卢曰:忘是非,等贵贱,齐物我,息外缘,不封於我,守一而终,然后契真。
  政和:未始出吾宗者,盖圣人以天为宗。藏於天,故未始出吾宗也。余见《庄子解》
  范曰: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列子之於道,既其文,未既其实。故自以为未始学而归,将以学其所不能学也。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则忘我之至也。於事无为亲,则致虚之极也。雕琢复朴,则既雕既琢,复归於朴也。块然独以其形立,则似遗物离人而立於独也。纷然而封哉,一以是终,则万绪扰扰虽撄而宁,而终莫之变也。
  冲虚至德真经四解卷之五竟
  冲虚至德真经四解卷之六
  黄帝
  子列子之齐,中道而反,
  惊人之推敬於己,故不敢遂进。
  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惊焉。恶乎惊?吾食於十浆,客舍卖浆之家,而五浆先馈。
  人皆敬下之也。
  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己?曰:夫内诚不饵,
  郭象曰:外自矜饰,内不释然也。
  形谋成光,
  郭象曰:举动便辟成光仪。
  以外镇人心,
  外以矜严服物,内实不足。
  使人轻乎贵老,
  使人轻而尊长之者,由其形饥成光故也。
  而其所恶。
  郭象曰:以美形动物,则所患乱至也。
  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赢,
  所货者羹食,所利者盈余而已。
  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
  郭象曰:权轻利薄,可无求於人,而皆敬己,是高下大小无所失者。
  而况万乘之主,身劳於国,而智尽於事,
  所以不敢之齐。
  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
  推此类也,则货轻者望利薄,任重者责功多。
  政和:古之至人,明白入素,无为复朴,天机不张,默与道契、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则知我希而我贵矣。内诚不解,则未能忘心;形谋成光,则未能遗形。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重己,身劳於国,智尽於士,则惨怛之疾恬愉之安时集於体,怵迫之恐欣惧之喜交溺於心。其所患,有,如此者,又乌能无惊乎哉?
  范曰:圣人披褐怀玉而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渺而已。内诚不解,则非致道而忘心也。形谋成光,则非葆光而不耀也。食於十浆而五浆先馈,则是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重己也。至人尸居环堵之室,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今有以使人轻乎贵老而重己,则其所患,而自贻也。其岂披褐怀
  玉而藏其身之道哉?
  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
  汝知惊此者,是善观察者也。
  汝处己,人将保汝矣。
  汝若默然不自显耀,适齐之与处此,皆无所惧。苟违此义,所在见保矣。
  卢曰:见威仪以示人,故人轻死以尊敬。将恐人主之劳於事也,必委以责功,食禄增忧,所以惊惧耳。伯昏曰:汝能退身以全真,含光以灭迹,人将保汝矣。何则?进善之心,人皆有之。多利之地,人皆竞之。中人之性,可上可下,知名利之不可强也,则进善以自修。《诗》《书》《礼》《乐》事不易习,若退迹守闲,灰心灭智也,无招招之利,得善人之名,故学道之门,善恶同趣者。君子以澄心,小人以诲身,虽不体悟,亦从善之益之也。故曰人将保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