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

  若夫周滑之、郑王孙申、陈公孙宁、仪行父、荆竿尹申亥、随少师越、种干、吴王孙额、晋阳成泄、齐竖刁、易牙,此十二人者之为其臣也,皆思小利而忘法义,进则揜蔽贤良以阴暗其主,退则挠乱百官而为祸难,皆辅其君,共其欲,苟得一说於王,虽破国杀众不难为也。有臣如此,虽当圣王尚恐夺之,而况惛乱之君,其能无失乎?有臣如此者,皆身死国亡,为天下笑。故周威公身杀国分为二,郑子阳身杀国分为三,陈灵公身死於夏征舒氏,刑灵王死於乾溪之上,随亡於荆,吴并於越,知伯灭於晋阳之下,桓公身死七日不收。故曰:谄谀之臣,唯圣王知之,而乱主近之,故至身死国亡。圣主明王则不然,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雠。是在焉从而举之,非在焉从而罚之。是以贤良遂进而奸邪并退,故一举而能服诸侯。其在记:尧有丹朱,而舜有商均,启有五观,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五王之所诛者,皆父兄子弟之亲也,而所杀亡其身残破其家者何也?以其害国伤民败法类也。观其所举,或在山林薮泽岩穴之间,或在囹圄缧绁缠索之中,或在割烹刍牧饭牛之事。然后明主不羞其卑贱也,以其能可以明法便国利民,从而举之,身安名尊。
  乱主则不然,不知其臣之意行,而任之以国。故小之名卑地削,大之国亡身死,不明於用臣也。无数以度其臣,必者以其众人之口断之。众之所誉从而悦之,众之所非从而憎之。故为人臣者破家残賥,内构党与,外接巷族以为誉,从阴约结以相固也,虚相与爵禄以相劝。曰#12:与我者将利之,不与我者#13将害之。众贪其利,劫其威。彼诚喜则能利己,忌怒则能害己。众归而民留之,以誉盈其国,发闻於主,主不能理其情,因以为贤。彼又使谲诈之士,外假为诸侯之宠使,假之以舆马,信之以瑞节,镇之以辞令,资之以币帛,使诸侯淫说其主,微挟私而公议。所为使者,异国之主也,所为谈者,左右之人也。主说其言而辩其辞,以此人者天下之贤也。内外之於左右,其讽一而语同,大者不难卑身尊位以下之,小者高爵重禄以利之。夫奸人之爵禄重而党与弥众,又有奸邪之意,则奸臣愈反而说之,曰:古之所谓圣君王明君者,非长幼弱也,及以次序也。以其构党与,聚巷族,偪上弒君而求其利也。彼曰:何知其然也?因曰:舜偪尧、禹偪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而天下誉之。察四王之情,贪得人之意也。度其行,暴乱之兵也。然四王自广措也,而天下称大焉。自显名也,而天下称明焉。则威足以临天下,利足以盖世,天下从之。又曰:以今时之所闻田成子取齐,司城子罕取宋,太宰欣取郑,单氏取周,易牙之取卫,韩、魏、赵三子分晋,此六人,臣之弒其君者也。奸臣闻此,蹙然举耳以为是也。故内构党与,外攞巷族,观时发事,一举而取国家。且夫内以党与劫弒其君,外以诸侯之欢骄易其国,隐敦适,持私曲,上禁君,下挠治者,不可胜数也。是何也?则不明於择臣也。记曰:周宣王以来,亡国数十,其臣弒其君而取国者众矣。然则难之从内起,与从外作者相半也。能一尽其民力,破国杀身者,尚皆贤主也。若夫转#14法易位,全众傅国,最其病也。
  为人主者,诚明於臣之所言,则虽毕弋驰骋,撞钟舞女,国犹且存也。不明臣之所言,虽节俭勤劳,衣布恶食,国犹自亡也。赵之先君敬侯,不修德行而好纵欲,适身体之所安,耳目之所乐,冬日毕弋,夏浮淫,为长夜,数日不废御觞,不能饮者以筒灌其口,进退不肃,应对不恭者斩於前。故居处饮食如此其不节也,制刑杀戮如此其无度也,然敬侯飨国数十年,兵不顿於敌国,地不亏於四邻,内无君臣百官之乱,外无诸侯邻国之患,明於所以任臣也。燕君子哙,邵公奭之后也,地方数千里,持戟数十#15万,不安子女之乐,不听锺石之声,内不堙污池台榭,外不毕弋田猎,又亲操未耨以修畎亩,子哙之苦身以忧民如此其甚也,虽古之所谓圣王明君者,其勤身而忧世不甚於此矣。然而子哙身死国亡,夺於子之,而天下笑之,此其何故也?不明乎所以任臣也。故曰:人臣有五奸,而主不知也。为人主者,有侈用财货赂以取誉者,有务庆赏赐予以移众者,有务朋党徇智尊士以擅逞者,有务解兔赦罪狱以事威者,有务奉下直曲怪言伟服瑰称以眩民耳目者。此五者,明君之所疑也,而圣主之所禁也。去此五者,则噪诈之人不敢北面谈立,文言多实行寡而不当法者不敢诬#16情以谈说。是以群臣居则修身,动则任力,非上之令不敢擅作疾言诬事,此圣王之所以牧臣下也。彼圣主明君,不适疑物以窥其臣也。见疑物而无反者,天下鲜矣。故曰:孽有拟适之子,配有拟妻之妾,廷有拟相之臣,臣有拟主之宠,此四者国之所危也。故曰:内宠并后,外宠贰政,枝子配适,大臣拟主,乱之道也。故周记曰:无尊妾而卑妻,无孽适子而尊小枝,无尊璧臣而匹上卿,无尊大臣以拟其主也。四拟者破,则上无意下无怪也。四拟不破,则陨身灭国矣。
  诡使第四十五
  圣人之所以为治道者三:一曰利,二曰威,三曰名。夫利者所以得民也,威者所以行令也,名者上下之所同道也。非此三者,虽有不急矣。今利非无有也而民不化,上威非不存也而下不听从,官非无法也而治不当名。三者非不存也,而世一治一乱者何也?夫上之所贵赏与其所以为治相反也。夫立名号所以为尊也,今有贱名轻实者,世谓之#17高。设爵位所以为贱贵基也,而简上不求见者,世谓之贤。威利所以行令也,而无利轻威者,世#18谓之重。法令所以为治也,而不从法令为私善者,世谓之忠。官爵所以劝民也,而好名义不进仕者,世谓之烈士。刑罚所以擅威也,而轻法不避刑戮死亡之罪者,世谓之勇夫。民之急名也甚,其求利也如此,则士之饥饿乏绝者,焉得无岩居苦身以争名於天下哉?故世之所以不治者,非下之罪,上失其道也。常贵其所以乱,而贱其所以治,是故下之所欲,常与上之所以为治相诡也。今下而听其上,上之所急也。而惇悫纯信用心壹者,则谓之窭。守法固,听令审,则谓之愚。敬上畏罪,则谓之怯。言时节,行中适,则谓之不肖。无二心私学,#19听吏从教者,则谓之陋。难致谓之正。难予谓之廉。难禁谓之齐。有令不听从谓之勇。无利於上谓之愿。少欲宽惠行德谓之仁。重厚自尊谓之长者。私学成群谓之师徒。闲静安居谓之有思。损仁逐利谓之疾。险躁佻反覆谓之智。先为人而后自为,类名号言,泛爱天下,谓之圣。言大本称而不可用,行而乖於世者,谓之大人。贱爵禄不挠上者,谓之杰。下渐行如此,入则乱民,出则不便也。上宜禁其欲灭其迹#20而不止也,又从而尊之,是教下乱上以为洽也。
  凡所治者刑罚也,今有私行义者尊。社稷之所以立者安静也,而躁险谗谀者任。四封之内所以听从者信与德也,而陂知倾覆者使。令之所以行,威之所以立者恭俭听上,而严居非世者显。仓廪之所以实者,耕农之本务也,而綦组锦绣刻书为末作者富。名之所以成,城池之所以广者,战士也,今死之孤饥饿乞於道,而优笑酒徒之属乘车衣丝。赏禄所以尽民力易下死也,今战胜攻取之士劳而赏不沾,而卜筮视手理狐虫为顺辞於前者日赐。上握度量所以擅生杀#21之柄也,今守度奉量之士欲以忠婴上而不得见,巧言利辞行奸轨以幸偷世者数御。据法直言,名刑相当,循绳墨,诛奸人,所以为上治也,而愈疏远。谄施顺意从欲以危世者近习。悉租税,专民力,所以备难充仓府也,而士卒之逃事状匿,附托有威之门以避傜赋,而上不得者万数。夫陈善田利宅所以战士卒也,而断头裂腹播骨乎平原野者,无宅容身,身#22死田夺#23。而女妹有色,大臣左右无功者,择宅而受,择田而食。赏利一从上出,所擅制下也,而战介之士不得职,而闲官之士尊显。上以此为教,名安得无卑?位安得无危?夫卑名位者,必下之不从法令,有二心无私学,反逆世者也。而不禁其行,不破其群以散其党、又从而尊之,用事者过矣。上世之所以立廉耻者,所以属下也。今士大夫不羞污泥丑辱而宦,女妹私义之门不待次而宦。赏赐之所以为重也,而战斗有功之士贫贱,而便辟优徒绍级。名号诚信,所以通威也,而主揜障。近习女谒并行,百官主爵迁人,用事者过矣。大臣官人与下先谋比周,虽不法行,威利在下,则主卑而大臣重矣。
  夫立法令者,以废私也,法令行而私道废矣。私者所以乱法也,而士有二心,私学岩居窞路,托伏深虑,大者非世,细者惑下。上不禁,又从而尊之,以名化之以实,是无功而显,无劳而富也。如此则士之有二心,私学者焉得无深虑,勉知诈,与诽谤法令以求索,与世相反者也。凡乱上反世者,常士有二心,私学者也。故本言曰:所以治者法也,所以乱者私也,法立则莫得为私矣。故曰:道私者乱,道法者治,上无其道,则智者有私词,贤者有私意。上有私惠,下有私欲,圣智成群,造言作辞,以非法措於上。上不禁塞,又从而尊之,是教下不听上不从法也。是以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是以上不胜下也。
  韩非子卷之十七竟
  #1『风』字衍,据凌瀛初本、迂评本删。
  #2此处明显脱『纣』字,当补。
  #3『杨』显系『相』之误,当改。
  #4『能』误为『使』,据陈奇猷说改。
  #5『曰』误为『日』,当改。
  #6『不』字脱,据凌瀛初本、迂评本补。
  #7此处衍二十一字,据陈奇猷本删。
  #8『责』误为『贵』,当改。
  #9『日』显系『曰』之误,诸本皆作『曰』,据改。
  #10此处脱『以勇力之所加』六字,据凌瀛初本、迂评本补。
  #11『白』误为『曰』,据陈奇猷本改。
  #12『曰』误为『且』,据陈奇猷本改。
  #13此处误脱『将利之不与我者』七字,据陈奇猷本补。
  #14『身』字衍,据陈奇猷本删。
  #15『千』显系『十』之误,据陈奇猷本改。
  #16『敢诬』误倒为『诬敢』,据凌瀛初本、迂评本改。
  #17依文例当有『之』字,据凌瀛初本、迂评本补。
  #18『世』字脱,据迂评本、凌瀛初本补。
  #19『吏』字衍,据凌瀛初本、迂评本删。
  #20凌瀛初本、迂评本『近』作『迹』,据改。
  #21『股』显系『杀』之误,当改。
  #22『身』字脱,据陈奇猷本补。
  #23『夺』误为『敏』,据陈奇猷本改。
  韩非子卷之十八
  六反第四十六
  畏死难,降北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贵生之士。学道立方,离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游居厚养,牟食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有能之士。语曲牟知,伪诈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辩智之士。行剑攻杀,暴憿之民也,而世尊之曰磏勇之士。活贼匿奸,当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誉之士。此六民者,世之所誉也。赴险殉诚,死节之民,而世少之曰失计之民也。寡闻从令,全法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朴陋之民也。力作而食,生利之民也,而世少之曰寡能之民也。嘉厚纯粹,整谷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愚态之民也。重命思事,尊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怯慑之民也。挫贼遏奸,明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讇谗之民也。此六民者,世之所毁也。奸伪无益之民六,而世誉之如彼。耕战有益之民六,而世毁之如此。此之谓六反。布衣循私利而誉之,世主听虚声而礼之,礼之所在,利必加焉。百姓循私害而訾之,世主壅於俗而贱之,贱之所在,害必加焉。故名赏在乎私恶当罪之民,而毁害在乎公善宜赏之士,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
  古者有谚曰: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爱弃发之费,而忘长发之利,不知权者也。
  夫弹痤者痛,饮药者苦,为苦惫之故,不弹痤饮药,则身不活病不已矣。
  今上下之接,无子父之泽,而欲以行义禁下,则交必有郄矣。且父母之於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於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而瓦无父子之泽乎?
  今学者之说人主也,皆去求利之心,出相爱之道,是求人主之过父母之亲也,此不熟於论恩诈而诬也,故明主#1不受也。圣人之治也,审於法禁,法禁明着则官法。必於赏罚,赏罚不阿则民用。官官治则国富,富则兵强,而霸王之业成矣。霸王者,人主之大利也。人主挟大利以听治,故其任官者当能,其赏罚无私。使士民明焉尽力致死,则功伐可立而爵禄可致,爵禄至而富贵之业成矣。富贵者,人臣之大利也。人臣挟大利以从事,故其行危至死,其力尽而不望。此谓君不仁,臣不忠,则不可以霸王矣。
  夫奸必知则备,必诛则止。不知则肆,不诛则行。夫陈轻货於幽隐,虽曾、史可疑也。悬百金於市,虽大盗不取也。不知则曾、史可疑於幽隐,必知则大盗不取悬金於市。故明主之治国也,众其守而重其罪,使民以法禁而不以廉止。母之爱子也倍父,父令之行於子也十母。吏之於民无爱,令之行於民也万父。母积爱而令穷,吏用威严而民听从,严爱之策亦可决矣。且父母之所以求於子也,动作则欲其安利也,行身则欲其远罪也。君上之於民也,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
  亲以厚爱关子於安利而不听,君以无爱利求民之死力而令行。明主知之,故不养恩爱之心而增威严之势。故母厚爱处二,子多败,推爱也。推,行也。父薄爱教笞,子多善,用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