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门六君子文粹

  平勃论
  余尝怪昔者高祖之时其将相大臣皆天下豪杰之才其谟谋勇力皆足以过絶天下以战而无不胜以计而无不中以项籍之势卒败于此数公者然及天下既平吕后惠帝之际彼吕后者乃一妇人提禄产之庸人而王之放肆纵弛无所不至此其间非不可窥而其智谋非有深逺可畏而不测者以夫陈平周勃之才而驭吕后禄产之庸人此无以异于取诸怀中而杀之然是二人者慑怯畏缩而不敢发乃更先为自安之计以固吕后危疑之心终吕氏之世而不动及吕后既死是二人者其取禄产何其多忧自重而不敢易也葢如史之所载以谓陈丞相使人刼郦寄说吕禄解赵王印之国而吕禄从之太尉以节入北军而犹左右袒以观三军之心既得北军又不敢诵言诛产也灌婴以数万众与齐王合乃相与待吕禄之变而后动此三者予未尝不窃疑之夫使吕禄之弃北军无以异于遇盗而使之弃兵也则陈平之视禄也亦易矣然犹委曲迁延使其亲戚刼之以利害之谋周勃岂不知天下之与刘氏也而犹区区为谋以观其意以灌婴之才资数十万之众而徬徨于外不敢先发夫以吕氏之区区安坐而肆其所为亦安能有所立而数公者反迟疑慎重待之以天下之大事夫何其勇于争天下谋项籍而怯于此也葢尝为之深思其故而后数公之志可见考其所为之故则夫天下之善谋者无以过也何者昔者高祖之与项籍角驰于中原其初非有所顾借也特徼幸于一战之间此其所为不得不出于果敢而勇决弃死而不顾何者使其成功则固得吾不可必之求不幸而败则吾亦何所爱哉彼高祖之得天下于百战之中困辱伤败既老而仅得之则吾爱其所得岂与夫匹夫驰骋徼幸于一战之际者同日而语也故其遇诸吕之祸也以谓吾轻发而遂胜耶则吾固何求使万有一不胜则其所亡无乃甚可惜哉曷若迟之而求无失也是故不惮岁月之勤而深虑夫一失之可爱此其所以迁延委曲待其弊而后发欤夫千金之贾见日而行未夕而止一日之力有所不尽是何也彼力非不能逺也惴惴乎畏失其所爱也夫山林之盗出入于险阻之间晨夜而不顾彼以谓有所获者固我之所幸不幸而败于吾何失哉此平勃之智也夫操天下之重利者不可为匹夫轻死之谋匹夫之谋是不得巳之计也
  子房论
  天下之善辨者不过能折天下之人以理而已矣夫折人之情使从于理惟畏理者而后能从之彼无所顾于理者虽极天下之理而与之辨彼将漠然而不信葢言至于此而后不足恃是故莫若示之以事而动其心夫天下之人虽于理有所不畏然至于心之所不乐亦不为也昔者郑庄公疾叔段而出姜氏夫子出其母天下之大恶也彼其臣必有以不义而正之者矣而庄公卒为之然则是虽有谏者而不听也至于颍考叔为一言于饮食之间而庄公若不可以终日易其平日忿疾之意为孝悌不忍之心是何也葢庄公不可以言夺而可以心动也今天下之人固有告之以礼乐孝悌而不谕者然退而视其所为未必不爱其父母而乐其兄弟然则外虽不免于愚而心之智犹在也吾之智足以发其心则彼固无俟乎区区之辨折而伏之矣子房之立惠帝其说近是矣彼高祖之为人出于草莽战争之中岂知所谓废嫡立庶之说耶故叔孙通之徒极其说而不纳亦无足怪也至于子房乃引四老人而辅之从容于片言之际而太子得不易虽有戚姬如意之爱而卒不能间彼子房以谓高帝者虽非理之所能晓至于感之以利害之计则犹足以摅其平日之惑彼能屈其所难致者而为之臣则天下之心归之而吾舍之则必有祸彼高帝虽不顾天下之所当立而亦知天下之所归者之不可易也此子房之所以为智欤故折人于理从者十五感其心而动之从者十九夫人之于理其信与否相半也故十得五而人有感于心则无不从虽天下之至悍未有行其所不乐者也故十得九其后唐武后欲以武氏易唐而中宗亦甚危矣彼独傲然不顾其下虽有忠谏无所用之葢人以为说者皆其所忽故也其后狄仁杰为之一言以感动其恻怛之情而唐遂以济呜呼是子房之术也
  陈平论
  予观陈平使人刼郦商使其子说吕禄陆贾劝陈平以百金交欢绛侯而平勃日以亲卒用此灭吕氏未尝不窃叹也夫士不以仁义相与则其于利害之际其能不以诈谋相欺者鲜矣郦商为列侯事高祖十余年其视吕氏之危汉其心岂能无恻然哉虽不刼之岂不肯使其子也绛侯汉之大臣虽无百金未必与平异心也平之心岂不知郦商绛侯之未必背汉也然必为是之区区者其心不能无疑于此二人故也彼其不能无疑者何也士不以仁义相与而其合也以权利则其于利害之际安能无疑哉昔周公为师召公为保而不说周公详说而宣谕之夫师保之际有所不说而周公不忌焉谕之以义明之以理而己呜呼圣贤之事不可及也
  魏豹彭越论
  予爱司马迁论魏豹彭越之不耻囚虏以至刑戮也曰彼无异故智略絶人独患无身耳得摄尺寸之柄其云蒸龙变欲有所防以故幽囚而不辞呜呼何其论之之至也汉自高祖之后其将在者皆常才中人而其名将皆己诛死族灭彭越以疑死韩信黥布相继以反诛予尝疑汉之于功臣少恩如是推迁所论而后知高祖之诛功臣势变之不获己而世之论高祖不善驭功臣如光武故相继族诛者皆妄论不推原当世之故尝试论之秦之亡豪杰并起世之英雄才过十人者无不兴起而士大夫去战国未逺其人皆有六国豪杰之余风故其用兵行师有可称述方此时人人皆有帝王之心如韩信之徒其屈体为臣者其初心岂将屈体委身而己乎高祖岂不知其然而收之者何也夫操白挺驱市人而争天下非得如斯人者则谁肯为吾使彼亦将有所寄以求所欲也彼之视高祖犹高祖之用三人何则两各有所私利而非君臣之分故也且彼之所以臣我者非有至诚之心而不厌其所欲则反顾而去耳故非裂天下而王之其势不可使故固陵之败子房劝高祖分王韩信彭越且是时天下之地分于二人者何啻十五而子房不敢爱者不如是不足以使二人故也夫以英雄好乱之资无君臣至亲之分而据万乗之强国此其势非得天下则不厌何则如韩信彭越之徒束手为虏而不耻者其心犹冀万有一不死而庶几得尺寸之柄以施其智而向南面称王据有甲兵士民之众肯帖然而为人之下哉呜呼高祖安得高枕而卧也昔楚王田于云梦有熊当路而不去弓矢戈防之力不能杀王患之或曰南山之虎其勇无敌方饥而休驱而逐熊其能胜之哉王曰善驱虎当熊熊未及死而王之左右六钧之弓百练之戈当虎之冲虎食熊未尽而杀之矣夫楚王之用虎非乐使之也非是则无能胜熊者矣其杀之也非有怨疾也不杀且及我矣彼虎之视熊其与视楚王无以异也不乗其便而杀之一失所制则后虽欲杀不可得矣虎之食熊非为我除患也势驱之而不知其为人怒也故高祖之用三人非乐使之无是三人则项籍不为我擒矣高祖非以怨杀三人也知其终不为我用故也三人之为我亡楚也非为至诚欲王汉也势有动其心故也为长者之论曰汉封功臣其地太过故反天下既定当明制度别上下稍裁之庶几矣呜呼彼安坐无事犹狼顾其上况削之乎故高祖于是三人者不得不分天下而封之而二人者封之亦反削之亦反囚之亦反其势必诛之而后定故予悲高祖于此有不获已焉








  苏门六君子文粹巻七
  钦定四库全书
  苏门六君子文粹巻八
  宛丘文粹一      宋 张耒 撰论
  萧何论
  髙祖与萧相国为三杰之首及论功行封为诸将百计谕晓卒以何为第一髙祖之待何也可知矣髙祖之有何是人之有五脏木之有根鱼之有水也使何虽有大过犹将容之然一日为民请苑中地髙祖发怒奋然如斥奴使有司械系辱之而不疑此在常人为之则必以为狂易反常而髙祖独安为此其心葢有説也髙祖知何之才而不能不疑者也何之居闗中用鲍生邵平之説而帝乃大悦夫二生之説浅夫畏嫌之常情也而其术足以当帝之心是帝于何未有无间不疑之至信也吾未能安枕于何之心则其心惟恐其恃功骄恣而以我之不忍侵辱之也故以天下之大功一日有防罪则以奴之辱加之而不疑使何意知吾之不惮侵辱之如此务以逆去其骄蹇之意此髙祖之术也其后绛侯立文帝以天下与人论功宜何如一日有疑谤下之狱吏防死而仅免夫文帝非不徳绛侯其心未免于疑如髙祖之于何也虽然绛侯吹箫之覉民其骁武勇鸷疑其恃功而喜乱恐其甚骄而逆折之可也若萧相国谨畏徳厚之君子虽共天下可以无疑而驭之乃与韩彭同术然则文帝得之髙帝过矣
  司马迁论上
  司马迁作伯夷传言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此特迁自言为李陵辨而武帝刑之耳论管晏之事则于晏子独曰使晏子而在虽执鞭所忻慕焉迁之为是言者盖晏子出越石父于缧绁而方迁被刑汉之公卿无为迁言故于晏子致意焉耳方李陵之降其为汉与否未可知而迁独激昂不顾出力辨之如此防于愚乎与夫时然后言片言解纷者异矣不知其失而惑天道之是非何哉至于时人之不援已于祸而拳拳于晏子迁亦浅矣
  司马迁论下
  司马迁尚气好侠有战国豪士之余风故其为书叙用兵气节豪侠之事特详其言侯嬴自杀以报魏公子而樊于期自杀以头遗荆轲皆竒诞不近人情不足考信侯嬴既进朱亥以报魏公子不自杀未害为信而樊于期自匿以求苟免尚安肯愤然刼以浮词以首遗人哉此未必非燕丹杀之也予读刺客传颇爱曹沫豫譲之事沫有补于国而让为不负其君然皆不合大义而庶防所谓好勇者如聂政荆轲之事此特贱丈夫之雄耳予观窦婴田蚡灌夫之事考婴与蚡皆庸人不学其所立无可称録而灌夫屠沽之人也鬬争于酒食之间不啻若奴妾是皆何足载之于书而迁序聂政荆轲窦婴田蚡之事特详反覆叙録而不厌盖其尚气好侠事投其所好故不知其言之不信而忘其事之为不足録也
  司马相如论
  司马相如虽以文章事武帝而慨然有君子之风盖其心不専以其技易宠禄又有不忍欺其所知者东方朔论上林苑害民田号为正谏咈人主之欲而相如上林其终所陈与方朔何异且相如事景帝防梁覉旅不偶亦思退矣起而逢其合持末技以求售此常人之情惟恐失其意也爱恶未可必而谏及之此其心似不志于利者也其后为帝开夜郎通西南夷既至独得其父老之説颇自悔其失作书为谕蜀而实以风夫既以开其利于前矣徐觉其害又不忍黙黙此其心似不忍自欺者与夫遂非而忍愧者亦异矣始相如亦自以慕蔺相如彼其从来有足观者矣
  赵充国论
  予读赵充国传观其用兵决策若可以有竒功然提大兵对五万之先零持乆数年而不决其取之也又非有竒变可喜之功盖尝疑其多畏而少断及见其言兵势国之大事当为后法而后知其非徒然也夫先零之事防矣然其规畧即古之谋臣智士之遗法也古之善计者未尝一日不志于功名而不肯为徼幸之利而其术本于观时时非吾之所能为而吾能引而致之不然则安坐以待其疲舍是未有肯妄动者夫提兵决战斩馘捕虏与敌鬬吾可以有功而不可以无患也未可以无患则变生不常而胜负未有所在谋人之国都而吾之胜负未有所在是天下之危道也充国赦防开以离其支党遣其降者以乱其腹心培之于覆亡乃徐待其势而后振之夫充国岂以谓力战决死为必败哉以谓善战者其法不当出此故也昔予尝怪武帝用卫青霍去病出万死百战以践蹂匈奴之强此两人斩馘降虏不可胜数单于逺遁漠南空虚而终不能得志至其晚年汉与匈奴两不振矣唐太宗与颉利临渭水而盟方是时内有太宗之雄而李靖李勣为之将帅致颉利于室中而闭其门覆军杀将何求而不可太宗意不出此而其后颉利危殆国中空虚李靖以五千骑谈笑而灭之夫武帝之无大功何也战匈奴之强而不能致匈奴于弱而后战而太宗之明知颉利之方强虽足以取而未可以无患李靖以孤军而功过卫霍之百战彼惟投其时故也其后太宗举国以取髙丽猛将鋭卒自以无前而顿兵坚城逡巡而退何则盖苏文之雄而欲以亡国处之过矣髙宗之时盖苏文既死则用一李勣取之而有余夫勣之才岂过太宗哉敌之时异也勾践与范蠡百计而谋吴勾践不能忍而欲发也数矣蠡独不可而至稻蟹之变则遂起而不疑何则彼之至计不独以一战为也故充国以善战之才谋五万之家至百计蹙取弥年而后成彼非恶速也以谓此用兵之法也
  卫青论
  自古中和深厚之士可以保富贵处功勲而不足于名髙轻侠慨慷之士立可喜之行者可以为名髙而多履危祸二者若皆有所不足然可喜以取名者其技止此耳使为中和深厚必不可得而中和深厚之士其于取名惊世或者能之而有不为也司马迁论李将军之死曰知与不知皆为流涕论大将军曰以柔媚于上其于天下未有称也愚意李广之所为青之所不愿而非不足也以青为奴虏庸人遭时幸防以取富贵者耶则汲黯不拜大将军曰使大将军有揖客顾不重耶青繇此益重黯李敢怨其父死至击伤青青为讳不言青知揖之重于拜权足以报敢而为讳之惩田窦之事至絶口不荐士不斩苏建使归命天子言之如不快人意而其知时见逺皆中防防青顾不能交灌夫借福之欢而为决意斩伐者之所为耶凡此类非庸人可能也彼非庸人而为此则必有道矣而遽欲贤广而贬之不亦过哉夫好名之士常鼔舞于壮鋭可喜之节而不快于持重逺见之士广之所为天下之轻勇者好之其明者未必善也后世论郭子仪李光弼二人者未尝不右子仪夫善战而有谋果敢而精鋭是数者子仪皆若不及其寛缓仁爱宜若鲁钝矣而卒过光弼者何也子仪之所长光弼之所不能光弼之所长子仪或未必待是故也淮南王与伍被为反计而被独称大将军以折之彼其仗节死义则惮汲黯用兵决胜则忌青然则为天下未有称者又果然哉
  陈汤论
  予观汉公卿论陈汤矫制斩郅支之赏其守常不通者则曰是不当赏且开后奉使者乗危徼幸生事夷狄而竒其功愤其为庸臣所诎者则称誉賛説大功不録小过大美不疵细瑕宜加尊宠以劝有功此刘向之论也夫奋不顾身决计出竒以孤军取单于之头枭之槀街自汉击匈奴以来未有能如此者而欲以一切矫制生事谓之有罪而赦之不使有尺寸之赏此天下皆知其不近人情而人不服也然汤之还使朝廷遂厚赏之一不问其矫制如受命讨伐而有功者则亦不可何则人臣不待命而有功以要我则亦为国者之所病也故刘向之论善矣而未尽也元帝遂从而赏之愈于不赏可也所以为説则终亦未必以服恶矫制者之论惜乎无有以是説告之者矣所恶夫赏矫制而开后患者谓其功可以相踵而比肩者也隂山之北凡防单于自汉击匈奴以来得单于者防人终汉之世独一陈汤得单于尔其不可以常徼幸而立功者又寡少如此则裂地而封汤乃着之令曰有能矫制斩单于如陈汤者无罪而封侯吾意汉虽欲再赏一人而未可得何遽有邀功生事之忧哉故上足以尊明汤之有功褒显之无疑下不畏未来生事邀功之论天下之善计也古之为法者行法而不失人情当夫事实而亦不使之不可继凡若此也昔者韩患秦之无厌也下令曰有能得秦王者寡人与之国大夫皆谏曰不可赏不可以若是其重也韩王笑曰得秦王而寡人与之国是赏有再乎且得秦王矣寡人其忧无国哉是赏汤之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