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门六君子文粹

  唐论中
  天宝承平兵不知战大盗突起四海震动御之无防君播国残哥舒之败固无足道者明皇欲下诏亲征而奸臣嬖妾沮挠其事意当是时天子临戎其有济乎愚尝论之天宝盗起虽上有昏徳聪明杜塞抑当时朝廷无人矣故为是猖狂不审之谋夫天子临戎其利有二天下莫能当而明皇皆不得行之幸而不行使果行之其狼狈有甚于此者何谓二利一者压之以尊名重势敌人虽强不忍冒犯顺之危而起侮上之怒二者天子所统必天下之重兵选卒天下莫能抗也明皇之时天下之势其重在西北而京师轻也乆矣大狱屡兴缙绅切齿用兵无度百姓怨苦内煽滛佚荒乱失度尊名之不竞也甚矣禄山教战乆矣其将卒皆蕃戎劲卒非复唐人也彼惟恐犯顺之不深侮上之不快则明皇之于尊名重势所不得行之一也天下劲兵皆在西北藩臣握之府兵既壊天子侍卫长征彍骑而己有急而募不过长安市人子而以之抗燕代之劲骑此驱羊战狼则明皇于重兵选卒所不得行之二也亲征不可则无策乎曰知兵者必知敌人所恃与所恶使之行所恶而违所恃如是者百战不殆禄山之利速战也所恃范阳也十年教其民千里而用之其锋不可当虽太公穰苴必姑避之故贼必乘其锋而用之彼惟恐战之不速敌人之不我拒也然禄山之势虽强渡河而南则羇客也故心不固而易摇其恃范阳如虎豹之有山林急则必投之以自蔵方禄山之南也厚集潼闗之师深沟高垒勿与之战委河南而与之是时李光弼郭子仪皆在河北遣一将捣范阳独守空虚之东都不过半年其势溃矣此至计也其后禄山既死庆绪北走而史思明己有范阳庆绪卒困死河朔以此知禄山失范阳则必毙于河朔诸帅也其后史思明陷东都李光弼牵之于河阳而思明不能西以此知厚集潼闗之师不战以老之而禄山无能为也禄山倾国逺鬭委其所恃而不顾固己犯天下之至危而唐之君臣不知出此唐为无人也夫
  唐论下
  昔者先王之兵爱其君而后死其将以为凡吾所以致力不顾以卫其将者无他焉以谓吾兵之胜负者非吾将之利害而所系者吾之君耳是故功成事立而其君安然享之而无虞其不善用者则不然其兵死其将而忘其君方此之时三军之士惟其将之为聴故不患将之不足以立功患乎功成而上不享其利夫惟欲兵之爱其君而死其将则莫若兵出于府而将出于卫使将之于兵得以用而不得以有之方其有事也厉兵秣马以问有罪将军之恩惠则足以取信于下而士卒之顾其将非我终身之所仰则虽爱而不私夫惟爱而不私是故驱之以义则有功而不可使为不义之行彼死其将而忘其君者是节度之兵也方是时天子能使其将而不能用其兵可使征可使战而不能得其私天子常敛士卒之怨而将军者实尸养士之恩呜呼此岂非天下之大患欤葢自天宝以来藩镇之祸迭起而不可制而河北三镇天下指为僣乱不臣之邦弃之而不问以谓是诚不可得而为也呜呼盍亦深思其术哉夫以汉之时而七国连衡以叛其上而诸侯擅地天子无有以制之此其为患岂特唐之方镇也哉其后主父偃为之一言使得自封其子弟而汉之君臣无一镞之费而坐享泰山之安彼唐之节镇何以异此欤彼桀黠而不顾肆傲以慢上者是诚何恃而敢为尔哉葢其股肱肘臂有为之出死力以为之者使其孑然而自为则吾一将之敌耳故李愬之平蔡一得李祐则吴元济束手而无能为矣然一节度之所领不下数郡之地而我何不遣一介之乘假赏功之令拔其臣属之尤才者使帅其属城而为之使如是而阴离之使其兵分地析则昔之豪黠而难制者不过一二耳提一空城而守之虽欲不臣其可得哉或曰彼臣属将佐安能叛其素所爱耶名为裂地而谋相通则安在其为利哉是大不然夫人惟贫也而后肯役于富惟贱也而后肯役于贵故两贵不能相役两富不能相下彼其臣属将佐之爱其帅者岂有他哉彼其有功能赏之有才能用之是故恃之以自固使其位有节度之势则将反顾其上而疾之何则势均位等则必有相疑之心呜呼使彼诚相轧而生疑则吾之计行矣或曰我一日尽斥其臣佐则彼安肯安然而遣之者耶使彼遏吾命而不行则无乃益召天下之乱乎是又大不然也夫使受命而遣之耶则吾固何求使彼敢遏吾命而不行则反手而内祸及之何者使人有可以得富贵之门而有蔽于其前则必羣击而竞排之彼一日出于行伍之间而有一节度之权我则顾其私而止之夫如是而后能安者世之所未尝有也昔者乌重裔为沧景节度凡属城之刺史各还于朝廷使得自其州兵尝曰使二千石各有镇兵虽有安史无如之何而河北之所以能拒命正以能夺刺史县令之权耳当是时惟重裔之镇独禀命受代然则分其地而离其兵者真弱节度之术也
  五代
  春秋时季梁在随宫之竒在虢皆明安危晓利害强国惮之而不敢易予窃怪五代之君虽起武夫悍卒未尝学问不足以得士而一时将相谋臣当其败亡之际皆足蹈坎井头抵株木安受祸患而无防事成则相与苟且富贵事败拱手受戮岂纷乱之极而人才亦从而不振欤而余深考之而得四人焉皆智士也或用或不用也则系时君之昏明安重诲在明宗世常恨不为国家去潞王时潞王葢一罢镇节度也而重诲独知祸之原在此其后卒覆国者潞王也清泰帝时石敬塘在太原欲叛有状时廷臣有吕琦者言于朝曰敬塘必结契丹为援可先以重币结契丹以分敬塘之援卒之立晋者契丹也使明宗与清泰信其言而先为之所可以纾祸也必矣契丹大举入晋志吞南夏而其母述律乃独非之曰譬之五国以一汉人为主可乎耶律徳光果不能安于南夏狼狈客死于路大劳甚费而于契丹初无大利也徳光丧归其母不哭曰待中国人马如故然后葬汝呜呼若此戎媪亦智矣李谷韩熈载少以功名相期熈载将仕江南与谷别熈载曰江南如用我当长驱以定中原谷曰中原见用取江南如探囊中物耳己而谷相周世宗遂臣江南兵不劳而国不费信乎其如探囊也何者自古秦灭楚晋灭吴隋灭陈长江复山不能为固天下有定势非智力可强诸葛孔明且不能用蜀取魏江南岂有长驱中原之理乎谷于审天下之势亦明矣此四人者三见忽而一用故惟李谷独有功呜呼天下何尝无士哉独不知之耳


  苏门六君子文粹巻四
  钦定四库全书
  苏门六君子文粹巻五
  宛丘文粹一      宋 张耒 撰论
  文帝论
  昔者绛侯既平吕氏亲握国玺授之孝文当是时刘氏之后惟大臣所立文帝为诸王特以其贤而取之其初未可以必得也绛侯以天下与所不可必得之人恩徳至厚也文帝之报绛侯者宜如何哉虽分国以王之天下未以为过也然内难既定君臣之分既明爵赏禄赐所以慰答昔日之功者未闻有卓然过于常时何其不旋踵而逐去之速也予尝观汉之大臣多祸少全武帝以来不啻如杀囚独文帝时公卿被诛者无几人然则文帝之待大臣亦有恩矣当是时大臣之有恩者宜无有过绛侯然匹夫一言罪辜未明廷尉折简以召之如取孤囚侵辱困苦仅免于死文帝非昏蔽无知之君何独于勃少恩若是哉葢尝深思其故而得其説夫髙祖之将有大功者至文帝时几尽矣非以逆诛则以疑死彼皆心有所恃矜其功能日邀其上不得所欲则狼顾而起绛侯吹箫之羇民也用兵十余年习见天下之势喜事而尚武其骁雄之习岂能帖然无毫厘于心哉以英雄之资挟立君之威临视其上无异于保姆之提婴孩如是而能不骄者伊尹周公之所难也骄则纵纵则乱因以生文帝岂无爱勃之心哉视前日之诛死族灭者皆恃功邀君骄蹇放纵之所致而绛侯之迹异于韩彭者无几耳吾亦畏其有所恃而骄骄而不己则乱乱而不诛则废法从而诛之则伤恩甚矣呜呼理至于是曾不如抑逺困辱使之慊然内顾而无所恃锄去其骄慢之心全其生保其家使其子孙长有国土之为愈也然则文帝之恩亦深矣且能尊霍光者莫如孝宣委天下之政与之而不敢専光死又立其子兄弟聨兵女充后宫赏赐宠锡不以数计天下翕然以谓孝宣无负于霍氏矣然光死未几妻子为戮以天下与人而身死之后弱子单孙之祭曾不得享天下之人闻之谁不为霍光痛心者呜呼使宣帝既正君臣之分则遂揽天下之政光既死视子孙之贤愚而授之官与之位而收其权取其尤无良者而屏逺之霍氏虽欲为乱不可得也然则霍光无后者非宣帝谁为之乎天下之事要其终而后知君子之用心绛侯无祸于身则知文帝之所以裁之者乃所以深报之也霍光无后于汉则知宣帝之所以宠之者乃所以深害之也语曰婴儿常病伤于饱也贵臣常祸伤于宠也然则文宣之报功其得失具可考也
  景帝论
  景帝称窦婴沾沾自喜多易不足以任宰相持重乃相卫绾夫自喜多易固不足以持重是也而求持重者必如卫绾则己甚矣古之知人者不观其形而察其情得其妙而遗其似夫天下之善恶其似者固未必是而其真者或不可以形求也绾车戏之贱士也其椎鲁庸钝偶似夫敦厚长者之形耳夫敦厚之士其用之也必有防其利者矣岂谓其无是非可否如偶人而巳哉苟以是为长者而用之则世之可以持重者多矣夫恶马之奔踶也求其无奔踶可也得偶马而爱之可乎景帝之相绾也是爱偶马之类也帝之恶周亚夫也曰此鞅鞅非少主臣也卒杀之夫天下之情其未见于利害之际者举不可知而要之易劫以势者易动以利不轻许人之私者不轻行其私亚夫之不纳文帝于细栁与夫不肯侯王信可谓不可以势劫而无私意矣仗节死义与夫见利而心不动非轻势而灭私者莫能可以相少主共危难者意非亚夫不可而帝乃反之是徒以其刚劲不苟其形若难制而慢上者故杀之而不疑呜呼景帝者求人于形似而失之者也昔者髙祖求傅如意者而不可得一周昌能强项面折而髙祖遂以赵委之夫昌之不能脱如意于死其势葢有所迫而所以任昌者固相危弱之道也嗟夫周昌以此见取而亚夫乃用是不免则景帝之与髙祖其观人亦异矣
  文皇论
  古之人主自中庸以上为理所屈皆能行之而诚未必加也若汉文帝之于务农唐太宗之于从谏几于诚矣或问二君之诚孰愈予谓文帝于言不足而意有余未尝为外貌观美繁于词令而形于制度不过诏令丁宁而己而身之所履则可信不诬矣知稼穑者必尚俭彼身衣弋绨足履革舄集书囊为殿帷罢露台却走马此其意可见也太宗每见贤臣则求谏援引古今出入经传慷慨古昔语必成文此虽无害于闻过而有好名之心焉此于诚有所不及也意有余者忘言实巳修者忘名理之必然也文皇常恨不扑杀此老文徳皇后问谁帝曰魏征夫太宗之信用征如此而犹有杀心焉则其平日之厚敬而深信之或未必情也且好谏者不讳其过而魏征以谏草与史臣帝闻而怒遂有仆碑罢婚之事何怒之深也如此二事或疑其不诚予谓或有之
  髙宗论
  髙宗之滛昏孱暗又内为悍妻所制外聚羣不逞于朝而祸不及其身者有以也非幸也其智葢有以自卫者彗见东方言者以谓髙丽将亡之祥帝曰髙丽小夷且亦吾民也夫是言能出诸其口则有不可欺者以废子贤之故怒其人尝与贤交通令其父训其子父杀之帝闻而不喜也更贬其父夫刑政能如是则希其意者必相戒而天下闻之必有父子之义焉夫能酌理而不可尽欺叅以义而其谄有所不受使其应物之际十五出此足以完其身矣
  明皇论
  人主当务好要而不当务无为夫无为之为言妙矣此羲农尧舜得道者之事也而庸君昏主闻其説而乐之深居奥处防塞耳目是非过前而不察奸臣愚弄而不悟视人之利害国之存亡若越人问秦人之疾痛者曰我无为也躭乐饮酒便嬖女色晏朝早罢防荡无度亦曰无为也是故莫若好要吾不治事付人以事而观其成吾不吝权分人以权而观其趣事成而利则可成而害则必治其故而赏罚行焉分吾之权而志于公则任之盗吾之权而行其私则弃之而用舍分焉此之谓要知好要则进乎无为矣唐明皇用李林甫十余年尽失贤者之助太宗之法度废革略尽贞观之风俗变壊无遗林甫朝夕所从事者非聚敛奢侈以荡移人主之心意则罗织刑狱以破灭人之家族也闺门之内干戈碪钺未尝絶而间为神仙鬼神之説以动其心而明皇恬不为虑漫不知察利器去手而不觉一败涂地没世不复凡此者其始好无为之説者也后之人主可不戒哉
  代宗论
  予尝论代宗唐之庸主也而承安史壊乱之后肃宗草创事出一切人情震摇易以生变此非常才所能定而代宗承之又尝一为吐蕃所惊跳奔于陜然国遂以定不及其身者何也今考代宗行事有类英主者二焉诚率是道而充之其身安而国定葢无足怪何也能容大功之臣背之而不疑犯之而不怒而外无姑息之迹一也仆固懐恩李光弼二人之功着矣懐恩之恃功犯上自敌以下谁能忍之而代宗不与之较故优容包纳卒待其自毙岂不曰与之较力则彼骁虏也与之较理则彼戎狄也其乘气而凶悖葢将亡也是其料懐恩于目中矣李光弼身兼将相功无与比而幸陜之役坚坐不应此其意非持两端则髙卧以观变也代宗恩礼终始不衰岂不曰光弼之功而伤之天下其谓我何彼之不赴吾急吾不问则己问之则必讨彼非束手受死者而吾使谁敌之哉代宗之待二臣如是天下不谓之姑息者理当然也徳宗之于懐光则姑息之迹不可胜揜矣人有当其意则用之众不与则必杀之其用其杀莫或能间之者焉始用元载委己聴之载恶己甚诛之而不疑宠鱼朝恩几危郭子仪然其横也则杀之程元振之宠固矣栁伉一言而逐之易如反掌卒弃不用元载之狱问目皆从中出则是平日载擅权于外而代宗居中无不知也去三大奸如杀犬羊中外不惊上下厌服观此则昏且孱者不能为也是二者英主之所难代宗有焉所以能保国而安身者哉
  徳宗论
  徳宗愤藩镇之强潜有鞭挞海内之志竭其帑蔵空其禁卫以事于伐叛然师出无功兵连祸结大盗窃发身播国残灭亡之祸间不容髪自是之后乱不得熄至于宪宗用一裴度决防出师淮西既平山东河北强藩大镇弭耳聴命终宪宗之世海内略定二帝于用兵伐叛则同而功烈何其相万也管子有言攻坚则瑕者坚攻瑕则坚者瑕徳宗始使马燧李抱真讨田悦魏镇自承嗣以来兵强国富屹然大镇非可易攻者也二将之力弊于田悦而王武俊朱滔相煽而起自魏至燕数千里间莽为战场而四方诸侯始轻京师淮西虽积于叛然数郡之地也暴取其财虐用其民为日乆矣危亡之机巳见而元济昏立倔强其间此特不欲取耳取之可以必得岂与河朔诸镇比哉宪宗乘其机察其时一举而灭之而李师道王承宗之徒或诛或臣而四方靡然效顺矣此无他徳宗先攻其坚敌未亡而已之气先索力先弊矣己索之气既弊之力人所易侮此朱泚懐光所以陆梁而不忌也宪宗先攻其易碎其巢穴戮其鲸鲵兵虽未出而气巳震于天下师道承宗所以消沮而不能抗也有扛鼎之力者使之负石而趋终日则必蹶立谈之间而磔婴儿则贲育在旁必且心悸此攻坚攻瑕之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