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诗别裁集

铜蹄谁见下襄阳，坐致鲸鲵入未央。秘殿遗音怜赤子，大荒披发诉高皇。九原龙剑沉王气，三月乌号哭国殇。死难纷纭酬养士，由来义烈重纲常。（此言思陵不辱社稷，而殉难众多，由三百年养士之报，从来史书所未有者。）
坐使神州竟陆沉，秋江百丈莫言深。南迁不少黄潜善，留守空为宗汝霖。下濑将军窥故国，太行忠义感雄心。望仙阁里千回醉，只是难忘《玉树》音。（黄潜善指马士英、阮大铖言，宗汝霖指史可法言，见史之必不能胜马、阮、犹宗之必不能胜黄、汪也。）
羽书百道起黄尘，一马临江入紫宸。国耻不言教战士，时危亟欲选才人。空馀跋扈桓宣武，岂有勤王温太真。燕雀巢堂朝夕计，延秋门外走々。（此见左良玉之起兵，并无勤王之志，比之桓温，极合。
○以韵语纪实事，所谓诗史也。只从神宗起，由国家颓堕剧于神宗，故不及穆宗以上。）
○邓艾庙
奇兵未厄一丸泥，绵竹悬军万仞梯。奄忽当涂更典午，翻嫌多事邓征西。
☆钱柏龄
字介维，江南华亭人。
○游通天岩阳行先隐处
兰楫乱奔流，笋舆出幽徼。涧路凌高寒，晴空恣雄眺。越彼停云冈，石势愈峭。仙源湛水木，万古藏僻奥。鬼斧亦何工，玲珑凿一窃。硕人此盘礴，千秋俨遗庙。仰瞻愧后尘，冥搜托前导。更穷邃洞纡，忽讶悬崖倒。群山青蒙蒙，惟闻猿叫。既异少文游，良慰康乐好。缅想开辟初，矫首发长啸。待缉薜荔裳，来卧芙蓉峤。为问岩栖僧，荒萝几人扫？
☆吴{鹿吝}
字仁趾，江南新安人。
○仁趾与宾贤有二吴之目，而宾贤以性灵见，此以情韵见，几于莫能相尚。
○和宋秀才咏折花
今朝蝴蝶多，南园花发遍。佳人竞攀折，新妆何婉娈。叶低防钗，枝高羞露钏。宁辞纤指劳，但恐墙东见。（传出美人折花之神，六朝风韵犹在。）
○旧游
旧游最忆三茅峰，往来采药多仙踪。菖蒲潭上花紫茸，勾漏井内丹砂红。朱颜好驻不肯驻，是时只贪山水趣。谁知一别年向衰，几日浮生悔虚度。逝将重访炼金人，昨梦华阳洞中去。
○哭汪三韩
送我南游日，传杯颇尽欢。那知成永别，犹记劝加餐。落木秋城暗，归舟暮雨寒。依稀追饯处，到眼剧悲酸。
○阿玉
阿玉殊堪忆，春来见面稀。去年方解语，临别一牵衣。卤井黄沙路，潮滩白板扉。昨逢邻曲道，日日望予归。（诗之至者，不外一真，此直字字真矣。）
○酬朱穆公天台见怀四韵
远愧遗荣客，深居桐柏山。有时驾鸾鹤，游戏九峰间。见我题名处，岩花几度斑。因风发高唱，千里慰离颜。（八语一气，风格自高。）
○怀吴野人先生
伯鸾居庑下，元亮老篱边。隐矣吴夫子，高风齐二贤。凭舂常作客，采菊始归田。想见行吟处，溪流绕数椽。（五六仍用分顶，气疏法密。）
○悼亡姬成去艳
春归无复见峨眉，漠漠流尘昼掩帷。斗草尚怜扶病日，看花长记返魂时。（自注：没一夕复苏，索桃花数枝，插枕畔，少顷而逝。）香消翠袖笼犹在，影暗红窗镜未移。从此针楼愁独上，去年同制《鹊桥》诗。
○送陈射文出关省亲
北望云山气早秋，烦将一语慰边愁。时清屡见生还客，会有恩波到白头。（射文之亲，应是遣戍关外者，故以生还望之。）
○展园次兄遗札
草绿池塘梦已残，西堂无复共盘桓。空馀怀袖三年字，零落银钩忍泪看。
☆吴雯
字天章，山西蒲州人。应博学鸿辞不遇。著有《莲洋集》。
○征君诗清挺生新，赵秋谷宫赞谓“千顷之陂，不可清浊，天姿国色，粗服乱头亦佳”，恰称其诗之分量。
○征君诗名因新城尚书揄扬而重，然新城之诗牢笼众有，熔铸群言，而征君不使才，不逞博，不尚声华，不求娟好，固各行其是者。而新城赏之，不啻口出，意所合者在神理意味，而不在轨辙之同途者耶？
○遥题王咸中石坞山房
积水浮九州，东南益荡。人家半洲岛，萝互蒙密。具区我旧游，石坞君栖逸。至今尧峰上，犹上尧时日。窗外一湖明，阶前众山出。春风散岩花，细雨溜崖蜜。仙灵海来往，真儒间俦匹。表圣具生圹，维摩得丈室。泉声四回抱，岭势百{山律}。何日复ぷ粮，为君访衡泌。（尧峰十字，新城尚书以此赏识。）
○黄湄先生游太华山遂得结屋地赋赠
车箱谷口云，白照松间路。谁能访叔卿，岩窦一身度。黄门具奇情，振策御风步。万仞入洪蒙，理胜境无怖。壑转晦明错，树老丹青误。俯见苍苍原，明河正东注。骤雨忽翻瀑，肘腋蛟螭怒。须臾亘长虹，关陕半呈露，径侧修竹倒，石迸垂藤护。相逢紫烟客，目击道皆寓。斋房肉芝香，石松花聚。卜居志已得，探幽坐成趣。嗟我生劳劳，入世每多惧。梦系毛女坛，身远将军树。日月对晴莲，尘容自生妒。何年便结邻，同住云生处。（十字奇警，写长虹人未到此。）
○羊山
落日山风吹，长松乱清影。白云逗残雪，忽见前峰暝。野鸟下寒竹，孤僧汲修绠。聊欲遂幽寻，理策度西岭。（左司。）
○杂咏
楼居有何好，仙人苦留恋。金银杂玉阶，终是世俗见。王头与士垄，达者两不羡。富贵不可求，况复贫与贱。嗟我果何从，一愚了千万。（即韩子“归愚识夷途”意，写来生辣。）
○次青县题壁
去年九月长安来，鲤鱼风起船旗开。本年三月旧山去，马上绿杨掠飞絮。旧山风景复何如，昨日家人有报书。当门万里昆仑水，千点桃花尺半鱼。
○东方曼倩
避世依金马，浮沉豹尾中。借车心自壮，割肉气何雄！学岂干时富，财因取妇空。堂堂责董偃，真有大臣风。（结有特识，彼以神仙诙谐目之者，真肉眼也。）
○忆栖岩寺
最忆栖岩寺，招凉有旧亭。河流周郡白，山势入关青。崖断蜂留蜜，松高鹤坠翎。卢师吾有约，许共一函经。（新城欲以“山入百蛮青”句敌之。）
○望华山
莲花五千仞，灵孕自洪蒙。每变风云色，能参造化功。阴将连太白，气自满关中。欲问真源在，仙人住蕊宫。（“气自满关中”，五字千古。）
○云中寺
天半云中寺，四山皆白云。我来云际宿，却忆云中君。塔影当晴出，涛声入夜闻。此中有猿鹤，莫勒《北山文》。（起四语，盛唐人有此风骨。）
○寄向书友
曾闻向始平，能注《南华经》。之子真苗裔，江山发性灵。寒蛟终谢饵，老鹤不梳翎。载酒莺花节，长吟入洞庭。
○古意柬徐胜力
美人艳南国，颜色如朝霞。昨来耶溪上，妒杀芙蓉花。秦珠随月满，越练逐风斜。独慕孤高义，今年尚浣纱。（太白。）
○宿吴山寺楼简严灏亭先生
萧萧暮雨争寒榛，独倚高楼少四邻。江上鼋鼍悲鼓角，下方灯火散星辰。《梅花》何处三更笛，寒食无家万里人。不是相逢严仆射，天涯谁念草堂贫。（一句含三层意，从“万里悲秋长作客”一联悟出。）
○明妃
不把黄金买画工，进身羞与自媒同。始知绝代佳人意，即有千秋国士风。环几曾归夜月，琵琶惟许托宾鸿。天心特为留青冢，春草年年似汉宫。（吊明妃并写怀抱，方脱前人束缚。）
○吴门初春
闻道江干冰渐消，眼看芳草坐无聊。酒杯总使愁中得，春色终难客里销。山鸟漫吟泥滑滑，吴娘偏唱雨潇潇。归时借问金陵路，桃叶新添几尺潮？（秀绝。）
○斋居
瓠落何须虑大樽，萧然无客款柴门。《春秋》未习严彭祖，《纪传》常轻褚少孙。下泽几曾驱款段，长河终拟溯昆仓。雷声太白连朝急，次第墙东过雨痕。
○文中子旧居
汾水汤汤绕旧居，白牛溪畔雁飞初。早知道不关穷达，应悔金门轻上书。（上书于隋文，非其时也。如此持论，文中亦应首肯。）
○题云林秋山图为查德尹
经营惨淡意如何，渺渺秋山远远波。岂但华谢桃李，空林黄叶亦无多。（石田翁仿云林画，其师杜琼从旁观之，曰：“又过矣，又过矣。”解得此意，方得此诗之妙。）
○赠少年
二十少年望麟阁，盘马弯弓气磅礴。眼前都尉知是谁，云中但看双雕落。
○戏赠李武曾
沉醉东风卢女弦，泥人佳句满题笺。预愁长夜无春色，遍种桃花作墓田。（犹有未忘生死者在。）
☆冯樾
字个臣，江南松江人。
○过陈留
天边鹄影客心伤，落日驱车过外黄。谁具草蔬邀郭泰，自惭名姓赏中郎。巴河风起荒烟黑，博浪云开远树苍。明发梁园旧游地，十年潦倒愧行藏。（典切处有自己身分。）
☆杨岱
字东子，四川彭县人。
○栈道
鸟道与天齐，盘云万壑低。层峦飞瀑下，空木乱猿猿。山势危巴郡，边声隔陇西。可怜存辇路，烟雨草萋萋。（起步有声有势。）
○夜泊
夜船将泊棹歌齐，芳草萋萋野路迷。只有断猿无宿处，最高枝上彻明啼。
☆刘淑颐
字百年，湖广麻城人。
○四时词
云母空窗晓烟薄，（温庭筠。）池边雨过飘帷幕。（许浑。）日长风暖柳青青，（贾至，）银钱千条度虚阁。（韩。）卷帘巢燕羡双飞，（罗隐。）芳草王孙归不归？（韦庄。）曾寄锦书无限意，（刘兼。）箧香消尽别时衣。（钱。）午睡醒来愁未醒，（张子野。）烦襟乍触冰台冷。（韩。）白莲池畔送清香，（皮日休。）楼角渐移当路影。（白居易。）临风兴叹落花频，（鱼玄机。）又喜幽亭蕙草新。（杜牧。）永日迢迢无一事，（韦庄。）双双斗雀动阶尘。（元稹。）水映轻苔犹隐绿，（马怀素。）夜窗飒飒摇寒竹。（刘惠。）井边疏影落高梧，（罗隐。）鸟啄风筝碎珠玉。（元稹。）觉来红树背银屏，（韦庄。）露湿丛兰月满庭。（孙氏。）扃闭朱门人不到，（鱼玄机。）轻罗小扇扑流萤。（杜牧。）城上暮云凝鼓角，（许浑。）狐裘不暖锦衾薄。（岑参。）楼寒院冷接平明，（李商隐。）檐外霜花染罗幕。（陆龟蒙。）烟生密竹早归鸦，（郎士元。）向镜轻匀衬脸霞。（韩。）迟日未能消野雪，（皇甫冉。）故穿庭树作飞花。（韩愈。）
○音节悠扬，无集句痕迹，与周青士七歌集句，可云异曲同工。）
○赠宋牧仲方伯
曾入甘泉侍武皇（李郢），暂随红旆佐藩方（韦庄）。长承密旨归家少（王建），出使星轺满路光（钱起）。谋略久参花府盛（韦渠牟），风流三接令公香（李颀）。共言东阁招贤地（孙逖），肯为诗篇问楚狂（周贺）。
●卷十五
☆邵长蘅
字子湘，江南武进人。十岁补弟子员，后为奏销案纟圭误，以山人终其身。著有《青门集》。
○山人古文与侯朝宗、魏叔子称鼎足。诗浏漓顿挫，力追唐人。尝选有明何信阳、李北地、王州、李沧溟四家之诗，矫钱牧斋持论偏驳，而以程孟阳诗为纤佻，识者韪之。晚岁入宋商丘中丞幕府，乃变苏、黄、范、陆之派，亦宋诗中矫矫者。然视从前如二手矣。兹所存者，皆《青门簏稿》、《旅稿》中作，《剩稿》中只略采云。
○经彭蠡湖口望庐山
晨帆发马当，景昃停湖汇。北渚摇清阴，南湾走苍霭。迥眺极芊绵，群山争琐碎。苍然云雾中，拔起匡岳大。绛气天阙萦，白云山腰会。远岑抱积雪，近岩屯ЩЪ。倒景澄湖光，飞瀑湿天外。延伫情弥结，攀跻阻莫遂。五老空烟霞，九叠竟茫昧。惭愧夙心乖，临风一长慨。（连下《浔阳舟中作》，胎源小谢。）
○浔阳舟中作
羁心零雨悲，水宿风潮倦。兹晨廓澄霁，沿流惬佳玩。绿英媚芳洲，杂花覆春岸。青天镜中流，浴凫沙际乱。落日碎江光，林峦采余绚。靡霏远烟生，霏霏夕晖眩。苍然望庐山，山霭旦暮变。绛霞晨干霄，岚气夕幂。近峦或浮黛，远瀑如萦练。赏奇得新欢，览物有余恋。山水忄詹娱人，客怀为一遣。
○杂诗
抚剑忽不怿，去上歌风台。河流日夕迅，莽莽寒云ㄨ。帐殿下牛羊，空蒿莱。极目见芒砀，古人骨已灰。萧曹自刀笔，樊灌奋驽骀。起附龙凤，英风被八垓。途穷蹶骏足，运适伸庸材。扰扰路旁子，畴知衷所哀？（起势慨慷，途穷二语，括尽扬子《解嘲》中后一段意。）
○渔父
东湖有渔父，艇倚清溪濑。垂竿秋雨中，棹歌夕阳外。九月芦花白，西风鲤鱼大。钓亦未必得，得亦未必卖。扣之默无言，鼓悠然迈。（觉非夷非惠，聊以忘忧，犹不免自道身分，此更超然。）
○熊经略
经略用，辽沈完。经略罢，辽沈残。再起田间赐剑印，经持日战玄黄分。六万荡平竟何有，抚臣主战经主守。一夜广宁风鹤惊，抚臣先走经亦走。抚臣庸愚何足齿，奈何经略也惜死？若使慷慨提孤军，扌耆拄残疆报天子。纵然马革裹尸还，九尺昂藏一男子。奈何经略也惜死，不死西曹死西市。九边传首魂有知，目炯电光血裂眦。（经略之误，在广宁之走，其实经理辽、沈、具有将略，不应与王化贞同罪也。传首九边，群奸借经略以杀杨、左诸公耳，天下冤之。一结凛凛有生气。）
○周将军
枪狂驱万，横嚼九州无完土。丘成血骨{亡皿}成池，所过坚城孰抗拒。宁武一城如弹丸，谁与守者周将军。将军票鹞健绝伦，生驹搅阵刀截云。见贼如猥身逾轻，手挈髑髅茜袍腥。力竭骂贼血啮龈，旗竿矢集怒益震。闺中红颜能杀贼，十发十殪无虚镝。昆山火焰红玉，天壤寥寥两全节。大同宣府真奴侪，两镇降书同日来。长驱京阙疾于矢，贼谈宁武犹咋指。列镇尽如周将军，我辈那能飞至此？（贼逼宁武，将军血战七昼夜，巷战死。夫人刘善射，发一矢辄毙一贼，城陷，阖门自焚。末即用流贼语作结，健悍有力。
○大同、宣府谓姜襄、王承荫之迎降也。详见后李玉洲太史诗中。）
○城根妇
彼何者妇，椎髻蒙茸。朝拾马通，暮拾马通，衣单腹饿，拾不满笼。路逢故乡女伴，对泣诉苦音语同。夫婿官二千石，得罪长流口外，生死不得消息通。身籍王侯门，娇儿略卖安知西与东。今日跣脚垢面城根妇，当年侍女如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