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诗别裁集

○送屺公周邑侯南归
君从西郊来，旌旆光如电。父老遮道左，争欲识君面。君从西郊归，雪压荒丘树。独有春风发，送君千里路。（不另下断语，而世态物情已尽于此。）
☆严我斯
字就思，浙江归安人。康熙甲辰，赐进士第一人，官翰林学士。著有《尺五堂诗删》。
○十峰草堂歌为钱础日作
九龙之山环九峰，一峰一态如一龙。兴云出雨气磅礴，鳞甲欲动凌苍空。别有一峰伏而起，神奇夭矫为龙尾。世人咫尺不知名，古来畸士都如此。中有草堂绕烟萝，峰峰回薄青嵯峨。左图右史安乐窝，猿啼鹤唳山之阿。草堂主人抱龙德，或潜或见人不识。时时掉臂弄云霞，往往歌声出金石。旷怀雅好游名山，往来齐鲁尽跻攀。有时夜半登日观，双骑白鹿青云间。去年把臂历山麓，清诗万首酒百斛。今年款段走长安，不使缁尘ネ素服。手持尺幅字琳琅，乞我题诗寄草堂。予本风尘落拓者，青鞋布袜思徜徉。安得投簪寻泛宅，五湖之曲烟光白。与君拄杖听鸣泉，夜向松窗读《周易》。（一起神来，以下便一笔扫去。）
○水谣
之水兮清且涟，使君堂上坐鸣弦。之水兮清且漪，使君郊外多耕犁。使君官庖食无肉，长须编篱种野簌。使君侵晨寒无衣，老婢当窗织布机。使君寒，民五裤。使君饥，民含哺。升君之堂进君酒，有酒盈卮，有蔬盈豆，长老在前，稚子在后，俚语歌呼为君寿。清畏人知兮，何人勿知。吁嗟今之人兮，廉吏可为而不为。（虽不明指使君为何人，然前后令水者非陆清献公不足当之也。结句有慨乎其言之。）
○闻砧曲
长安八月秋风起，长安门巷秋如水。闺中思妇罢鸣筝，一夜伤心千万里。前年荡子去从军，消息关山总不闻。黄龙塞上愁云断，丹凤城边落叶纷。平沙猎猎吹枯草，碣石霜飞寒信早。铁衣银碛苦思家，红粉空房愁远道。乌啼哑哑风凄凄，日暮寒砧到处迷。玉箸暗随声断续，凉蟾故逐影高低。青漆楼头雁初度，天寒梦断金微路。龙堆战士几人还，马革游魂竟何处？城西一带素车归，白骨沙场半是非。昨夜深闺犹记忆，开箱还捣旧征衣。
○送庵家少司农致政归里
朝衣初脱拜君恩。归去田园喜尚存。七泽云深秋放艇，九花发夜开尊。毋劳清梦惊鱼钥，剩有闲身到鹿门。只恐熙时问遗老，不容瓢笠住江村。
☆周弘
字子重，江南无锡人。康熙甲辰赐进士第三人，官侍读学士。
○道旁叹
三月四月麦未熟，饿夫扶携领官粟。得粟村墟起爨烟，嫠妇何为道旁哭。自言幼本名闺妹，父母衣我红罗襦。十七嫁作儒家妇，足迹不出门中枢。夫亡十指难糊口，连岁凶荒断升斗。县帖纷纷催乐输，大儿枵腹披枷丑。小儿呱呱怀抱中，身死奚恤愁儿从。昨闻诏书发粟赈，匍匐哀告含羞容。安得有钱买胥吏，赈籍无名长官詈。踯躅中路不得归，以此悲伤洒血泪。我闻斯语愁心神，彼司牧者独何人？方看嫠妇泣东陌，又听悲怨来西郊。（赈荒之弊，自昔而然，安得采风者陈之黼座。）
○已未二月二日午门听宣岳州大捷遇雪恭纪
荆南奏凯达神京，晓辟天阊瑞雪明。《朱鹭》铙歌翻郢曲，玉龙银甲洒春城。貂裘尚忆军前赐，鹅鸭曾喧夜半声。自此江湖空战垒，丰年有象课深耕。（奏捷遇雪，语语合写。）
○湖南诸路大捷和宝坻杜相国韵
覆巢残孽剩遗雏，坦腹绯衣合谶符。士行高牙麋子国，岳侯奇捷洞庭湖。烽烟一夜天兵扫，汤火频年我后苏。橘渚枫洲初战定，关山片月笛中孤。
☆张英
字敦复，江南桐城人。康熙丁未进士，官至大学士，谥文端。著有《存诚堂诗集》。
○本朝应制诗共推文端，入词馆者，奉为枕中秘，而风格性灵不系此也。特取高旷数篇，以著公之风概。
○拟古田家诗
柴门拥溪水，溪响无朝昏。农夫荷锄倦，独倚秋树根。顾我田畴好，念我桑麻繁。脉脉不能语，感兹风雨恩。风雨岁时熟，古俗今犹存。遥指烟生处，亲戚满前村。稚子驱鸡犬，夜来忘闭门。何以酬清时，努力从田园。昔爱诵《豳风》，亦常歌《小雅》。桑柘栖鸡豚，结庐在中野。春方扶犁，秋禾倏盈把。野老乐时和，高枕瓜棚下。田家老瓦盆，新醪月中泻。击鼓赛先农，调瑟娱方社。何必桃花源，此境足潇洒。风尘久误人，我岂悠悠者。新晴土膏动，原上春草生。陂塘引间壑，活活春水鸣。桑阴悦好鸟，布谷时一声。夜来饱饭牛，朝来从耦耕。耦耕一畦毕，淡泊心无营。偶然召邻叟，索取壶觞倾。高谈视天壤，把酒欢平生。面无忧喜色，胸无宠辱情。始知於陵子，灌园逃公卿。（感风雨恩，忘宠辱念，寻常田父有此襟抱耶？题云《拟古田家诗》，公之寄托，盖在陶处士一流人矣。）
○读汉书
壮哉霍子孟，易置多英风。离席按剑时，发议惊群公。走马杜间，曾孙方困穷。手挈天子玺，授之咸阳宫。海枯石可烂，孰能訾其功。珠襦黄金匣，甫葬茂陵东。狐鸣尚冠里，妻子烟尘空。宅侯杀弄儿，累世亢其宗。子孟庇阿显，九族罹悯凶。割爱与殉私，延促霄壤同。臣术惟敬慎，庶几保厥终。（博陆、宅侯功业悬殊，而一则身后族诛，一则赏延于世，由殉私与割爱异也。指出敬慎以昭臣道，事君者其知所法诫焉。）
○读元道州贼退示官吏诗慨然有作
我爱元次山，诗篇独简质。短章如长谣，仁心自洋溢。至欲委符节，甘心就鱼麦。昔人志康济，岂云耽暇逸。置身君民间，无能澹忧恤。汗颜拖长绅，不如腰带钅至。贤哲耻旷官，斯义久萧瑟。谁无湖畔山，浩歌抚遗帙。（次山之欲归老江湖，非耽高隐，为不能救时恤民，不得已而甘就鱼麦也。康济之心，特为表出，近日司牧者尚敬闻此言。）
○严陵江
千嶂桐庐道，清风几溯洄。不知天子贵，犹是故人来。垂钓本无意，披裘亦浪猜。翻嫌人好事，高筑子陵台。（王贞白诗后，赋严陵者，俱落坑堑，此篇不着议论，笼罩一切，可以追踪古人。）
○赠螺浮黄门次龚合肥韵
十年霜雪老黄门，抗疏群知国体尊。岳鹿折来真有胆，山龙补处自无痕。漫言盘错昭臣节，偏向风尘识主恩。亲见闾阎凋敝甚，《郑图》还与绘千村。
☆曹禾
字颂嘉，江南江阴人。康熙甲辰进士，己未召试博学鸿词，官至国子祭酒。
○余识其孙全伦，清门零落矣。既全伦旋没，访其诗不能多得，为之怃然。
○秋夜述怀
空林叶ベベ，野犬声狺狺。徨忽四顾，中夜感古人。鸿蒙讵不乐，乌用施经纶！才贤既当权，造化辞苦辛。雷雨亦待治，云物非空陈。自有济世功，千古劳其身。牵犊者谁子，高蹈遗斯民。（君子出而用世，则造化以权付之，欲不劳其身不可得也。千古圣贤心事，昭然若揭。）
○送友人还金陵
屑瑟秋风送客装，萧条木落更神伤。满天欲雪尊虚酒，昨夜初寒雁叫霜。马足远冲黄叶路，吟声徐入白鸥乡。江南景物关情甚，烟雨秦淮梦里长。
☆劳之辨
字书升，浙江石门人。康熙甲辰进士，官至副都御史。著有《静观堂诗》。
○眺玄武湖歌
鸡鸣十庙衰草多，志公遗塔高嵯峨。远望大江千里之雪浪，近俯晴湖万顷之烟波。湖形北向称玄武，锦缆楼船斗歌舞。结绮临春迹已空，惟有澄泓一片无今古。闻说龙蟠王气真，徐党伟伐图麒麟。共球爱日归天府，户册登馀藏水宾。周遭沆漭中台榭，氵氵爵游鱼通港汊。仁民爱物本相兼，罟于渊者罚无赦。（自注：明初置黄册于其中，禁人游玩。）
兔葵燕麦摇春风，细柳新蒲发故丛。鸳瓦已销金碧外，渔歌时起获芦中。自古盛衰如转烛，六朝兴废同棋局。君不见钟山陵树来樵牧，射生收得银牌鹿。（今古盛衰之感，借题发出，见有德易以兴，无德易以亡也。）
☆赵士麟
字玉峰，云南河阳人。康熙甲辰进士，官至吏部侍郎。
○云南远隔万里，风诗难采，少宰诗亦不多见，故所收止此。
○过安庄至镇宁
带绾轻裘上偃坡，栖霞尚近郁嵯峨。名通上国由庄峤，威镇诸侯自伏波。溪谷至今多瘴疠，人烟到处杂藤萝。为欣气候如秋杪，华盖桥西试一过。
○黔阳怀古
罗施声教阻遐方，汉置达夜郎。天入炎荒时苦雨，途经冷驿夜无霜。马鞍观侧藏云坞，铜鼓山头祀竹王。千古犹思丞相泽，祠堂松柏自苍苍。
☆盛符升
字珍示，江南昆山人。康熙甲辰进士，官御史。著有《诚斋诗集》。
○待御
少从夏考功彝仲游，与云间诸先哲相切磨。既出王新城尚书门，所诣益进。徐司寇健庵评其诗，谓原本少陵，诗外别有事在，非溢分语。
○河上杂言
久矣悲鸿燕，谁堪问麦秋。飘零随远道，涕泪入孤舟。璧马年年事，河淮处处忧。却怜长算少，民命倚阳侯。（民倚波臣为命，不堪问矣，尔时已然。）
○同阮亭先生遥和李侍郎读水经注忆洞庭韵
闻说巴陵倚洞庭，君山如画见图经。岷峨雪尽寒潭碧，云梦波连湖草青。九派微茫看楚泽，数峰仿佛拥湘灵。知君回首曾游处，远思萧然入杳冥。
○中秋岱顶即事
身入云端云下垂，风雷南去日西驰。青霓断续斜阳外，碧海澄鲜子夜时。天柱独晴依上界，冰轮乍满半秋期。茫茫俯视皆尘雾，一片空明对玉池。
○昌平山行有作
望帝何年泣草莱，漫留А土锦山隈。恨馀亡国悲英主，礼备兴朝慰夜台。（自注：顺治初建陵置祠，有加礼。）云暗苍梧千古痛，月沈湘浦二妃哀。神归石室传青史，龙驭长依风雨来。（自注：思陵在锦屏山，亦称锦壁山，或称鹿马山，即田妃墓。
○思陵以英敏勤政亡国，古史所无，章皇帝为之建陵置祠，尤旷典也。诗中表出，得扬颂本朝之体。）
○金陵怀古
重向南邦忆少年，宫门仿佛戍楼边。长陵松径来樵子，后苑湖阴宿钓船。故国几堪歌《玉树》，行人犹自怨金川。却怜山色依然在，灵谷苍凉倚断烟。（人知有明南渡亡于荒嬉，不知金川门之入，国脉早伤也，此更推本言之。）
○南征
太白秋明井鬼旁，兵占早已在炎荒。养成岁月营三窟，负西南擅一方。莫遣金沙留蜀汉，岂容清浪接湖湘。由来制胜资全策，铜柱依然缅水阳。（时尚逆有连结吴逆之势，颈联虑及之，非寻常经生家语。）
○洛阳怀古
风雨当年卜帝乡，士中还倚上游强。涧合处开双阙，河洛分来会北邙。何地南宫临逝水，谁家西苑带斜阳？山川不共兴亡异，天外嵩高对渺茫。
○冬日渡彭蠡过庐山下
几经湓浦惜幽寻，重向宫亭望远岑。云卧石门思北涧，花开莲社忆东林。三人一笑谁宾主，五老千秋自古今。惆怅吾衰劳梦想，几人游迹未销沉。
☆刘梁嵩
字玉少，江南江都人。康熙甲辰进士。
○天险阁
旋折初惊大壑雷，凌空复上剧崔嵬。白云无际疑天尽，翠何年倚剑开？一路水从汾曲合，千层山抱雁门回。中原地势经西折，眺览重增庾信哀。
☆方殿元
字蒙章，广东番禺人。康熙甲辰进士，官知郯城、江宁县，著有《九谷集》。
○九谷著《环书》，自成一子，欲究天人窍奥，馀事乃作诗人也。然高华伉爽，依傍一空，品不在岭南三家下。
○庐山玉渊
高峰入青冥，中断忽云树。屏风九叠间，飞泉半空注。奔腾过万山，至此陡欲住。憧赫侔雷霆，一旦失凭怒。有似千古愤，投入静者虑。两崖青翠映，空色交相寓。淡淡与天空，冥冥写秋素。窃窕散馀波，疑作江汉雨。幽光留人心，不觉白日暮。皎月上澄潭，此身在何处。（极形奔泉陡住，比之填胸愤怒，忽入达士静观，古今辞人，未开此口。）
○褒斜道
褒斜道，三载烽烟令人老。嵯峨云栈四百里，其下黑龙江中水。北走三秦南走蜀，长蛇猛虎盘深谷。张良一烧不可测，顾盼从容得秦鹿。诸葛艰难数出师，大星夜落三军哭。英雄成败且有数，况乃区区一狐兔！黄尘Е洞入秦川，风雪关山劳远戍。铁马回头望陇山，断肠家过秦川路。更有子午与黄金，十里百折伤人心。悬崖峭壁日月黑，使尔战魂招不得。（此为窃据者言，见英雄尚难成功，况狐鼠辈耶？警诫乱臣，可补《剑阁铭》之缺。）
○章贡舟中作歌六首
空谷号风呼雨入，四山水落千滩急。百丈逶迤不上船，石角飞湍何岌岌。徒御当餐投匕箸，榜人憔悴长裳湿。乱世天心不可知，归路迢迢百忧集。
风高白日沈西麓，未到常程不敢宿。残月惨淡落战场，新鬼啾啾为谁哭？孤舟怆恍不得力，远趁前山两三屋。五更豺虎声欲稀，寡妇哀哀叹孤独。
喜却小山留我后，倏在我前若驰骤。千折百折舟子疲，我左须臾还我右。日色归心不相及，坐见羲车坠岩岫。天昏月黑风怒号，猛虎长蛇两相斗。（写尽江行陡折，蛇虎纵横，读者亦不寒而栗。）
水浅泷高围万岭，五年峰火行人静。孤舟独宿黄茅中，狐狸踯躅豺狼猛。四村盗贼横剽劫，长年三老交相警。儿曹痴小不知愁，鼾睡阑干呼不醒。（即“众雏烂漫睡，唤起沾盘餐”意，正以形客子之警畏也。）
江窄风移万山石，中天无云炎日赤。百口艰难买两舟，雨汗相挥不能食。南望青峰更千叠，渺渺征途何时息。不见人家寄山窟，我独何为叹于役！
梦里梅关眼中血，今夜分明在秋月。峰峦樵悴兵戈后，惨淡烟霞写离别。去日板舆素而返，魂兮归来悄难说。有弟有弟亦夭折，使我肝肠横断绝！（六章如读老杜短歌，在遭逢，在性情，不在形模之似。）
○秋夜长
凄凄者风，胡不自东，不自南，不自北，吹我井上双梧桐。梧桐昨夜飘孤叶，夫婿从军入穷发。两地相思不相见，愁云共掩关山月。飞鸿不我顾，海燕辞巢去。空房蟋蟀鸣，长夜漫漫谁与语？缄情含泪向天诉，苍苍无云复无雨，西有牵牛东织女。（起四句本《汉乐府》法：“古调俗不乐，正声君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