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诗别裁集

　　谭贞良贞良字元孩，嘉兴人。崇祯癸未进士。
　　【楼桑先主庙】
　　系出中山近，名从小沛闻。卜邻占李定，望气得周群。象叶黄龙瑞，符仍赤帝文。全家频脱险，一旅忽能军。名士收诸葛，英雄独使君。志宁摧百战，力已限三分。泪尽髀生肉，魂归栈入云。枯桑遗庙折，野火断碑焚。系马寒风急，题诗塞日曛。榆存旧社，弦管尚纷纷。
　　【题河梁泣别图】
　　都尉台前起朔风，节旄空尽路西东。不知别泪谁先落，同在河梁夕照中。

　　黄淳耀
　　淳耀初名金耀，字蕴生，嘉定人。崇祯癸未进士。乙酉城破自缢。
　　【野人】
　　野人叹息王师劳，秦贼楚贼如猬毛。攻城掠野官吏死，大江以北民嗷嗷。昨闻死贼劫财赋，分与官军作贿赂。乱斫民头挂高树，黎明视贼贼已去。（时章疏皆称贼为死贼。）
　　野人叹息年岁恶，池中掘井井底涸。飞蝗引子来蔽天，枉自倾家事田作。朝廷加派时时有，哭诉官司但摇手。归逢吏胥狭路边，软裘快马行索钱。
　　野人叹息朝无人，朝中朋党如鱼鳞。十官召对九官默，匍伏苟且容一身，庙堂何人理阴阳，频年日食四海荒。吾欲上书问朝士，却恐人诃妄男子。（朝野大势如是，虽欲不亡，其可得乎？）

　　吴昜昜字日生，吴江人。崇祯癸未进士，殉节死。
　　【威宁伯王襄敏公越】
　　威宁熊罴姿，高视气敌万。脱略绳墨外，勇智走飞电。大廷吐奇言，排阊怒风旋。威声动异域，瑰特震所见。目属膺帝心，短袂故上殿。帝曰快御史，为朕将而弁。所部皆鹰腾，公也身搏战。捣虚握胜策，入穴虎乃困。一炬红盐池，冰天千帐爓。烽消玉关烟，雪卷阴山片。辕门正高会，琵琶奏哀艳。战士挟秦姝，顿使死力贱。豁达笼豪英，出没神鬼眩。丈夫重勋名，志岂在铁券？绝塞悬孤臣，中援何足玷？惨淡黄金印，零落白羽扇。风尘暗不开，北顾抚长剑。（为威宁一洗其辱。《怀贤》诸咏，原本少陵《八哀》，而己之抱负自出。三章择其犹有骨干者。）
　　【定襄侯郭忠武公登】
　　郭公武定孙，神驹渥洼好。十龄走健笔，吸振奇藻。洞彻《春秋》义，兵法腹笥了。安危异人出，所以奠皇造。英宗北狩初，决机一何早！黄尘拥翠盖，痛愤居庸道。紫微为荡摇，柱极西欲倒。我公奋孤撑，乃心协少保。国也今有君，挥血视清昊。截嶪云中城，虎豹郁相抱。崩腾万马阵，击众每用少。猿臂捷有神，铁甲尽穿缟。杨石雄军声，锁钥资电扫。撇烈天网翻，槎枒地龙绕。岂多三军力，遂争造化巧。诗看横槊赋，檄倚马上草。排宕非常姿，灏气秋空。高咏战场篇，寂寞风流绍。
　　【少保戚公继光】
　　大将东南谁？戚公真鹰扬。雄情恣捭阖，秘策挥阴阳。夙奉綦履训，更见经术详。结友倾贤豪，文采殊颉颃。晓达三门流，以律师所臧。龙鸟追武侯，衡轴通轩皇。变化开精心，什伍为鸳鸯。（少保所结阵名）岛夷蹂南土，兵气惨不张。闭营百日练，战士虎力强。疾扫溟波平，受钺总蓟方。计伸犁庭威，十万环偏厢。远猷振华夏，定策为周防。亭障杂星罗，旌旄蔽日光。呼韩遂稽首，郅支亦来王。款关四十年，戎马不敢扬。伐暴贵上兵，功岂必战场。竟无通侯赏，坐使壮士伤。时平武略绌，世乱智勇长。问彼登坛者，曷以恢我疆？

　　黄翼圣翼圣字子羽，太仓州人。崇祯中辟召，官安吉知州。
　　【渝城度岁】
　　风俗他乡异，巫歌达四邻。江明无月夜，猿唤不眠人。眷属生兼死，年光腊带春。客中艰一醉，辜负物华新。

　　周立勋立勋字勒卣，华亭县学生。
　　【咏怀】
　　东登泰山颠，累累见城郭。秋风吹平原，牛羊下寒泽。吕尚本阴谋，渔钓竟所托。神明启远疆，后世资经略。遭逢良有时，志士固穷约。飘蓬西南征，浮云散林薄。悲哉大国风，田横不可作。
　　【伤春】
　　平池曲巷古祠东，几树桃花落晚风。明日殷勤尊酒后，春光已过别离中。
　　白燕坟前载酒过，几人同唱《柳枝歌》。莫愁一夜花如雪，摇落春心自此多。

　　夏完淳完淳字存古，华亭人，考功郎允彝之子。殉节死。
　　存古十五从军，十七授命，生为才人，死为鬼雄，汪锜不足多也。诗格亦高古罕匹。
　　【秋怀】
　　凉风何瑟瑟，吹我游子颜。历历江上林，流蝉鸣其间。浮云西南征，一去何时还？驾舟凌洪波，杖策穷崇山。君子不遑息，小人豫以闲。感激在沟壑，敢念徒旅艰？中夜起百忧，劳人独长叹。
　　秋色从西来，风物自凄紧。金飙辞炎晖，玉露戒商轸。鶗鴂薄暮鸣，幽兰望秋陨。零落在一时，荣华若朝菌。高从巢父栖，下与壶公饮。静观百岁间，无名以为准。
　　【精卫】
　　北风荡天地，有鸟鸣空林。志长羽翼短，衔石随浮沉。崇山日以高，沧海日以深。愧非补天匹，延颈振哀音。辛苦徒自力，慷慨谁为心？滔滔东逝波，劳劳成古今。（此渊明咏荆轲作也。）
　　【秋夜感怀】
　　登楼迷北望，沙草没寒汀。月涌长江白，云连大海青。征鸿非故国，横笛起新亭。无限悲歌意，茫茫帝子灵。

　　邝露露字湛若，南海县学生。城陷，为兵所害。
　　湛若诗原本《楚骚》，五言尤胜。
　　【洞庭酒楼】
　　落日洞庭霞，霞边卖酒家。晚虹桥外市，秋水月中槎。江白鱼吹浪，滩黄雁踏沙。相将楚渔父，招手入芦花。（五言佳处，全在气韵，不求工于语言对偶之间。得此意可与读湛若诗。）
　　【洞庭】
　　人归洞庭水，心远百蛮天。虹饮吴山雨，蝉嘶楚岫烟。挂帆明月树，沽酒白云船。来雁纷南向，衡阳何处边？
　　【西湖上春】
　　行逢新岁月，骄马踏城桥。旭日催蘅带，春人艳柳条。香车流水击，仙袂逐风飘。小凤衔花去，空伤云汉遥。
　　【虞山谒舜祠】
　　荒服垂衣日，三苗格命年。鸟耘千亩籍，龙御九疑烟。蒲阪征云外，苍梧落照边。何人抚瑶瑟，离恨隔湘川。
　　【采石】
　　牛渚青天月，长悬供奉祠。如何今夕酒，不共昔人持？高咏谁能似？扁舟从所之。溯洄殊未已，言折楚江蓠。
　　【浮湘礼三闾墓田寻贾生故宅】
　　浮湘孤月下灵渠，牢落残魂伴索居。庚子日斜闻野鸟，端阳沙淈见江鱼。天高未敢重相问，年少何劳更上书？此去樊城望京国，定从王粲赋归欤？
　　【莫愁湖赠刘瞻甫】
　　憔悴行吟落照时，莫愁湖上与君期。《五噫》一赋梅花国，三黜重逢柳士师。吴苑旧游淹越鸟，楚裳今雨裛江蓠。姑苏烟月长相待，萎绝芙蓉白露滋。

　　刘城城字伯宗，贵池人。
　　【群盗】
　　群盗尚如此，江城未何依。健儿身手劣，祈父爪牙非。鼫鼠能中饱，飞鸿恒苦饥。从来比管乐，讵肯泣牛衣。

　　沈寿民寿民字眉生，宣城县学生。举贤良方正，门人私谥贞文。
　　【访姜如农城北】
　　石公严谴后，又见荷戈新。旷代留遗直，残山待老臣。龙归天上驭，环赐梦中身。生死昭亭畔，乡园别自春。（嘉靖中，石御史金以谏止醮词，谪戍宣州）

　　邢昉昉字孟贞，高淳县学生。
　　【九江城南楼晚眺】
　　泱漭九江口，日入烟涛深。登楼俯危槛，近见庐山岑。昔人此宴赏，嘉月陶幽襟。长使千载下，缅想南楼心。孤城何萧条，杀气余秋阴。交衢无人行，荒榛遂如林。抚事遽成往，含凄方在今。履运适如此，忧端苦沉沉。
　　【溪行屡经与亡友胡印度别处】
　　溅溅溪水侧，是子门前路。涓流乱石间，褰裳乃可渡。忆昔造子庐，款款平生故。尊醪亦时有，日晏未遑去，相送屋东偏，幽林每徐步。欹岸注微波，残阳在高树。情因老易悲，欲别恒返顾。兹来溪草绿，偶到临分处。予犹耿夙欢，子已长不寤。流泣但徘徊，空惭子桑扈。
　　【故宫燕】
　　君不见故宫燕，春雨秋风几回换。宫中风雨长蓬蒿，飞入宫墙绕虚殿。穿帘度阁羽差池，尽日呢喃人未知。柳下乍衔千点絮，花间仍拂万年枝。玉阶寂寞罘罳冷，画栋回翔春燕影，岁岁营巢竟不成，春来秋去谁曾省？可怜此度秋风早，整顿毛衣犹自好。徘徊欲别未央宫，万户千门忽如扫。钟{ね}何年去洛阳，仙人辞汉泪成行。最苦西飞双燕子，重来不见旧宫墙。

　　施武武字鲁孙，长洲人。
　　【相见坡】
　　上坡面在山，下坡山在面。相见令人愁，何如不相见！
　　【乌鸦关】
　　朝上乌鸦关，暮下乌鸦关。老乌啼哑哑，行人还未还？（写尽境地险恶。）

　　叶襄襄字圣野，长洲县学生。
　　【感旧】
　　洛蜀纷争日，君王宵旰时。内朝私斗急，河北捷书迟。近辅连群盗，临郊誓六师。伤心殷浩辈，一蹶竟难支。（思陵时朝局及天下大势，已尽四十字中，如读少陵《洛下》、《天中》诸作。）
　　【喜康小范孝廉至，兼吊杨机部阁学】
　　万里清江浪拍天，故人消息动经年。重来麋鹿长洲苑，归去荒芜彭泽田。虎帐角残辞部曲，龙沙旗折偃戈船。卢谌沦落刘琨死，回首章门一惘然！

　　陆圻
　　圻字丽京，钱塘贡生。
　　【与歌者陈郎】
　　落日横江老白蘋，同乡停问一相亲。未嫌李尉翻新曲，且喜何戡是旧人。玉管漫吹秋月白，红牙曾对绮筵新。坐中恐有伤心客，莫按《伊凉水调》频。

　　沈钦圻钦圻字得舆，长洲县学生。周准填讳。
　　先大父诗，中岁爱刘随州，晚境爱陆放翁。五言如“山横去鸟外，人立晚霞边”、“学《易》应观我，言《诗》或起予”，七言如“冷岸孤舟摇月白，荒树一犬吠灯红”，皆陆太仆起顽所称赏者。兹录感时伤事六章，异于流连光景之作，有关风教，不在语言之工也。孙男德潜敬识。
　　【书事】
　　天地兵戈满，江湖逋窜频。布衣难许国，泪眼不逢春。玉阙悲龙驭，雄关丧虎臣。唐家灵武业，望断素衣人。（此思陵殉社稷后有望于南都拥立也。“江边老人泪暗泣，眼昏不见风尘清”，忧时感事，古今一辙。）
　　【咏史】
　　卧薪尝胆日，纵饮擘笺时。但识凭江险，而忘厝火危。一堂争洛蜀，四镇角熊罴。此日王夷甫，清言或未宜。
　　君臣鱼水合，半壁且游嬉。乐奏李天下，歌传郭顺时。还须求故剑，慎勿剪连枝。野老瞻乌意，茫然空尔思。（此留都事势也，不止于“从臣皆半醉，天子自无愁”矣。“须求故剑”、“勿剪连枝”，当时草野自存公论。）
　　【乱后哭友】
　　故友如黄叶，伤心渐觉稀。途穷天地窄，世乱死生微。腹痛车频过，琴亡人已非。嗟余称后死，恸哭返荆扉。
　　【哭刘剩庵先生】
　　（名永锡）
　　万里离家客，孤身易箦时。变名唯恐识，后死尚嫌迟。麦饭邻僧荐，蓬庐野父悲。《招魂》弟子事，愧乏楚人辞。

　　顾梦游
　　梦游字与治，江宁学生。
　　【访邹满字溪上】
　　言寻居士家，薄暮清溪道。荒原鸟独飞，寒木云相抱。入室闻疏钟，开门见秋潦。落叶坐来多，清风时一扫。
　　【同蔡大美、徐曰赞、沈治先秦淮夕泛】
　　落日淡生烟，波明影碧天。人来花槛里，酒出板桥边。杨柳风千树，笙歌月一船。十年重对此，回首各凄然。
　　【社集天界循公房】
　　来已半春徂，佳游欣有徒。鸟窥迟日下，花近午风苏。世事到山尽，高言对佛无。杖钱曾不系，随意乞香厨。

　　钱秉镫秉镫字幼光，桐城人。
　　幼光自抒情性，无意工诗，五言似陶公，亦在神理，不在字句。与高忠宪、归侍诏所谓同工异曲者也。
　　【效渊明饮酒诗】
　　寄生大块中，何者为我故？譬如逆旅物，暂有安足据？在世虽百年，毕竟舍之去。临去岂不恋？恋亦不得住。所以达观人，淡然随所遇。委顺生死间，不厌亦不慕。日饮一杯酒，可以全此趣。
　　【田园杂诗】
　　夙昔慕躬耕，所乐山泽居。忧患驱我远，常恐此志虚。十载一言归，旧宅已焚如。嗟我昆与弟，茅茨倚废墟。徘徊靡所栖，还结田中庐。结庐虽不广，床席容有余。床上何所有？一二古人书。荧荧坡上麦，青青畦间蔬。日入开我卷，日出把我锄。
　　仲春遘时雨，既雨旋亦晴。百草吐生意，众鸟喧新声。纷纷群动出，各各有其营。孰是形骸具，而怀安居情。老农悯我拙，解轭为我耕。教以驾驭法，使我牛肯行。置酒谢老农，愿言俟秋成。
　　一春勤稼穑，草木荒东园。今晨始芟刈，逝将除其根。良苗常恐短，恶草常恐繁。腰斧伐荆棘，用以卫篱藩。荆棘伤我手，淋漓手中痕。手伤不足道，篱弱何以存？家人挈酒至，满斟在瓦盆。劝我饮一醉，颓然卧前轩。前轩无人来，春风开我门。
　　鸡鸣识夜旦，鸟鸣识天时。东皋人语语，我起毋乃迟。揽衣出门早，且复驱其儿。黄犊初教成，我锄子则犁。犁锄岂不苦？衣食道在兹。道旁一老父，颦蹙前致辞：言儿筋力薄，稼穑非所宜。诗书世所轻，犹是祖父遗。如何舍素业，自甘辛苦为？多谢老父言，此意君未知。呼儿且饭牛，吾去烧东菑。（若一说明，索然无味。）
　　春天不久晴，衣垢及时浣。身上何所著，敝襦及骭短。家人念我寒，一杯为斟满。酒满不可多，农事不可缓。奋身田野间，襟带忽以散。乃知四体勤，无衣亦自暖。君看狐貉温，转使腰肢懒。
　　人生会有尽，行止非自由。止亦不可趣，行亦不可留。如何柴桑叟，汲汲为此忧！终年痛饮酒，冀以忘其愁。吾身听物化，化及事则休。当其未化时，焉能弃所谋？有子亦须教，有田亦望收。天心与人事，何息不周流。我不离世间，而愿与天游。焉能外亲戚，视之同聚沤？乃知黄老书，不如孔与周。（末章将伦常日用，存顺没宁，和盘托出，可以想其品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