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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诗钞
今者,玉山之吟社重开,环海之名流沓至。吐漫天之珠唾,光炫陆离;听掷地之金声,才超七步。以骚坛之宿彦,写本地之风光;必能巨细无遗、雅俗共赏者矣。仆适因公暇,忆前时裙屐之游;□□□□,备他日輶轩之采。窃疑「春秋」之笔,寓褒贬于廿八字中;妄将月旦之评,括风俗于卅二首里。敬求斧削,诸君勿惜墨如金;倘荷琢磨,小子再抛砖引玉!伏祈哂政,勿诮小巫;谨撰骈词,以呈大雅。除夕张筵兽炭煨,金钱准备绕炉来;顾郎得似双方箸,暮暮朝朝凑一堆!
台俗:妓院于除夕作围炉之会,炽炭筵上,遍招所欢。来者必以金钱绕炉,始许入席;争多较胜,以博朱颜一笑。其意,盖明示「有钱则亲热」也。
两扇朱门八字开,浓妆深坐复徘徊;忽惊厅署三声炮,争看迎春太守来。
元宵彻夜月华澄,闻说金狮此地经;唤起邻家诸姊妹,倚门排坐看龙灯。
邻家人散寂无哗,福德街前月已斜;夜静怕逢罗汉脚,与郎携手缓归家。
台人呼无赖之徒曰「罗汉脚」。
鸦片迷魂倍可怜,绳床竹枕日长眠;年来痼癖深如许,费尽红闺买笑钱。
情郎病骨日恹恹,药石无灵势倍添;急倩师公解符法,典钗深夜检妆奁。
昔台地邪法盛行,生死之权操于师公。凡与人有怨者,以重利嗾师公;则所怨者病死,其后身上必现符。符作蝌蚪形,或红、或黑;其符,有锁喉、穿心、截脑、闭口等名。惟以厚利求师公解之,多获再生。师公多僧道之流,台人亦有习其术者。昔年基隆分府方太尊祖荫曾示禁查办,其风稍息矣。
跳童袒卧铁钉床,斫脑穿腮血满腔;金鼓喧阗人逐队,神舆颠倒戏街坊。
台俗:游神赛会,必有跳童相随;刀斫锥刺,略无痛苦。神座以四人升舁,或二人舁之;右推左扶,东倒西歪:云是神力所为,虽壮夫莫御。闽人信神,一何可笑!
城隍娶妇事真奇,彼妄言之此听之;安得西门豹重出,严惩巫觋破群疑!
海滨新泊圣王船,约伴烧金一念虔;未识喃喃诉何事,桃花泛出粉腮边。
圣王船甚小,自来自去,能越重洋;闽人奉之弥谨。台人拜神曰「烧金」。
点点啼红染绛绡,中元普度把魂招;后哥那解咱心事,浊酒三杯带泪浇。
中元一届,热闹异常,杀牲不可以数计。习俗相沿,牢不可破。妇因夫死再赘,则呼夫为「后哥」;咱,即「我们」二字。
贪眠慵起理妆残,一任春汤冷玉盘;几度推衾呼不醒,故装浓睡待郎看。
入门便把藁碪轻,不恋亲夫恋契兄;莫怪红颜多薄幸,杨花水性本生成。
台妓呼所欢曰「契兄」。
但求生女莫生儿,生女可为钱树枝;歌舞教成能接客,全家活计靠蛾眉。
情郎夜出打茶围,脚曳拖鞋膊搭衣;无奈睡魔迷倦眼,双门虚掩待他归。
夫婿偏将野鹜怜,闺中少妇等匏悬;青春那肯甘岑寂,又抱琵琶过别船。
圣王庙口敞坛场,铙钹声喧夜度亡。香火恩情如纸薄,空烧楮镪付冥乡。
仙洞幽深别有天,崎岖一径入螺旋;游人多少留题咏,百尺苍崖姓字镌。
洞在基隆海口,深数百步;中多蝙蝠。
巍然拳石矗江隈,曾否仙人践足来?试上层台窥海迹,一泓碧水仅浮杯。
石上有仙人足迹足跟;有水尺许,作碧色,隆冬不涸。
义重桥下放兰桡,相约烧香到社寮;分付船家休缓桨,痴郎呆望已终朝。
社寮,村名;在基隆海口。有圣庙。
临流日日浣郎衣,贪看鸳鸯不忍归;安得君心如此鸟,百年交颈莫分飞!
妈祖宫前夕照黄,闲从渡口数帆墙;欲知放港船多少,远看桅灯几点光。
芙蓉脸晕睡容新,自把牙梳掠绿云;可爱情郎能解意,隔帘唤驻卖花人。
云鬟乱绕插红花,侵晓提筐去采茶;郎欲问咱何处在,金包里内是儿家。
绕膝无儿莫怨嗟,买来苗媳貌如花;他年嫁得阳城贾,三斛明珠换一娃。
土俗:抚养女婴,呼为「苗媳」。未及笄,迫作皮肉生涯。迨欲壑盈时,秋娘老去,始令招赘富婿。衣钵相传,此生财之大道也;其如风俗何!
双桨停桡漾碧流,蓼花红处网初收;侬家也去投香饵,尽有鱼儿上钓钩。
统领扬兵夜渡河,大嵙崁内逞干戈;教郎莫去收樟脑,闻说生番出草多。
生番杀人,呼为「出草」。
狮球岭上气蒨葱,欲庇郎身孝地公;石磴萦回初遇雨,春泥湿透绣鞋红。
台人呼拜土地神为「孝地公」。岭腰一穴深三百八十余步,火车出入,铁路在焉。上有土地祠,颇着灵感。
傍山临水敞洋楼,漠漠平沙水国秋;为爱夕阳天气好,数声渔唱哨船头。
哨船头,地名:即小基隆。
「出海」腰缠格外丰,船来一度一情融;生疏试较初相识,两样温存各不同。
台人呼船上总理为「出海」。
上元佳节闹奇观,赵帅回銮阖境观;爆竹堆中同踊跃,人丛幻出石玄坛。
正月十五日,各无赖奉赵元帅神像巡游街市。所在商店,皆备爆竹数箱。纷掷神座;声如雷动,烟焰迷天。各无赖跳舞于火光中,遍身如漆;否则,众揶揄之。盖以是卜此店之盛衰兴替云。
锡口初来新妇娃,芳心解爱少人家;背人暗说藏春处:「门对青山多种茶」。
枕边终日语軥辀,说尽离情百种愁;明日探亲台北去,愿郎送到火车头。
章炳麟
炳麟,字太炎;浙江余姚人。尝于清光绪二十四年来台,主「台湾日日新报」。与日人不洽,翌年离去。「台湾诗荟」录其诗十二首,惟仅有三首为寓台之作,连横并有跋语。
寄梁启超
秦风号长杨,白日忽西匿;南山不可居,啾啾鸣大特。狂走上城隅,城隅无栖翼;中原竟赤地,幽人求未得。昔我行东越,道至安知穷。洒泪思共和,共和在海东;谁令诵「诗」、「礼」,发冢成奇功?今我行江汉,候骑盈山邱;借问杖节谁?云是刘荆州。绝甘属朝贤,木瓜为尔酬;至竟盂盘书,文采获田侯。去去不复顾,迷阳当我路;河图日以远,鸱枭日以怒。安得起槁骨,掺祛共驰步!驰步不可东,驰步不可西;驰步不可南,驰步不可北。鉴皇穹黎庶,均平无九服;顾我齐州产,宁能忘禹域!击石一微秩,志屈逃海滨;商容冯马徒,志在诛纣、辛。怀哉殷、周人,大泽岂无人!
饯岁(玉山吟社课题席上分韵)
不作彭殇念,吾犹恋楕球;短长看日夜,身世等蜉蝣。残鬓睢阳恨,余生逝水浮;青阳东国早,春又满蛉洲。
玉山吟社席上即事
唾壶击破转心惊,弹指苍茫景物更;满地江湖吾尚在,棋枰声里俟河清!
(附)连雅堂跋语
太炎先生当代大儒;少读其文,心怀私淑。而诗绝少,为录十有二首(按前录三首,为太炎寓台之作。余从略),以饷读者;皆元音也。曩游燕京,曾谒先生于旅邸。时袁氏专国,惎间正人;幽诸龙树寺中,后移钱粮胡同。不佞每往请益,先生据案高谈,如瓶泻水,滔滔不绝。其后将归,乃以幅素求书;先生则书其诗曰:『蓑墙葺屋小于巢,胡地平居渐二毛;松柏岂容生部娄,年年重九不登高』!呜呼!中原俶扰,大道晦冥。愿先生善保玉体,俾寿而康,以发扬文运;此则不佞之所祷也。海云千里,无任依依!(雅堂识)
江祖着
祖着,字宣甫;里居未详。
舟抵基隆,喜晤张纯甫
扁舟拂晓抵东瀛,喜遇知交笑语倾;海上盘桓怀旧侣,天涯邂逅数离情。不堪回首风尘老,无限惊心岁月更;一别适才经四载,人间似已隔三生!
台湾诗钞卷十四
梁启超
梁令娴
梁启超
启超,初字卓如,后改任公,别署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清宣统三年春,尝游台湾。在台成诗八十九首、词十二首,原拟辑之曰「海桑吟」。惜无定本流传,仅于「饮冰室合集」(中华书局印行)所收「诗」与「词」及「游台湾书牍」中见其七十余首。其中有经荣县赵熙(字香宋,号尧生)所点窜,在台并有不完全之抄本存留。连横编「台湾诗荟」尝有「海桑吟」之辑,但与「饮冰室合集」本稍有出入,显已有所删略矣。
赠台湾逸民林献堂兼简其从子幼春
林侯嵚奇将门子,今作老农友鹿豕;穷秋访我双涛园,自陈所历泪如泚。自从汉家弃珠崖,茕茕视息既逾纪;天地无情失覆载,父母义绝畴怙恃!逝将去汝靡所逃,谓他人昆莫我以。前年府令筑铁路,料地考工集输倕;连畦千里没入官,区区券直不余畀。去年大尹修市政,涤荡秽瑕道如砥;井堙木刊遍穷邑,老屋十家九家毁。此邦炎燠土宜蔗,家家树艺得生理;一从制糖会社兴,攘取吾羭紾诸臂。虎威狐假尚有然,泽竭鱼劳可知矣!近师王、吕作保甲,百室为闾闾十比;一人犯科十人坐,知而不讦法同抵。偪仄过于束湿薪,螮蝀横空孰敢指!颇闻彼都盛学术,横舍如林塞县鄙;今宅新邑亦何有,博士倚席堂生杞!偶募学僮肄「假名」,取备象鞮服驱使;闻政、讲武皆有禁,所畏群雏生爪觜。居恒凛烈作鹯逐,或亦噢咻市狙喜。吁嗟僇民不可说,尽日踽行荆棘里;为鬼为蜮避无所,呼牛呼马应俱唯。羲苗、轩裔彼何人?海枯石烂今如此!我闻憯怆不能终,相对泻泪如铅水;林侯林侯且莫悲,君看天柱行崩圮!孑遗久视谁能期,万方同患君先耳;殷顽箕子已为奴,夏胤淳维复不祀。只今中原一块肉,手足剥落成人彘;豺狼在邑人命微,蛇龙走陆地机起;彼昏日醉更何知,我在靡乐今方始。箧中亦有龟手药,能活邦国出九死!予音哓哓哀且号,听我藐藐如充耳。有时孤愤结中肠,逝将一瞑不复视。阆风■〈纟枼〉马忽反顾,膴膴吾土吁信美!谁能太上竟忘情,况行正半九十里。丈夫未死未可料,万一还能振物耻!假如不就陈力列,立言亦当百世俟!安能坐令千圣心,遽及余生堕泥滓!以兹勖君还自绳,君当收涕启粲齿。河梁十月水清浅,雾峰(君所居曰雾峰庄)远接蓬莱紫;行将买棹从君游,更接清谭挹兰芷。颇闻阿咸最秀拔,磊磊罗胸皆文史;为言置酒无算爵,待我相与浇块垒!
辛亥二月二十四日,偕荷庵及女儿令娴乘「笠户丸」游台湾,二十八日,抵溪笼山舟中杂兴我生去住本悠悠,偏是逢春爱远游;历劫有心还惜别,樱花深处是并州(首途时,双涛园繁樱正作花;娴儿以辜负一年花事为憾)。
明知此是伤心地,亦到维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楼下晚涛哀(二十五日,舟泊马关)!
天风浩浩引飞舲,睡起樯钟报几程;天末虹随残雨霁,波间鸥带夕阳明。
万丈霞标散雾珠。海中涌出日如盂;骄儿拍手勤相问:「得似罗浮日观无」(与娴儿观日出)(按:「台湾诗荟」末两句作「娇儿问似罗浮否?一片乡心动鹧鹄」)?
天淡云闲清昼同,弹碁蹴跑各能雄;闲心欲取春灯谜。领略苏家舶趠风(舟客为种种娱戏)。
沧波一去情何极!白鸟频来意似阑(按:「诗荟」「阑」作「闲」)。却指海云红尽处,招人应是浙东山(二十七日,舟掠温、台界而南)。
汉家故是负珠崖,覆水东流岂复西!我遇龟年无可诉,听谈天宝祗伤凄(舟中有台湾遗民,谈亡台时事颇详)!
迢递西南有好风,故人相望意何穷!不劳青鸟传消息,早有灵犀一点通(未至台湾前一日,林献堂以无线电报祝海行安善)(按:「诗荟」末二句作「劳生不被天公妒,默默灵犀一点通」)。
东海波光入酒卮,樯乌吉语报朝曦;而翁载得愁千斛,化作兹游一段奇(二十八日,为娴儿生日)。
番番鱼鸟似相亲,满眼云山绿向人;前路欲寻泷吏问,惜非吾土忽伤神(望鸡笼)!
台北故城毁矣,留其四门
清角吹寒日又昏,井干烽橹也(按:「诗荟」作「了」)无痕;客心冷似秦时月,遥夜还临丽正门(按:「诗荟」「丽正门」作「景福门」)。
台北节署,刘壮肃所营,今为日本总督府矣
几处榱题敝(按:「诗荟」误「敞」)旧椽,断碑陊剥草成烟;伤心最有韩南涧,凝碧池头听管弦。
拆屋行
麻衣病嫠血濡足,负携八雏路旁哭;穷腊惨栗天雨霜,身无完裙居无屋。自言近市有数椽,太翁所构垂百年;中停双槥未满七,府帖疾下如奔弦。节度爱民修市政,要使比户成殷阗;袖出图样指且画,克期改作无迁延!悬丝十命但恃粥,力单弗任惟哀怜!吏言称贷岂无路,敢以巧语干大权!不然官家为汝办,率比傍舍还租钱。出门十步九回顾,月黑风凄何处路?祇愁又作「流民」看,明朝捉收官里去(彼中凡无业游民,皆拘作苦工)。市中华屋连如云,哀丝豪竹何纷纷!游人争说市政好,不见街头屋主人。
三月三日,遗老百余辈设欢迎会于台北故城之荟芳楼,敬赋长句奉谢
侧身天地远无归,王粲生涯似落晖(按:「游台湾书牍」此两句作「远游王粲漫怀归,却踏天涯访落晖」);花鸟向人成脉脉,海云终古自飞飞。尊前相见难啼笑,华表归来有是非!万死一询诸父老,岂缘汉节始沾衣(按:「书牍」末两句作「料得隔江诸父老,不缘汉节始沾衣」)!
忆附公交车昔上书,罪言犹及徙薪初;珠崖一掷谁当惜,精卫千年愿总虚!曹社鬼谋成永叹,楚人天授欲何如?最怜有限哀时泪,更洒昆明劫火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