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吴汉搓亦以顺治丁酉举人坐科场事，遣戍甯古塔。梅村赋悲歌赠之，有云：“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徐原一尚书《怀汉槎在狱》云：“吴郎才笔胜诸昆，多难方知狱吏尊。谁为解骖存国士，可怜一饭困王孙。蝉吟织室秋声静，剑没丰城夜气昏。闻道龙沙方议谴，圣朝解网有新恩。”盖遣戍已从宽典也。在戍所，适朝鲜李云龙来互市。闻其才，索制《高丽王京赋》，汉槎援笔立就。寓书顾梁汾，自谓彷佛班扬。梁汾寄诗云：“万里谁能忆，《三都》只自伤。声名箕子国，词赋夜郎王。泪尽临关月，心摧拂镜霜。李家兄妹好，倘复惜班扬。”名扬异域，而屈于王廷，甯非命蹇？后纳兰容若以梁汾请，为营救得归。其与梁汾酬唱《金缕曲》，至今传诵。同时陆子元（庆曾），亦以科场案牵连戌辽。梅村《赠陆生》诗云：“嗟君时命剧堪怜，蜚语牵连竟配边。木叶山头悲夜夜，春申浦上望年年。”其诗作于辛亥。子元以事至京师，酒阑长歌，梅村作此赠之，慷慨泣下。篇末云：“从他罗隐舆方干，不比如君《行路难》。只有一篇《思旧赋》，江关萧瑟几人看。”是科中式诸生于瀛台覆试，至用护军持枪夹立，前此所未有也。

明崇祯末，有人书状云：“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妇二口，奉申蛰敬。晚生文八贬顿首拜。”贴于朝堂，盖愤时者所为也。吕晚村推卫其语，作《真进士歌赠黄九烟》云：“仕宦重科目，莫与进土比。进士尔何能，能作八股耳。其中并多不能者，一行作吏无须此。三百年来几十科，科数百人印累累。如今知有几人名，大约尽同蝼蝗死。人言蝼皑可怜虫，吾言凶恶过虎兕。谨具江山再拜上，崇祯夫妇伴缄贶。解者云彼多小官，甯使镇遣列副使。不知持囊挈棱皆此辈，虽不与名定所事。此曹面目人人殊，吾今略得悉数之。胸著不满芝苏监，句读不断打油诗。一自分符试郡县，便曼天眼剥地皮。善事上官及权贵，好官得钱自我为。亦有假廉徼初誉，依傍门户求嘘吹。欲取姑与祖机智，后来贪黩无人疑。赭衣满道盗满谷，吏部年年转资禄。万金钦取入台垣，千金行取亦部属。几迁几擢几州陷，一转一升一路哭。笑指铜驼卧棘间，直是过眼之云烟。归仍不失富家翁，出仍不失说事钱。官仍不失士夫体，私仍不失热客缘。出我当时阿堵物，利市三倍岁十千。天下空多闲笑骂，人生须有好园田。君不见伯颜已至临平市，奉亭山下青烟起。临安犹自辇黄金，甲科榜中买姓氏。初疑此计太痴颠，事后方能悟其旨。大元法度尽宽仁，犹得例称前进士。以今较之若合符，持筹握算皆其徒。其徒所憎有数事，第一最憎孔孟儒。儒来辄败乃公事，安得横财卅六炉。其次大部线装书，读之令人发狂迂。坐使后生失儇巧，不肯抄掇从时趋。其三同年及寮曹，一见便须饬中厨。若复痛饮且善瞰，所入何足供屠酥。其四憎好诗词者，文字之祸多连株。支扉石块苦不巨，自讳昔曾识之无。其五贫土尤可憎，来非乞食即索逋。见之先当道贫苦，若待开口难枝梧。凡此数者皆深恶，锺山黄公一身具。况复叩门拙言词，以是十往九不遇。怪尔亦曾同出身，进士当存进土度。行须张盖坐华堂，胡为嫩办走霜露。饿死杜甫穷死韩，虽有高名何足慕。”《晚村集》为禁本，近年始出。语多激宕，终以贾祸。此诗穷形尽相，不堪使帖括中人见之。昭代沿明制，以八股取土。圣祖尝废八股，改策论，旋复其旧。二百余年，勋贤辈出，非八股之能得士，士非八股无由登进，故材彦亦降心为之。世变相寻，八股遂为集矢之的。严几道题苏戡方伯八股旧云：“读书志禄仕，道已成禽犊。彼哉东方生，文史三冬足。魏晋用九品，隋唐取书牍。词赋复求才，犹网张一目。美意制十科，迂论司马涑。已而程经义，作计非不熟。尔来九百年，奚翅亿管秃。得者矜文儒，旅进犹凫骛。假令长闭关，千世用一律。岂知天运改，因应纷万族。瞠目倚虚侨，旧学等无术。往者经世谈，洎今令人恧。回思赵幽州，‘半部’语真毒。乃今又一变，龙蛇起新陆。《论语》供烧薪，六经任生醭。渡海求羊皮，归为五毁鬻。挟瑟吹笙竽，所志皆食肉。侈侈输文明，尽成果赢祝。始知用法令，真无与清浊。夫惟大雅姿，于法靡所宿。当为彀中游，已褰方外躅。斟酌新旧间，缘此为经督。读君制艺文，同时须膺服。”几道以船政学生游学归，幡然就举业，屡试不第。其论取士之法，平亭新旧而互究其得失，亦公论也。

国初，《御史题名录》列赵继鼎，武进人，传者谓即赵恭毅父止安先生。孙怀玉引汪尧峰文辨之，谓有德州籍者，名姓适同而误。止安先生字取新，明崇祯庚辰进土。甲申国变，以车驾主事在籍。避地村野，有族人挟隙相持，遂变姓名，走扬州卖卜。既而事白，还乡课子，终不仕，里居贫甚。一夕遇盗，穷搜无所得，大怒而去，曰：“吾未见世间有如此穷进土。”传以为笑。汤狷庵赠诗云：“生计萧然四壁空，破衫尽在旧箱中。绿林豪客纷嗔怒，不信人间进士穷。”进土亦有奇穷者，晚村诗未免抹煞。

镇国殷厚公（高塞），太宗第六子也。于开国时，已宏奖风雅。常熟孙赤崖（阳），以科场事，遣戍甯古塔，留邸中，遇赦始归。武进蒋驭鹿（锐）亦尝为其门客，阎古古诗所谓“西风吹散梁园客，独有枚皋哭孝王”者也。厚又与剩和尚交契。剩和尚名函可，南海人，明尚书韩日钻子，以洪文襄弹事牵连谪戍。集中《悼剩和尚》诗云：“一叶流东土，花飞辽左山。同尘多自得，玩世去人间。古塔烟霞在，禅关岁月闲。空悲流偈处，今日共跻攀。”殷厚尝读书医巫阎山中，胸有泉石，故能略分下交。赤崖后复受知圣祖，南巡屡询及，因有“君王犹记小臣名”之句，盖自幸也。

李自成起自椎埋，毒痛京阙，盖应劫而生者。方贼氛初炽，或传其祖墓有异祥。顺天边太守（大绶）为米脂令，集众掘之，中有异蛇。杀蛇伐树，平其墓，掩以灰秽，军民称快。及贼犯北都，边以母在，不得逃，为贼所得，将缚献自成。中途，逻骑懈，得脱。后入国朝，官知府。袁随园赋《虎口行》云：“入虎穴，登虎口，吾戴吾头虎牙走。欲不，虎不如狗。君不见太原守，姓边名大绶。公顺天人，宰米脂，闯贼故乡公所治。欲斩此贼，计不得施。不知若祖若父作何状，生甯馨儿。急掘土中尸，我欲见之。壬午正月九日，雪花如矢。称娓前行，到三子。二十三坟宰如也，金椎丁丁启。扑面一条惊蛇翔，张口呀呀吞日光。髑髅青铜声，骨节黄毛长，四山妖云毒雾天茫茫。碎其骨，伐其树。腊其蛇，平其墓。纯灰潴沃雄黄烧，马通熏荡牛溲浇。军民声如雷，指日灭黄巢。贼姻艾朝栋，报贼贼大惊，登时一矢贯目睛。公还乡，贼入京。旁人劝公逃，公曰老母在，何能行。一路哭矣，贼来捉矣，骑簇簇矣。母妻子女，齐入狱矣。缚公上马，献闯王麾下。万目睽睽，看掘坟者。公自念，丈夫死耳何悲哀。但不知，抽肠钉舌，千灾五毒如何来。过获鹿，出固关，猜猜闯至黄衣冠。一骑牵公上，一骑摇手言。大王屡败眠不安，莫遽奏王，伤王心肝。再驰再驱，日至寿阳。逻骑十人，渐不成行。一骑大笑，汝何不亡。公乃狂窜，转觉心战。打背大呼，惊贼追逋，回身面之是伧父。持Θ想剥衣裾，赠之以敝襦。昼伏夜趋，百险千虞，而反其居。打阿妹门，疑阿兄魂。抱老母恸，母云是梦。‘闯贼口小哆，万头一齐堕。汝何人斯，交臂而遇？’圣朝擢公，五马轩轩。梨园演公，观叹纷纷。富贵寿考，子姓如云。公书其事记辛苦，我歌为诗告千古。但凭天，莫畏虎。”说者谓闯贼窃位不成，功在乎墓。是虽不尽然，特其履险成夷，若关天意，固可纪也。

相传张献忠入成都，毁古塔，得石碣，有字云：“修塔于一龙，拆塔张献忠。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后献忠与肃武亲王战，中箭而殪，以为应谶。盖天运早定，若闯献辈皆埽除，区宙以待圣人者也。肃武亲王从入关，转战著功，为开国八王之一。其墓在都城西，有古松，荫数十丈外。法梧门歌云：“岂有吹箫不用竹，碣语分明我王属。一百三十六营贼，争向将军马头哭。功成身殁何忧劳，毅魄上烛星辰高。惟有坟旁老松树，郁勃时藉风悲号。”又云：“偶遭风雪皮肉坏，苍髯翠鬣仍支离。”盖松经某岁大雪，高枝微损，而葱郁如故。过其地者，徘徊遗荫，犹想见金戈铁马、纵横风雨时也。

江南既定，聘越中遣逸六人，周忠介、祁忠惠与焉，皆抗节死。忠惠为忠介弟子。宏光时，忠介不附马阮，为刘泽清所劾，连及忠惠。至是，忠惠避居梅市寓山园。临命，见隔江山色，叹曰：“山川人物，皆为幻境。今山川如故，而人生又一世矣。”傅补堂明经《谒忠惠祠》诗云：“骑箕人去剩祠堂，遗像堪争日月光。无复牲牢修汉腊，空留城郭梦辽阳。两京没后烟尘满，一水秋来蓝若香。报国有心臣力竭，还将四负问苍苍。”“四负”为忠惠所居堂名。李越鳗侍御，会稽人，于《寓山四负堂谒忠惠像》有云：“中台入长十三道，逆党汗流观谏草。仓皇请急归倚庐，四负名堂待终老。”盖劾阉乞归，始有是堂也。又云：“南都草创吴民骄，公还持斧锄其豪。三弊上言仅报可，擢公开府苏台高。奄儿案翻水火急，副相出都国人泣。弹章并列三贤名，师弟相随返乡邑。”述其与忠介同危于马阮也。又云：“同文狱起城社倾，兴朝帝子安车迎。殉国义同高刘死，观时耻逐姜商生。一泓清绝寓园水，角巾屹然水中止。讲学同源幸得人，柳桥携手王元趾。”则述其被徵不屈，自投于水。元趾，谓王正义（毓蓍），同为忠介弟子，闻忠介绝粒，投柳桥死。又云：“画江犹子更从戎，巢覆孤儿缧绍同。”谓其从子鸿孙，鲁王时将兵北上被执。余题史合部遗书云：“亡国一何壮，令人思有明。”观忠介、忠惠事，益用慨叹。兴朝礼聘于前，易名于后，亦以励士节也。

忠惠子理孙、班孙，皆克秉先志。居山阴梅墅，中多复壁大隧。倾家结客，兼及屠沽市贩，与张用宾（宗观）、朱伯虎（士稚）、钱允武（霍）、魏楚白（耕）、陈雪客（三岛）尤莫逆。朱竹姹、屈翁山亦往来其间。翁山尝读书祁氏寓山园，不下楼者五阅月。其集中有《题山阴祁五祁六藏书楼》、《客山阴赠二祁子》诸作，竹姹亦有《寓山访屈五》诗，皆作于是时。厥后用宾遇害，雪客、伯虎以忧卒。而郑成功事败，允武、楚白被逮罹法，理孙贿免，班孙亦戍辽。于时竹诧走瓯，翁山返粤。竹诧《送屈五还罗浮》有“罗浮道士思幡然，忽忆朱明旧洞天”之句，翁山亦有《别朱十》诗，所谓“素丝亦易染，孤凤难为音”者。其别祁丈季超云：“赖有二三友，金玉同坚贞。鼋鼍互变化，神龙丧其形。岂不思奋翼，上天无雷霆。风雪历四载，谋深竟难成。”词意尤显。其时宙合垂定，而欲借台澎蜗角，以图兴复，亦可哀已。

吾合于明末国初慷慨死难者，亦大有人在。如侯官林子野（姿），崇祯进士，宰海甯。甲申，北都陷于闯寇，杖绋麻绳，恸踊狂走。南都立君，上书马士英，规责中兴要略，不报。未几，金陵破，林与绅民议固守。适鲁藩入浙，唐藩入闽，相持水火，遂决归闽。黄石斋疏荐，授御史，改文选郎。唐藩兵溃，潜隐福清山中。会鲁藩自海道至，乃哭告其父曰：“忍死偷生久矣，今其死所，愿父自安。”举头自咏云：“种种数茎休见德，此头尚在亦吾仇。”又赋诗云：“一瞑已矣复何求，魂往千山只带愁。易舍妻孥惟有父，无肤发但多头。报仇到底落人后，做鬼应居最下流。门外长江知我恨，年年风卷海涛秋。”投笔起，荷戈集徒旅迎战，被数创，矢贯喉，阵死。时顺治丁亥九月也。又，永福岁贡鄢德都（正畿），唐王时授兵科给事。数上疏，忤当事意，投劾归。大兵入闽，德都诀妻子，正衣冠，自经家庙。其弟德端从林师稷兴兵，殁于阵。德虞赋《伤怀》诗，自沈于月州溪。及德都正命，弟德铨为作《三愚传》，削发为僧。季弟正亨隐于农。有《哭金陵》诗云：“遗来巾帼不胜羞，虎寰中坐沐猴。国破待谁盟马革，官多空讠主烂羊头。乾坤一线英雄泪，南北二京草莽邱。莫道僻隅容偃卧，每当深夜炯双眸。”既败才云感慨深，当年万口一齐喑。换来冠带金银气，卖去朝廷狗彘心。四面江淮奔浊浪，二陵风雨闭幽岑。人生何事堪歌哭，泪血沾裳不忍吟。”一门忠义，人以方黄陶庵之兄弟对缢，皆可纪也。

顺治十八年，闽中学变惨案，亦钜案也。海滨外史记其颠末甚详，云：“生员邓撰欠盐商举人陈殿邦银，殿邦兄忠升出名，贿运司王志佐指作盐饷，施赞以板责。十学诸生林芬等数百人激公愤，哭于文庙。又抱先贤牌位入运司署，毁其公座。督抚令司道就明伦堂会讯，复板责赞，赞挟刃自刎。诸生狂哭，以瓦掷伤司道颅，踉跄散。寻赴按抚恕，途遇司道，执陈元铉等三人，皆列名者。时按臣范平丁忧在署，微行赴郡学，见赞死状，乃逮忠升等十一人，而释元铉等，并疏劾志佐。司道挟忿，复加士子以殴官、鼓噪罢市之罪，林芬等十七人当之。督臣李率泰自漳州回，与抚臣徐永祯议，以新旨有绅衿欠粮解京之谕，遂合疏谓欠粮者皆林芬等殴官所致。于是执芬等十七人监禁，并褫革撰弟邓志衣巾。寻按臣疏下，陈忠升等斥革，王志佐削职究问，诸生行学戒饬，而责率泰、永祯违旨徇私。新抚许世昌行刑厅，究问志佐。各官承率泰风旨，为志佐脱罪，终不释诸生。学臣陆密庵（求可）将考校，特请发落，俾入试。率泰不可，竟提出林芬等斥革棍责，林肇震、张星立毙，余亦重伤舁归。郑鳌毓、林芬、林晟未几亦病死。然忠陛升、志佐及同时司道多死者，而率泰亦死于闽，或谓有天道焉。卢黄仲（灼）亦以是案下狱。事平，绝意仕进，遁居武夷。有《野田黄雀行》述学变事云：“黄雀食稻粱，志尝在千里。胡为避赠缴，反入牢笼裹。长安美少年，挟弹游都市。怜此瑶光姿，赎以明珠珥。白玉作巾箱，黄花亲摘饲。一朝羽毛新，奋翼随鹏徙。古来重结交，急难恒相倚。生死且不辞，贫贱焉足耻。翟公门下客，交情徒尔矣。慷慨魏侯嬴，一剑酬知己。”“白玉”、“黄花。句谓按臣范平。范称爱士，是疏力持公论，闽人尤德之，后入祀名宦祠。又，陈章家私祀其主，嗣移之入台江书院，祀于文昌神之旁。黄祗永题楹联云：“一疏力扶芹泮士，千秋同荷柏台恩。”谓是事也。其疏亦载于前人笔记。独怪李文襄乃疏揭提学宋祖法，不能约东诸生，下其章于督部。适使率泰假之，逐一熬审，竟致诸生死罪。微范公在朝力言之，则且骈首街，不待棍责矣。闽士之祠祀范公，不亦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