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惠山寺旧有《竹鲈山房图》名迹，遭毁。高宗临幸，询知其事，出内府所藏王绂《溪山渔隐图》，赐存于寺。姚惜抱游惠山见之，作歌有云：“山僧手持王绂卷，语我前年寺中事。火烬《竹鲈山房图》，更传天府琳琅赐。光曜日月卉虹霓，山僧室内瞻御题。次看王画果神妙，精深意境穷天倪。山长水远合气势，人家渔艇从幽栖。武陵溪口落花出，西塞山外斜阳低。岂徒画师今莫跻，孟端自喜非常蹊。三处题诗两番记，宜升秘笈同璋。”赭寇之乱，王画亦毁，仅存雅什，以补佚闻。玉泉山静明园有竹鲈山房，为十六景之一，盖南巡过惠山听松庵，爱其幽雅，特仿置之。御制《竹鲈山房》诗云：“惠泉仿雅制，特为构山房。调水无烦远，名泉即在旁。”高宗尝幸山房试茗，以梅花佛手和雪水煎之，号“三清茶”，其名甚韵。

乔石林侍读休官后，筑纵棹园于淮上，池亭声伎，盛极一时。有家伶六郎者，色艺尤胜。南巡供奉，曾叨天赐，益自矜异。查初白道出淮扬，偕西溟诸君造访名园，于酒间见之，赠诗云：“欲顾曾无一字讹，子弦徐引曼声歌。青衫憔悴无如我，酒绿监红奈尔何。”后四年，侍读已下世，都下有管郎者，名甲菊部，豪贵争求识之。初白遇于翁康饴部郎讠燕席，私谓西压曰：“此子何酷似石林家伶。”西谓即六郎。初白罢酒惆怅，复赋四绝句云：“髯影衣香四座倾，风流争赏米嘉荣。就中独有刘宾客，曾听凉州意外声。”“鸭桃花外小池台，潋滟航船一棹开。春色满园人尽妒，君王前岁赐金来。”“一群农艳领花曹，头白尚书兴最豪。记得送春筵畔立，酒痕红到郑樱桃。”“茶烟禅榻隔前尘，存殁相关一怆神。自琢新词自裁扇，教成歌舞为何人？”扬州燹后，故家池馆尽委烟芜。甘园词云：“虹桥剩柳，送古今几叶扁舟。”回首承平，如闻累叹。

乾隆丁未春，某宗伯掎摭王渔洋、朱竹坨、查他山三家诗及吴菌次长短句内语疵，疏请毁禁。渔洋《秋柳》四首即在内。嗣经枢廷议，谓《曝书亭集寿李清》七言古诗一首，事在禁前，依例抽毁，其余诗词，语意均无违碍，奏上报可。见《郎潜纪闻》。渔洋《秋柳》之咏，李勺阳、伊戒平两注，或云思故国，或云慨德藩，皆揣测之词。或谓伤衡府宫人而作，好事者为图记之，蒋箸生题句所谓“不道湾头遇小怜，却从家国感当年”者也。朱晓村别藏《秋柳图》，跋谓文简《秋柳》诗为明福藩故妓作。妓，洛阳产，从至金陵。鼎革后，于济南酒座遇之，因叹人生盛衰靡常，故《秋柳》寄意。诗中白下、洛阳、永丰坊、隋堤水，无非伤其飘泊。晓村为王氏甥，言当可据。唐葆年孝廉则谓为郑妥娘作。山阳徐宾华孜文简明湖秋集事在顺治丁酉，《亭林集》亦有《秋柳》诗，又尝于丁酉至济南，当系酬唱之作。王东麓萃辑为《秋柳诗释》，宾华题云：“西风残照影娉婷，《秋柳》诗图揭作屏。写得明湖流落意，眉痕别后比云青。”“肠断南朝郑妥娘，金枝摇曳永丰坊。娟娟凉露余疏影，忍唱琅琊大道王。”“王氏诸甥重晓村，锦秋书屋雪泥痕。金城司马攀条泣，终竟销魂白下门。”“宝髻云鬟往事遥，名藩宫殿尘消。青溪依旧胭脂水，二百余年忆舞腰。”作是诗时，距文简秋集恰二百四十年。

明时，士大夫多蓄家乐。康乾时，此风未革。姜廉使（开阳）宦黔，所蓄歌伶，极一时之选。官廨有绿净轩在池沼间，入夏，菡萏盛开，邀中丞以下开尊赏之。酒半，命诸伶结束亲妆，作采莲女子，荡舟奏曲。洪北江学使预宴，赋《采莲曲》绝句云：“晓日华筵水上开，琐厅干尺接层台。笙歌小部雍容甚，都衤集儿童竹马来。”“门前赤棒肯拦遮，齐放游人入使衙。怪底鹭鸶无立处，压波人影黑于鸦。”“鸣驺来处甫侵晨，午榻横排任欠伸。各占一亭陈百戏，却忘宾主是何人。”“东素腰纤点屐高，花非芍药即樱桃。旁人错认红妆好，十五吴姬刺锦篙。”中丞冯公（光熊）、方伯万公（甯），并有和作。廉使又工射，每集同官，较胜负赌酒。北江诗云：“廉访斋南笑语哗，当筵绝技尽人夸。射棚一盏银灯上，墙外惊传鼓子花。”后左官平庆道，声伎尽散。

石门吴涧莼大令（曾贯）《咏杜家庙古梓》云：“其上间有神灵栖，云旃飘瞥雾马嘶。粉榆父老勤作社，神箫巫鼓相挨挤。闲言仁庙南巡事，鸾皇发声著神异。至今铁牌题识明，康熙三十八年制。”注谓：庙有两梓，皆古树。圣祖南巡，跸路经此，树有发声之异。古称槐为音声树，是不独槐能发声矣。高宗南巡至无锡，幸秦氏奇畅园，适文恭前卒，御制因有“养疴旋里人何在”之句。园有古樟，圣祖屡临抚，还朝犹问“树无恙否。”查初白纪诗云：“平安上报天颜喜，此树江南只一株。”草木何幸，乃生盛世。

乾隆时，闽中犹贡鲜荔，以盆移植。倪复山大令（本毅）《荔枝船》诗云：“中冠从今重八闽，连根移入上林春。朱盆到日迎风熟，绿树依栏带露新。自是远臣崇土贡，早知圣世等常珍。差船不用催程鬃，五月炎献满水滨。”其时建兰闽荔，并充贡品。荔枝鲜者易损，则蜜渍以进。嘉庆二十五年，始撤荔枝之贡。至道光二年，并罢贡兰。孙芝房（鼎臣）官翰林日，追述圣德，为乐府纪之。《蜜荔枝》云：“蜜荔枝，色如琥珀甘如饴。翠罂朱笤密封识，远白海崤来丹墀。昔在明皇天宝世，嘉果晕晕必生致。马死如山供一笑，举烽裂帛成常事。本朝家法严宫廷，御厨茶膳皆有经。荔枝蜜渍自土贡，每岁所进不百瓶。岂如前朝尚烦费，茶作龙团盐虎形。先皇澹泊由天性，密谕蠲除著为令。躬行节俭莫能名，呜呼帝德何其盛。敢将御札示史臣，荔枝作谱彼何人。”《素心兰》云：“福州之兰天下稀，就中素心花更奇。平地岂合植此种，天香故是瑶台姿。守臣宝之不敢私，驰献九重云露滋。迩来素心贱如莽，空山无人芳自赏。宫中不复蓄此花，只合山人插瓶盎。吁嗟乎，端明学士著《茶录》，相公亦进姚黄花。君明臣良尚如此，何怪后嗣矜繁华。宣和特置花石纲，江淮破产千万家。金人渡河驾北狩，艮岳荡为尘与沙。可怜玩物竟何益，不独蛾眉可倾国。小臣作诗纪圣德，万岁千秋字不蚀。”按：停贡荔支，由闽督颜公检奏请，特记之。

邓司业（锺岳）后，以上寿膺恩麦者，推王南亭（世芳）。南亭，乾隆时司训遂昌，年已九十有六；辛巳，百有三岁。秩满引见，赐六品衔，壬午、乙酉，两次迎銮，迭拜宠锡。迨高宗六旬万寿，入都祝嘏，赐诗宠之，加司业街，在籍食俸。是年百十有二岁，行不扶杖，健如中年。子四，长八十有八；孙十一，长六十有九；曾五人；元七人；来八人；一人，皆耕读自食。问何术致此，曰：“无他，惟茹淡泊、寡思虑而已。”其纪恩诗云：“身愿四朝沾浩荡，眼看七代长儿孙。”纟并福曼龄，古今希有。沈东田方伯赋《一百十二寿翁王广文》诗有云：“赤城胜迹昔曾传，杖履春风得气先。甲近再周天放客，星移十纪地行仙。百年鹿粝三餐饱，五夜心清一觉眠。欲识延龄惟澹泊，不须药并逃禅。”述其语也。吴蓉塘侍讲《赠南亭老人》诗有云：“自言少时胆气庞，报仇夜斫贼营里。”则其人初非习于暖姝者。又有云：“去年翁至坐蒲轮，亲祝圣龄习拜跪。箧贮上方麟趾金，衣裁内府鹄头绮。今岁慈宁开八秩，翁切呼嵩复至止。香山图画古今同，天子推仁首尚齿。”则谓其以祝嘏再至，且预“香山九老”之宴也。陈勾山太仆诗云：“华皓何来云水头，宠加新秩返扁舟。酒钱未卜凭谁与，壶药翻叨为我投。薄宦梦惊山北檄，散仙行逐海东鸥。独留佳话传台阁，曾与耆英大父游。”当时推为压卷。南亭尊人名永沂，有孝行，寿亦百有三岁。

渠县寇检讨（赉言），初为诣生，赴秋试稍迟，三诣学使，乞录遗，不许。途遇方面官，辄拦诉，亦不理。窘甚，持手版旁徨街陌间。忽有呵道鸣金而来者，亟前攀与呼救，不知乃桂秀岩提督之夫人也。从者呵止之，夫人隔帘视，知为书生，怜之，命受其牍，归语桂曰：“吾已收之，君必为言于学使。”桂为力言，得补送入闱，是科竟领解。诣提督署，以师生礼见夫人。暑问家世，赍以花红，提督亦有所赐。拜谢而出，谈者美之。李雨村戏赋俳体云：“五千科举竟无名，四望旁皇绝救兵。措大误攀官妇轿，武衙直达考文棚。岂知榜上头名客，便是与前目送卿。年少解元谁及汝，珠帘锦帐拜门生。”是科典试为李沧云（），时官宗人府主事，副者曹编修（锡龄）也。

庄本漓学士眷菊部方俊官，有“状元夫人”之目。学士中年玉折，俊官亦蕉萃自伤。倪侍郎（承宽）为作《感旧》诗云：“落拓江湖考欲丝，红牙按曲记当时。庄生胡蟪归何处，惆怅残花剩一枝。”当日京曹清暇，相率徵歌，《小谱燕兰》，多传轶事。毕秋帆未第时，识李郎桂官，勖志青云，视同畏友。迨擢大魁，随园为赋《李郎曲》有云：“果然胪唱半天中，人在蓬山第一。贺客竞携郎手揖，泥金翻向李家红。若从内助论勋伐，合使夫人让诰封。”一时亦目为状元夫人。是年廷试，策问屯田事，秋帆方以中书直枢密，先日在直庐，详绎西北疆吏奏疏，故条对独精聂。初拟第四，高宗特擢第一，由是受主知，胶台司，溶跻开府。功名之际，岂偶然哉！

秋帆治陕最久，辟马厂荒壤，浚龙洞故渠，类能以实心行实政，盖秉承贤母之教。其受命抚陕，太夫人奇诗诫之云：“读书裕经纶，学古法政治。功业与文章，斯道非有二。汝宦久秦中，溶膺封圻寄。日夕为汝祈，冰渊慎惕厉。譬诸构檀材，新小则恐敝。又如任载车，失戒则惧踬。扪心五夜斩，报答奚所自。我闻经纬才，持重戒轻易。教劾无烦苛，廉察无猥细。勿胶柱纠缠，勿摸棱附丽。端己励清操，俭德风下位。大法则小廉，积诚以去伪。西土民气漓，质朴鲜糜费。丰镐有遗音，人文郁炳蔚。况逢郅治隆，陶钧综万类。民力久普存，爱养在大吏。润泽因时宜，撙节善调理。古人树声名，根柢性情地。不负平生学，不存温饱志。上酬高厚恩，下为家门庇。”竟可作治谱读。未几，就养秦中，闻父老称述治绩，复有诗云：“骖腓乍解路三千，风物琴川慰眼前。到处听来人语好，频年丰乐使君贤。”古称崔母能训子以临民，如太夫人者无愧。

征苗之役，秋帆督师次沅州，触瘴致疾，自谓合姓名绎之，恐遂不返，果卒于军。今大西山华妙洞壁，其纪游诗刊石尚在，盖驻军时避暑于此。贝子木《游大酉山》诗有云“戎落山容惨，彭亡地谶留。”谓秋帆也。宝应王海山（嵩高）尝佐其幕，晚年与瓯北谈祁阳往事，有诗云：“黄粱梦里记曾游，争羡陶公督八州。燕去堂空巢已覆，鹤归华表冢难求。论诗跌宕须眉在，话旧凄凉涕泗流。同是故人兼故吏，相看霜雪各盈头。”尽瘁艰难，殁犹撄谴，行路所悲，何况交旧。

秋帆建节之初，颇蓄声伎，故太夫人以“端己俭德”诫之。大梁抚署西园为当日歌舞地，其自排《长生殿》剧本，不时爨演，严冬友且习闻而厌。穆英甫中丞（和蔺）继任，性俭约，从不举讠燕。管缄若客其幕，偶涉西园，绮疏陨落，画槛倾欹，惟烂漫戎葵，争雄蒿艾而已。为诗书壁云：“幕府依然早晚衙，中丞清节似山家。锦堂闲杀笙歌地，开遍戎葵一院花。”后英甫坐刘之协在扶沟脱逸事落职，戍乌鲁木齐。缄若寄诗云：“一夫脱死须臾事，八座投荒万里闲。嫁祸肓邻言何太险，收威天怒已徐还。重看魏尚持星节，不使班超老玉关。遍十三州思去后，岂徒旧客惨离颜。”揣其获咎，当有构陷之者。缄若挽英甫句云：“宽柔群谤懦，廉节世疑悭。”可见其人矣。

国初文武互用，不拘恒格。《池北偶谈》载以武改文者，如总兵李国英改巡抚，胡章改布政，游击王肇春、黄明改知府；以文改武者，如道员朱衣客改总兵，侍郎陈一炳、周卜世、刘兆麒改提镇。沿至光宣，犹多此例。举其一二，如张勤果以提督改巡抚，秦秉直以按察改提督是已。乾隆时，刘松斋（清）由拔贡官至云南布政，忽改授登州镇总兵。其乡先有童谣云“拔贡总兵”，竟念。莅镇，重修蓬莱阁，日与士流啸咏其上。调曹州，旋致仕。有《罢镇纪恩》二律云：“卅年冒宠玷朝班，诏许全家返故关。善饭尚夸身手健，恋恩先怅髦毛斑。年来衣食皆天赐，老去林泉得自闲。万里栖霞知好在，只愁无计买青山。”“秋风欲别转流连，回首云山缓著鞭。千里桑麻弥海岱，万家井龟息烽烟。驽骀未必知前路，樗散空教养大年。迭荷君恩犹未报，虚名敢媲‘况青天。’”松斋起家佐贰，所至以廉惠得民，有“刘青天”之目。纯庙亲鞫贼首王三槐于瀛台，三槐供言官逼民反。上曰：“四川一省官岂皆不善耶？”三槐曰：“惟刘青天不愧好官。”上因赐松斋诗云：“循吏声名远迩传，蜀中何幸见青天。诚心到处能和众，本性生来不爱钱。”且颁示各疆吏，异数也。任晋藩，以事劾钦使初彭龄。彭龄旋摄抚，劾其无大臣体，降员外郎，复游擢都转山东。值教匪朱成良陷定陶、曹县，松斋请于抚臣，同兴以官兵五百，败匪于方山，复定陶。又败之于张家庙、扈家集，遂复曹县。河南贼自滑县窜曹者，并歼之。以功擢滇藩，仍留任，寻改总兵。其致仕，以与抚臣论裁兵事不合，部仍如其议。宋于廷赠松斋诗云：“盛世资贤杰，通儒善将兵。一心能运用，百战有声名。大勇元无敌，深仁更有情。近民通疾苦，入世息纷争。短策收龙豹，长驱窜鼹姓。奇功身不有，殊遇众皆惊。”推许甚至，亦公论也。四川、山东皆为立生祠，民称曰“刘青天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