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孔定南于天聪时来归，给都元帅印，赐号“天佑兵”。顺治元年从入关，佐豫王平定江南、豫、陕。六年，封定南王，镇粤西。李定国兵陷桂林，定南手刃妻子，自焚其宝玉，乃就死。赐谧武壮，诏工部为造坟立碑。遗一女四贞，留养禁中，视公主。履端亲王《过定南墓》云：“反侧行看尽，功名惜未终。盟无带砺，军竟化沙虫。”三百年中，汉大臣于京师立祠致祭者，惟定南及合肥李文忠而已。同时平乐守尹明廷亦死难。明廷字萁阶，吴县人，成顺治己丑进土，即除知府。定国既陷桂，兵将及平乐。施尚白奉使过境，萁阶置酒送之，曰：“君，使客也，宜亟行。某守是死矣。”乃募死土守城。城陷，胁降不屈，支解之。事闻，赠太仆卿。尚白怀以诗云：“我行已仓皇，君意反缱绻。中厨呼酒浆，妻孥泪如霰。饯我登竹舸，挥涕苦相劝。封疆我则死，风鹤子当远。诀别水声中，缆解急飞箭。瘴云落日昏，耳目骤惊眩。但见逋逃人，男女相蹂践。别来断消息，枯蓬各飘转。苍梧杀气高，铜柱妖氛缠。巢卯得无覆，颈血恐已溅。”时尚未得其死耗也。后其子正始间道负骨归，尚白为铭其墓。其时殉桂难者，尚有李懋祖、周永绪、沈伦、涂起鹏、泰澜，附记之，以存遗烈。

顾景范《甲辰九日感怀》云：“萧飒西风动客愁，停尊无处漫登楼。赭衣天地骊山道，白袷亲朋易水秋。征雁南飞无故国，啼猿北望有神州。菜萸黄菊寻常事，此日催人易白头。”为怅苍水被逮而作也。苍水举兵事败，尽散卒伍，独居南田之悬山恩。门有两猿守之，有警，猿辄跳踯哀鸣，得脱避。赵清献得其故校。使居翁洲之补陀为僧，定以伺苍水。会有告猡舟出，夺得之，乘夜取山背僻径以入，猿不知也，遂执之，其受刑为甲辰九月七日。景范闻而系之，故有是作。

史忠正守维扬，归尔德昭佐其戎幕，震川先生曾孙也。城破从殉，其弟恒轩收骨葬之。恒轩，复社之傍，与顾石产齐名，称“归奇颠怪”。尝与同邑顾端木举兵，不济，瑞木死之。其子天逵、天遴被执亦死。恒轩佯狂，行逊得免。石产《吴兴行》云：“三年干戈暗乡国，有兄不得归茔域。高堂有母儿一人，负米百里伤战贫。比来海虞两月日，裁得白金可半镒。归来入门不暇餐，直走山下求兄棺。湖中雪满七十峰，江山对君凝愁容。冬尽月向晦，慈亲倚门待。果见兄骨归，心悲义以喜。君向余太息，此事不足言。遥望天寿山，须在浮云间。”即纪恒轩葬兄事也。恒轩有《寄石户》诗云：“知君已谢鲁朱家，此去无烦广柳车。城阔山河千古壮，可怜不是旧京华。”恒轩殁，石户哭以诗。有云：“郦生虽酒征，亦能下齐军。发愤吐忠义，下笔驱风云。平生慕鲁连，一矢解世纷：碧鸡竟长呜，悲哉君不闻。”二君患难之交，故其言深切如是。相传《万古愁》曲子恒轩手制，藉寓陵谷之感。后傅入禁巾，为世祖称赏，每命乐工歌之。以《采薇》悲讴入新朝声府，有史以来，此为仅见。

相传忠贞有弟仕清，时人举“南枝向暖北枝寒”之句以拟文山兄弟，摄政睿邸致忠贞书谓“识介弟于清班”，其事益成铁案。盖谓蘧庵庶常（可程），忠贞之问祖弟也，近人沈太件笔记述，蘧庵一宁赤豹，崇祯进土。明亡后，奉母家居板四十年，实未尝仕清。且引其《与顾宙人》句云：“饥来四方走，避惠如避钳。”又。《奉答寓人旅居平阳见怀》云：“怀古遥怜处处同，青鞍布袜御长风。犹闾采蕨思殷社，漫道歌薰入舜宫。山色万重遮蓟北，河流千里下蒲东。看君行迈劬劳甚，庑下谁知《五噫》鸿。”心迹嚼然可见，不类屈身二姓者。按：顾诗元谱载可程癸未改庶常。京师陷，降贼。贼败南归，忠贞请置之法。福王以忠贞故，令闲居养母，阅四十年乃卒。则时贤疵议，岂曰无因。太侔但据其诗，或未之深孜也。宁入《答史庶常》诗云：“伊尹适有夏，太公之朝歌。吾侪亦此时，将若苍生何。跨驴入长安，七贵相经过。不敢饰车马，资用防其多。岂无取诸人，量足如饮河。颅视世间人，夷清而惠和。丈夫各有志，不用相讥诃。古人尚酬言，亦期相切磋。愿君无受惠，受惠难负荷。愿君无倦游，倦游意蹉跎。”此云“受惠”，彼云“避惠”，适成铡对。首二语亦见蘧庵出处。然事非本志，终能以养母自全，君子固当谅之。

宏光四镇，刘泽清其一也。泽清将暑无所长，务贿赂权贵、结纳宾客，部兵所至焚掠。史忠贞谋恢复，遣高杰趋河南檄泽清防河，不应。比杰死，复与二镇谋分其众。迨扬州告急，命泽清往援。泽清已潜谋输款，率所部北降。顺治五年，复勾结曹县叛首李名让、李化鲸、张学允等谋乱，伏诛。颅宜人为赋《准东篇》云：“准东三连城，其北旧侯府。昔时王室坏，南京立新主。河上贼帅来，东南费撑拄。诏封四将军，分割河淮上。侯时拥兵居，千里暂安堵。促觞进竿瑟，堂上坎坎鼓。美人拜帐中，请作便旋舞。为欢尚未毕，羽檄来旁午。扬龄出庙湾，欲去天威怒。举族竟生降，一旦为俘虏。传车诣幽燕，犹佩通侯组。长安九门市，出入黄金坞。故侯多嫌猜，黄金为祸胎。白日不尔待，长夜来相催。旁徨阙门前，一时下霆雷。法吏逢上意，罗织及婴孩。具狱阿房宫，腰斩咸阳市。踟蹰念‘黄犬’，太息罅诸子。父子一相哭，同日归蒿里。有金高北邙，不得救身死。地下逢黄侯，举手相揶。我为天朝将，尔作燕山俘。俱推凶门毂，各河山符。嗟公何不死，死在准东郛。一死留芳名，一死骨已枯。奇语后世人，观此两丈夫。”当泽清至北部，赐居第衣服，授一等子爵，恩遇犹厚。使守分知命，未尝不可终其余年。乃与李化鲸等通书谋逆，事发，磔于币，亲属流徙。泽清固多金，而不仅多金为罪也。黄侯，谓靖南侯得功？大兵渡江，福王潜入其营。得功方摩所部八总兵迎敌，而刘良佐已先归命，大呼招降，得功怒叱之，忽飞矢中喉左，知不可为，拾所拔箭刺吭死。其妻亦自经以殉。固与泽清同时列镇分茅者也，均之一死，何止泰山鸿毛之判。

宜人《淄川行》刺孙之獬云：“张伯松，巧为奏，大纛高牙拥前后。罢将印，归里中，东国有兵鼓逢逢。鼓逢逢，旗猎猎，淄川城下围三匝。围三匝，开城门，取汝一头谢元元。”之獬，淄川人，明天启壬戌进土。媚奄得官侍讲，名在逆案。入国朝，为礼部侍郎。顺治二年，擢兵部尚书，总督军务，招抚江西，乞归。值土寇丁可泽勾引叛首谢迁等陷淄川，擒之，支解死。之獬归附时，有韶，衣冠礼乐，暂仍明制。独先萝发，男妇悉效满装。故清议尤鄙之。末云“取汝一头谢元元”，意者居乡不德，樱众怒耳。与刘泽清事，皆足为鉴。

●卷二

国朝以忠厚开基。入关之始，为明庄烈帝发丧，祭葬悉从帝礼。复有诏，设置明陵员户，春秋致祭。顺治时，有倡开煤之议者，意以窥孝陵，江甯守林公恶而杀之。见蜀人李长祥集。而魏禧所述，则己亥海师至金陵，陵木为之一空。以复明为帜者，乃如是耶？全谢山《蒋山曲》备述其事云：“神烈遗髯久寂寥，卫官老死卫户，曲阿王气黯然消。衣冠纵出游，但有秋风号。频闻降新诏，群牧无许来山椒。阿谁凶谬希温韬，贤太守，一剑枭，珠襦玉匣幸不摇。岂期故国遗，反容猪突恣焚烧，高皇嗔之跳而逃。中天六驭至，神光迓旌旄。盛德斯捣谦，旁行九顿不惮劳。睹兹弓剑地，穹碑奎墨何于昭。谓是贤主朕所豪，三百年祚非浪邀，忍令薪木萧条。咨史臣，漫以深文嘲。中山感叹开平泣，不独秣陵父老戒采樵，吁嗟圣德如天高。”圣祖南巡，躬祭明孝陵，行九叩礼。祭文出御制，推崇甚至。且御书“德迈唐宋”四字，勒石为坊。查初白《扈从纪诗》云：“明代山陵在，天家祀典昭。千官随虎旅，万乘驻鸾镳。风雨东来近，江关北睇遥。石城蟠脉厚，灵谷蓄泉饶。狐兔何曾窟，松楸竟一凋。运虽经鼎革，诏特禁刍莞。下马坊犹耸，棱恩殿忍烧。遣民安率土，圣主念前朝。本以仁除暴，还同舜绍尧。统传心有契，社废庙无祧。陵户烦增置，神宫俨旧寮。霸图卑六代，园寝任萧条。”谢山诗所云“盛德捣谦，”即指其事。“史臣深文”一语，则谓修《明史》时，熊文端进所撰本，于明高皇有贬词，圣祖特斥之。尤见如天之度。顾黄公有《圣驾恭谒孝陵纪盛》诗，汤圣宏有《奉命祭明孝陵敬赋盛典》诗。钱捧石重谒明孝陵诗云：“宝城享殿犹樵禁，圣祖神孙几酹杯。自是本朝鸿泽至，军都诸寝总无摧。”盖纪实也。嘉庆己卯，仁宗六旬万寿，遣京堂以上官分祭历代帝王陵寝。于前明孝陵，特命明裔袭侯朱毓瑞往祭。王篑山时摄江甯布政使，得与陪祀。纪诗云：“落日荒荒白下门，冬青几树黯朝昏。唐陵汉寝今仍在，几处清明见子孙。”自昔礼遇胜朝，无如是恩礼兼尽者。

明代自成祖以降，陵寝皆在昌平州，称“十三陵”。设置员户，犹沿旧制，由明裔朱侯春秋致祭。其往也，必诣朝请训，归而覆命。赵吉土（恒夫）《谒明陵》诗云：“堪与胜气半空腾，天外云霞大壑蒸。银嶂虚明撑铁壁，玉鱼永夜伴金锾。行厨野爨烟千缕，老衲危樵翠几层。太息定陵遭劫火，止留断碣卧荒藤。”“山迥水绕冢晕繁，阴殿群灵俨在兹。赤脚园公怀庆层，白头宫监说光熹。曾探石匮来三浙，似向苍梧吊九疑。碣署龟跌无一字，千秋金监景纶丝。”“直北云山十六州，霸昌清望冠诸侯。先公密奏存遗祀，胜国幽陵守一杯。谁禁鸠来寝殿，自然龙虎抱明楼。可怜南渡冬青树，朽骨何曾瘗故邱。”“深深阴坞半蒙茸，石径烟村过虎踪。夜午红灯朝二井，天中紫极削三峰。谁攀列帝龙髯堕，止剩前朝马鬣封。传说锦屏常驻跸，荒陵酹酒泣怀宗。”盖国初时作。定陵毁于寇乱，后修复如制。其余见于篇什者，如周东冈怀陵诗云：“新朝置冢户，奉帖归陵旁。元年赐供田，割麦荐飨堂。”刘杜三《呈王敬哉宗伯》云：“听说寝园沾圣泽，冬青无用布衣栽。”李容斋《景帝废陵》诗云“悠悠二百年，坏道余乔松。我皇行见之，积敝怆宸衷。置守禁樵采，毅魄仍幽宫。”异喙同声，洵非阿颂。咸丰时，吴子珍待韶赋《京邸感秋》诗有云：“艰难王业感前明，十载高皇马上争。后叶有时鱿燕逸，中原无地不戈兵。胜朝失鹿悲禾黍，真主乘龙致治平。二百年来劳使节，箫陵时祭冷榛荆。”时方寇乱，俯仰哀盛，托感深矣。

入关，恩韶前明宗室投诚者，仍予禄养，其时未有虞宾之封也。雍正二年，始封明裔正定守朱之琏为一等侯，编入正白旗汉军，世奉明祀。全谢山《置恪》诗云：“三统之礼，发自遗经。以存三微，其义最精。况复前代，系谱所敬承。圣祖晚，燕居咄咄。云‘明未置后，大典有阙。安得象贤，朕心嘉悦。惟十有三陵，昌平在望。宗支十万，夷于里巷。毫社之灵，谁其主鬯。’宪皇体此，亟颁命圭。咨尔礼臣，选定宗枝。玺书宠锡，故国之辉。国有五等，皆由勋阀。礼所不臣，孰与侯埒。徵文徵献，尚无灭没。肃肃振鹭，贞白乃襟。侯其敬哉，嘉命是钦。以报天子，以慰祖考心。”是年十月，吏部带领明裔六人引见。奉诏，以之琏膺爵。之琏原隶镶白旗汉军，阿思哈尼哈番廷赦之嫡孙也。世宗是举，谓本于圣祖遗谕，盖善则归亲之义。迄于光宣，沿袭弗替。

明思陵长公主，当国变时，思陵挥刃斫之，断臂，展转民间。顺治时访得之，公主先已许字。为合乐昌之镜，仍畀平之磴，农华下嫁，礼视帝姬，亦本朝盛德事也。蒋苕生谱《帝女花》传奇纪之。梅挝所赋挽词，哀感顽艳，当时传诵。篇中有云：“元主甘从殉，君王入禾央。抽刀凌左阖，申脰就干将。睫血彤闱地，横尸紫箩汪。绝吭甦又咽，瞑睫倦微扬。裹褥移私第，沾胸进勺浆。誓肌封断骨，茹戚吮残创。死早随诸妹，生犹望二王。股肱羞魏相，肺腑恨周昌。”述甲申出宫事也。其云：“浩劫归空壤，浮生寄渺茫。玉真图下发，申伯劝承筐。沅浦余尧女，营邱止孟姜。君臣今世代，甥舅即丞尝。汤沐乡亭秩，家门殿省郎。凄凉脂粉磴，零落绮罗箱。”则言公主上书，请归空门，世祖不许，仍令周世显尚主，赐以土田邸第也。又云：“壮丽成焦土，榛芜拱白杨。麋游鹊观，苔没阙鸡坊。荀灌心惆怅，秦休志激昂。崩城身竟殒，填海愿难偿。命也知奚憾，天乎数不臧。累献箦语，即窆寝园旁。半体先从父，遗骸始见娘。黄泉母子痛，白骨弟兄殇。”述甲申以后事，迄于天殁。“即窆”以下五句，其遗言也。末云：“自古遭兵扰，遍嗟拥树妨。鲁元驰孔亟，芊季负仓皇。漂泊悲临海，包含耻溧阳。本朝端闸闽，设制胜岩疆。处顺恭俭，时危植纪纲。英声超北海，雅操迈东乡。新野坟松直，招只祠柏苍。《薤歌》虽惨澹，汗简自辉煌。谧号千秋定，铭旌百礼彰。秦箫吹断续，楚挽哭沧浪。”述饰终恩礼，有余喟焉。张宸《长平公主诔》云：“泉途已宫，龙髯脱而剑远；兰薰罢殿，蕙性折而神枯。乘皇扇引，定情于改朔之朝；金犊车来，降礼于故侯之第。”盖言胜国则可痛，而在兴朝则可传矣。诛称都尉旦君世显为“太仆公子。”《明史》谓长平公主，当明亡，年已十六，选周显尚主，其名小异。

国朝编定《明监》，诏以宏光及唐、鲁、永明诸王并附于后，所以尊前统也。殉节明臣并予褒谥，凡追赐专谧者三十三人。其通谧曰忠烈、曰忠节、曰烈愍、曰节愍，至八百二十八人。标风义，励彝伦，猗欤盛矣。冯玉圃纪诗云：“雍齿侯原假，韩通传竟遗。由来亡国社，未得表忠碑。河岳精灵迪，《春秋》义例垂。赐名洵旷典，异代疾风思。”其二云：“明政嗟解纽，难迥宝鼎沦。三方无半壁，万死有完人。顽懦遗风激，贤奸定论真。阐幽干载事，大义在君臣。”稽诸往代，惟唐太宗之于尧君素，宋太祖之于韩通，偶褒遗烈，已称盛事。若追录幽贞，普加崇奖，有史以来仅见也。此所以昭兴朝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