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上元王鼎襄《题安南黎亻北行丛纪》三首云：“日南郡裹战氛横，海上孤臣入帝京。旧德犹思丁部领，新疆尽付李南平。心摧市扌求回戈日，泪堕盘江跋马行。十载黄沙书一卷，何须青史为留名。”“江边父老泣黎桓，沱水东流去不还。赤手尚思扶社稷，丹心无计保河山。金戈十万方酣战，魈髻三千已入关。生死何由归间道，摩天岭上拥峰峦。”“楚囚不改旧时衣，对泣新亭亦可悲。下濑戈船何日渡，伏波铜柱至今垂。汉家自用淮南策，蛮触何劳王者师。信国忠贞苏武节，千秋同调不同时。”黎亻者，维祁旧臣也。阮惠再起兵，维祁率家属来归，就京师安置。亻等四人从，誓不荣发易服，且言国王弟维祉与宗党旧臣谋举义师，欲出关应之。而阮惠改名光平，遣子入觐修贡，且击败维祉来献捷。上以光平既归顺锡封，理无反汗。又以黎亻等忠故主，特光平护维祉妻孥入关，事不果践。值高宗万寿，光平来朝祝嘏，赐宝石顶、四团龙服，班于亲王、郡王之间。篡夺之雄，受封特渥。福文襄、孙文靖虽主收抚，则和相托于绥怀之义，以荧圣聪也。光平受封，称“新阮”。农耐王阮福映为黎氏甥，主越裳地，称“旧阮”。嘉庆七年，福映兴兵，灭新阮，表陈为黎氏复仇，并为南越国。廷议改为越南，重颁封册。其时维祁已卒，诏黎臣怀土者，从其遗榇归。侗在京师，著是书述其流离琐尾，有禾黍之悲焉。袁随园为文靖赋《平安南歌》云：“尧之南交周越裳，年年贡使来相望。”即以越裳为安南，盖未深辨。又云：“尚书宣韶下黎淮，下国君臣笑口开。不肯县陈贪尺土，敢忘朝汉立高台。”谓其复封黎氏也。叛徒复振，成算皆虚，终为文靖惜之。

安南屡梗王化。当阮文达抚浙时，其国宠臣陈宝玉柄政，称兵入犯。有四总兵率水师，尤悍鸷。文达督师败之于松门，俘八百人，溺水毙者无算，夷船片甲无返者，并获其总兵印敕。四总兵者，进禄侯伦贵利为首，磔于杭州，其一戮于台州，其二殁于海。文达以铜印改铸剑，恒以自随。后值蔡牵之乱，督师再出，题剑匣云：“销熔夷虏印，仿制古呈钧。入手才三尺，随身已八秋。抚摩旧铜篆，恨此瀛舟。终翦闽中贼，如诛亡国侯。”瀛舟者，文达所乘兵舰名也。时李忠毅为浙江提督，出剿屡捷，周巡重洋，不遑归署。总督某惑于浮言，犹劾其逗留、报等罪。上知忠毅深，有诏切责某督，而任忠毅征剿如故，忠毅益感奋图报。黑水之战，以深入敌阵中驳死绥，蔡牵单舸遁去。先是，忠毅祈兆关帝庙，得签云：“到头不利吾家事，赢得声名万古传。”至是竟念。文达为忠毅建祠，有句云：“麦城早合关家谶，彷佛英风动庙旗。”即指签兆。汪仲连太常《读忠毅行述书后》二首云：“平生韬略著鲸波，出入洪涛战绩多。大散家财分土卒，重颁条令厉兵戈。游魂已逐风雷尽，余烬俄飞驳石过。一霎旌旗齐缟素，愁云昏雾起哀歌。”“频年海外统艨艟，叹息垂成失大功。勋业未书麟合上，须眉久在圣怀中。横尸瞠目余生气，执盾持戈恨飓风。爵赏岂酬无限志，还看毅魄靖蛟宫”。盖乘胜不戒致败，论者惜之。迨闽浙提督邱良功、王得禄会师追击，卒殪牵于温州洋，牵舟覆，全家俱尽。文达纪诗云：“八月温台急水师，孙恩一旅族全夷。定应故将英灵在，看汝长鲸就戮时。”“故将”，谓忠毅及温州镇胡公振声也。文达抚浙，以提倡风雅著，而戎绩转掩，特记之。

文达赠忠毅句云：“海天飞驳亲挝鼓，夜月扬帆坐读书。”盖忠毅于戎略外，兼娴词翰。其和文达诗云：“开府推心若谷虚，要将民物纳华胥。风清海外除奸蠹，令肃军中畏简书。报国自应亲矢石，酬知未尽扫鲸鱼。庸疏何幸叨青眼，媲美前贤恐不如。”意气内敛，不类武夫嚣矜者。陈观楼时分巡温处，有《和西岩军门》，句云：“军威到处夫谁敌，神笔挥来不用疑。定有高文传鳄戮，转疑孺子受鹑欺。”可想见其人。观楼敬礼武员，独不阿权贵。侯爵德楞泰欲增兵逻海岸，禁人下海，以绝寇粮，众莫敢争。观搂进曰：“侯未至其地也。环海居民半业渔，若悉禁下海，激而生变，孰任其咎？。侯叹曰：“公言是也。”其侃直如此。

文达抚浙，有淮甯张永祥者从行，以枪法教温宁诸营，军中呼为”张铁枪”。先是，嘉庆初，白莲教匪自楚掠豫，将南趋襄城。张率乡兵三百，扼其冲邀击之，匪众五千悉溃，遂从武关折窜秦蜀，而中州以安。当事者仅给把总衔，张弃之而去。又十年，文达抚豫，乃动力麾下。至是，复从至浙。俄文达内召，张送至其家。时仪徵令屠孟昭为文达门下士，方以治枭为虑。文达赠孟昭诗有云：“枭徒颖泗来，小斩竟如战。我昔谋增兵，请者议未善。为此多隐忧，保障非易见。”即谓其事。张既至，孟昭聘得之，由是连捕蒋光斗等若干人，真诸法，皆积年漏网渠魁也，余匪亦擒治略尽。其人恂谨若书生，诸技并长，枪法尤绝。舒铁云为赋《张铁枪歌》，述其截击教匪云：“贼掠信阳州，遂犯卢氏县。龙头天龟兵不战，紫微勾陈贼乃窜。‘铁枪’非弁亦非将，独帅偏师出奇仗。万户义结毛葫芦，一丈威当麦铁杖。五千者乌合，三百者龙骧。尉迟三夺走且僵，哥舒半段顺而长。上马杀贼今日路，明日下马草露布。”述其助捕枭匪云：“铁缠稍是韦欣庆，刺虎矛如毕众敬。关前独送阮中丞，江上相逢屠大令。鸣琴可以治，横槊足以豪。取人无复萑蒲泽，谯客有时甘蔗梢。”张固异人，而文达独能用之。文达岂仅提倡风雅者哉！

定海镇罗公江太逐寇，夜出大洋，遇飓沈没。陈云伯吊以诗，有云：“桐船更何处，凭吊只哀吟。”谓胡公振声也。胡，闽人，镇温州，所乘战舰以桐木为之，特轻捷。每出海，恒先诸将，寇望而惮之。阮文达屡录其功，与李忠毅并举。会闽省例解军工厂木植，久不至，自往督促之。适蔡牵在台湾鹿耳门劫掠戕官，总督玉达斋檄留堵御，令副将某援应。寇舟百余艘，方匿竿塘洋。胡约某协击，某恒怯不进，遂率师独战，自未至酉，战数十合，舟卒二百余歼焉。胡负重伤，遂遇害。云伯别次其事为《桐船行》。胡母贤，每出获寇，则母喜，否则不令入见。其累立战功，终以尽瘁，由母教也。玉达斋亦有清操，抚浙时，以俭约率属，宴会限用五簋，朱文端、彭古愚后仅见。谢苏潭诗云：“中丞综庶政，清节百僚压。余事及鼎烹，丰俭示成法。座有真率铭，温公高义洽。昼堂约五肴，无山占噬嗑。中丞臭味同，澹泊性所狎。鼠饮于河，果腹供一呷。”满俗易涉浮靡，如达斋者，可师。

嘉定张农闻（彦曾）有诗纪长文敏抚苏，增筑沙湖石塘事，云：“阖闾城东悬匹练，下络昆山趋海甸。谁将刀尺为裁量，至和二年鹿城椽。北截阳城南沙湖，百里娄江直于箭。北湖易遏南湖连，遗憾风波正未晏。四百余年后有继，部水使者筑石堰。割去洪流百之一，界作长渠若边缘。堰外惊涛高接天，堰内轻帆安如奠。浸淫震撼年复年，溜穿石泐参差见。倾处全消突处倾，巧夺潜偷日滋玩。中丞按部临东乡，通渠须得舟航便。早闻蠢役饱民脂，纵欲穷奢有余羡。籍没家赀作罚锾，民财民用无嗟惋。万丈长堤不日成，农民称快商民忭。一事之行数善兼，安流终古无更变。”文敏名麟，系出觉罗，累持疆节。抚晋时，用夏县令鲁絮非议，禁州县买补仓谷以收余利。督陕甘，值川陕用兵，巴拉善王旺沁班巴尔请率兵助战，力却之。此举力任其艰，利民尤溥。

尹元孚侍郎由豫抚入为副宪，乞养归。高宗谓其母贤子孝，赐诗云：“聆母多方训，于家无闲言。犹闻行县日，每问几平反。”尹母年谱且著录《四库》，朝列荣之。元孚里居，出俸余修学宫、设义塾。钱香树为文记其事，且有诗云：“我愧家公辅，君真范履霜。”起工部侍郎，督学江苏，卒于官。先是，元孚以御史巡盐，有德于淮商，集五千金为赙。子亨山述先志，却之。亨山编纂各书，见《禁书总目》者凡九十三种，续查出所著书又十三种，洵能笃志著述。官至大理卿，休致家居。值南巡迎驾，为父请子谧，并从祀两廉。干上怒，摭所著书中语，论死。廷讯时，自承为欺世盗名之小人，身殒名裂，为天下笑。可深惜也。陈陔南诗云：“博野声华属旧儒，汉廷竟坐盗名诛。后来谁复谈颜李，剩与河间翊破觚。”乾嘉以后，北学寝微，士大夫相率逃于考据，无敢高谈性理者矣。

伏生传经于秦汉绝续之交，有功圣学甚伟。其裔立五经博士，实自孙渊如创议。时渊如权鲁臬，考证伏生墓在束朝阳，即今邹平。为访其后裔宗谱，援故事上请，得旨允行。白纪诗云：”伏生之书藏屋壁，晁错写时几朽折。当时或使女授简，岂有经文口传说。承家理湛俱通经，千秋冢墓留邹平。圣门子贱本华胄，东州不斩驰贤声。元明耳食未闻道，经义犹循安石造。濂洛关合博土多，漠儒未食通经报。我来陈臬始发端，抚教后裔属长官。竟申政府荷俞旨，得有世禄传渊源。十年更撰《尚书疏》，先哲还从梦中遇。尚嫌科斗变今文，敢后先秦求训诂。砺角吹沙渐欲乎，遥瞻高密不胜情。礼官不问有培柳，外台谁奏郑康成。”结语谓同时为郑高密请立博士，下礼部议驳也。阮文达抚浙时，纫诂经精舍，渊如与王兰泉迭主讲席，著有《周易口诀义》、《尚书考异》、《春秋释例》。又尝病古文《尚书》为东晋梅赜所乱，撰集《古文尚书马郑王注》十卷及逸文三篇，又为《尚书今古文注疏》三十卷，盖积廿年而成。其通籍，以第二人及第，散馆为和相所抑。或劝往谒，坚不可。故事，榜探已授编修者，散馆试列下等，改官可得员外郎，竟改主事。自是，一甲改官者，遂为成例。世称其立身行事，皆蹈儒术，此其一端也。

渊如所著丛书，文登毕以田订正为多。毕邃于经学，久不遇。姚秋农，朱玉存主丁卯山东乡试，毕卷已搐矣，秋农以对策拔之。渊如适摄藩，主鹿鸣宴，作《宾兴得士图》，有句云：“一声堂上都倾耳，莫省裴头与黄尾。孤寒平地竟飞腾，闻呼毕卓真名士。”毕后改名亨，以大挑宰江西崇义，卒于官。

渊如尝梦浚井，出一古丈夫，自称闵子。寤而异之，因访护其墓，是事颇奇。彭甘亭尊人宰甯武，值霪潦，城外周忠武墓为灰河水所倾，谋筑堤护之。水猛，工不克施。一夕，雷电交作，水中忽涌起一山，长三十余丈，高十余丈，蟠屈墓前，墓得无恙。于是集赀重葺祠宇，而勒碑记之，尤可异己。陈云亭《题甘亭纪异诗后》有云：“百年宰木都成拱，遗民争说将军冢。故垒荒凉箭镞埋，荒祠惨淡弓刀动。墓前环水接灰河，积雨奔腾卷白波。渐见谯山倾石碣，几同滦水前和。中夜一峰移突兀，山灵解护忠臣骨。冠军冢本象祁连，仆射山还摹突厥。”末云：“重读谟觞第二碑，阴风吹雨满灵旗。千秋石马桃花色，锦纟散夫人别有祠。”注谓甘别为忠武配《刘夫人庙碑》，盖乾隆五十年事也。又有黄义士者，江甯人，明末幕游潮阳，闻甲中国变，投井死。前人于墓所建祠，屡著灵异。道光中，嘉吾茧霁青太守（安涛）以谳狱县，见县廨厅事后尚存义士书笈，阅一百八十余年，莫之敢动，亦绝无朽蠢。为纪诗云：“一介远游土，身亡国社墟。旅魂三尺土，遗迹几箱书。食禄生堪愧，成仁死不虚。全今莲幕下，香火佛宠如。”忠义之魄，凛凛如生，使人增名节之重。

刘金门馆课，尝作《哈密瓜赋》。彭文勤，其座主也，题句云：“西抹东涂廿年事，老夫当让一头看。”天潢瑶华贝勒画于篷，索金门书赋，且和文勤诗云：“崖蜜尝时腊正寒，可能祛暑置水盘。玉堂赋出三都雪，芳润图将素篷看。”其二云：“宗匠千年席不寒，尚书声价果盘盘。今朝衣钵传能者，岂与欧苏两等看。”哈密瓜入诗，殆不多见。成误庵由翰林学土，出为帮办大臣，亦有诗云：“秋瓜充土贡，时摘有常例。凉风白露前，疆场走群吏。尺度取均齐，生熟慎斟剂。厥包行万里，御食增佳致。殊方勤岁献，致远非容易。采掇爽其时，腐溃成遗弃。小者熟最早，别种非其类。未足供尚方，聊叫备私馈。入水半浮沈，倾筐亦黄翠。生嫌薄劣质，未具冰霜昧。缠头慕官府，怀抱见双蒂。膜拜语啁啾，真朴意无伪。嘉彼芹曝诚，厚我抚摩惠。报之以所珍，容刀兼佩燧。”或谓哈密瓜以节署后园所产为佳，或云骆驼店产者称最。色青者为上，质尤脆，经手即烂。白者次之，红者昧下。其瓜可久藏致远，故以充年贡，回人谓之“冬瓜”。

牡丹称“洛花”，旧有范欧二谱。钱思公录欧谱九十余种，但司其略。次则陈州著称，张邦基有《陈州牡丹记》。近今惟曹州特盛。国初例充年贡，自乾隆二十九年停止。覃溪视学山东时，余伯扶（鹏年）主重华书院，语及曹州牡丹，覃溪劝伯扶谱之。按试他郡，复坚以诗，有“洛阳花要订平生”之句。伯扶周谘博访，成《曹州牡丹谱》一卷，品次其色，为种三十四，并附载栽接之法。覃溪题云：“玉基如结黍苗阴，壤物原关树艺心。何事思公楼下客，花评不向土圭寻。”“细楷凭谁续洛阳，影园空自写姚黄。挑监为尔添诗料，西蜀陈州陆与张。”“我来偏不值花时，省却衙斋补谢诗。乞得东州栽接法，根深培护到繁枝。”

北土不宜蕉，种亦不花。阮文达续娶曲阜孔氏，官司农时，借居衍圣公赐第，偶植蕉数本。旬余，发一花，绿苞倒垂，甘露盈萼，招客赋诗赏之。时湘圃翁就养京邸，属刘蒙谷为作《三花图》。盖文达视学山左，莲一蒂四花；其在浙学署艺兰，有并蒂及一蒂三花者。张皋文诗云：“吾师专钧和，毓物如春风。众芳发其英，三花动昭融。清心与莲静，馨德比兰崇。甘露名最佳，泽物彰元功。用寿高堂可，称花瑞皋文。”又为作《蕉花赋》，见《茗柯文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