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朝诗乘

刘醇南《海上》诗云：“鲸海金波断六鳌，岁星移照八闽高。大旁畅仆乘船下，海外孙恩枣舰逃。白羽连山原将略，黄金遍地是民膏。世间蠛虱臣何许，忍听沙虫日夜号。”“军声瓦震古长平，飞语沙巾亦可惊。近说街亭诛马谡，遥闻海岛哭田横。老罢就道何妨卧，班马朝天祗自鸣。专闸威名古来少。凯歌归日耀铜钝。”哀义勇伯柴大纪也。大纪为台湾总兵，值林爽文之乱。爽文起椎埋，倡天地会，入其教者，用三指按心为号，大指为天，小指为地，挟党日众。彰化令刘亨基治杨光勋案，纵胥役火民居，致激众怒。有林泮者，逼爽文集众抗官，渐置伪将军、同知、军师，于乾隆丙午冬起事。知府孙景燧、知县余峻往捕破戏，遂连陷彰化，诸罗、凤山，犯邵城。提督任承恩怀观望，拥兵自卫。大纪御于盐埕桥，连战破贼，进复诸罗，有旨擢提督。诸罗，小邑也。寇围攻久，土民悉力捍卫，贼以枋车攻城，皆为礟击碎。大纪兵食不继，上民辇粮水供之，日久力尽，几于易子析骸。大纪疏陈，高宗批览堕泪，赐县名曰“嘉义”，封大纪义勇伯。赵云崧方佐闽幕，作《诸罗守城歌》云：“诸罗城，万贼攻，士民坚守齐忠。邑小无城只篱落，众志相结成垣墉。侵寻百日贼益讧，环数十里屯蚁蜂。援师三番不得进，山头连夕惟传烽。是时矛戟修罗宫，阵为天魔车吕公。吼声轰雷震遥岳，嘘气浴雾迷高穹。孤军力支重围中，草根树皮饥腹充。翱飞鸟雀不敢下，恐被罗取为朝饔。裹创忍饿犹折冲，壮胆宁赖蜜翁翁。百步以外不遥拒，待其十步方交锋。一礟打成血胡同，尺腿寸臂飞满空。戈头日落更夜战，万枝炬火连天红。何当范羌拔耿恭，赴援舰已排黄龙。会有长风起西北，扬帆直达沧溟东。”相传围急时，上悯台民死守而大兵不时至，谕大纪以兵护义民内渡，命督臣折阅仍封发。督臣为李公（侍尧），以示云崧。云崧曰：“某目昏，请于帐外就明之。”阅二时始返，奎怒。云崧曰：“公尚欲封发耶？柴镇久欲内渡，畏国法不敢耳。一弃城，则鹿耳门为贼所有，全台休矣。且彼以快艇迫败兵，澎湖其可守乎？大兵至，且无路可入。宜封还此诏，某已具疏草在此。”李悟，从之。批摺回，得膺殊奖。福文襄统兵续至，遂得出鹿耳门进攻，擒爽文及其党羽，台地悉平。论者称云崧远识。然大纪艰瘁措持，不忍以数万生灵委贼，所谓“久欲内渡”者，亦悬构之词。未几，文襄劾大纪贪劣，逮京论死。或谓李公亦附和文襄，以成其罪，未始非云崧一言兆之。不屈于贼而屈于廷尉，并不得以议功末减，是可悲已。

爽文乱作，周理夫（大纶）方摄彰化丞。谒巡道，询及民俗，周白曰：“民俗不逊，殆将叛。”道曰：“吾将往察。”曰：“不可。驿马、船具、吏役科于邑，邑复科于民，是促之叛矣。”道怒斥，留之于诸罗。未几，爽文果叛，迫诸罗境。周愤然曰：“吾亦朝廷官，何可坐视。”亟谒令。令方与幕客饮，周诧曰：“此何时，尚饮酒耶？”令曰：“吾文吏，无力办贼，拚一死耳。”周张目，髯倒竖，睨令曰：“贼，乌合之众。诸罗民夙尚义，合力以守城，未必陷也。”终弗听。是夜，贼入城，踞邑廨。见周曰“爹”也。缚去，劝受伪官。周且骂且谕，一贼以掌掴其颊，因大哭曰：“此颊乃为贼污。”以首触柱，额裂血出。贼囚之数日，其仆陈德始终从左右。贼目何北海恨周骂，刃其乳。德抱持，以身蔽。贼击之蹶，遂戕周。德见主死，夺贼刃奋击。贼击之，断臂，亦支解死。粤人叶友伯与周善，收尸藁葬之。迨大兵复城，觅其尸，皮肤为蚁食尽，白骨中惟心在，赤色宛然。福文襄上其事，恤赠如例。沈峻《题周理夫传后》云：“周公倜傥才，读书鄙章句。微官屈壮猷，复与凶竖遇。一死谢尊亲，守道无恐惧。事闻恤典隆，瘤子表其墓。公名重泰华，公魂犹赫怒。到今海上村，惨淡风云护。”江都焦理堂（循）既为周作传，且赋《周县丞奴》诗云：“主人食者君之禄，奴所食者主人粟。海隅狂魅兴妖氛，主人骂贼义不辱。贼群如鬼团风沙，贼刃如霜落乔木。头颅断矣声犹苍，血飞一天满地肉。主人行勿速，小人杀贼来追逐。”此主此奴，皆不朽矣。

陈卦峰（良翼）宰诸罗，有惠政。爽文之乱，陈先已擢知嵩明州，卸任，缘疾留滞。城陷，贼劫之去。一贼熟视，大呼曰：“是旧官。”街民哄然，曰：“莫毅好官。”因得不死。称陈眷属者，皆免。青浦庄士民争迓之。堕曰：“我，旧官也。有能起义杀贼者，听我约束。”一时得二千余人，从总兵柴大纪复诸罗，权县事，守御凡六阅月，围乃解。吴澹川时客节使幕，纪诗有云：“直待郑人思子产，始知秦法误商君。”又云：“三十五人齐面缚，为公求死不求生。”谓卦峰也。三十五人，谓难民许怀等。大纪以为叛党，付县骈诛。卦峰鞫得实，申扌求再三，终不许。不得已，阴纵之，以已戮报。事发，坐纵贼当死。许怀等父兄戚族，尽缚三十五人以来，请戮之而赎卦峰罪。巡抚徐嗣鲁据实上闻，得宥。黄梅喻冶存赋《诸罗行》云：“莫杀好官，剿贼易，得好官难。诸罗城，大如斗。城已复，城可守。倡义者谁，旧官为首。受官约束同官难，家家为官送米饭。昨日天上下将军，径攻不备屯如云。义兵迎之齐掩杀，荡扫狂猁祛海氛。九重褒语蓬莱殿，往者未有来者劝。诸罗县，嘉义县。”又，祝止堂《赠卦峰》诗有云：“孙恩作贼亦分明，不杀清官杀墨吏。”此贼亦有古风。

甘肃逆回田五之乱，亦福文襄平之。生擒贼酋张文庆等，以功封嘉勇侯。台湾平，晋公爵。田五者，黠回也，谋倡新教，啸聚石峰堡，约期起事。适回民李应得赴官首告，未及期，遂反自海城，攻靖远。官民疏于堵截，因得沿流直下，劫西安州营。田五毙于狼山之战，余党百余人与安定回匪合，势益炽，进陷通渭。明都统、孙参将驰剿，遇贼高庙山，战死。时金匮杨蓉裳（芳灿）宰伏羌，与通渭接境。风鹤骤警，城中回民马称骥兄弟阴附贼，约为内应，其甥马映龙与白中炜、马宏元密告于县。县城未设兵，星驰告急，猝不能至，蓉裳乃躬率汉、回民夫守城。称骥等逆迹渐著，掩捕之。逾日，贼由县乡巴斯坪驱胁回民，大掠而进，及姚家庄，武生姚以宁等率众拒之，被害。遂据天门山，距城里许。蓉裳募乡勇至千余，与邑诸生魏辅君、王表等登陴固守，流人李忠等从御贼。贼积草盈车，伏车下，屡逼城，辄为枪石击毙。围攻四昼夜，城上矢石如雨，毙贼百余，始渐却。会制府李公督师至，与贼战，大败之，遁走秦安。绅民初谓回民不便守城。李公录映龙等举发内应及城守功，给武弁付，议乃息。其时，羽书旁午，皆出幕客戴晓岚及蓉裳族弟篑山、伯初手。篑山登城，竟射毙一贼。迨福公统京营兵赴剿，秦蜀援军云集。贼已退守石峰堡，大兵围攻，破之。事定，有诏，良善回民，仍令安业，毋许株累，向从新教者，许改从旧教。又诏，被害村庄，均予赈。蓉裳《伏羌纪事》诗有云：“陆地机才发，萧墙祸早萌。搜牢宁有术，钩距遣谁侦。狼卜阴谋泄，犀然诡状呈。么磨方扰扰，数土独铮铮。义可捐妻子，情谁顾舅甥。矢心先告密，雪泣自输诚。”谓马映龙等举发内应也。又云：“狡窟凭熏灌，袄酋竞抗衡。交衢长锻满，狭巷短刀迎。螳臂穷犹奋，蜂眸死尚瞠。骈头填犴狱，连颈缚徽缨。”谓贼党马称骥等就捕也。又云：“黑子城三版，青萍水一泓。射雕惊斛律，倚马笑袁宏。势只伸孤掌，危还藉众擎。带刀农佩犊，持戟士离黉。健妇俱行汲，羸童亦践更。奔驰劳仆隶，奋厉逮髡黥。流电飞髀落，狂雷巨礟轰。登陴均受甲，给廪免呼庚。四日孤墉在，千夫一瞻并。徒劳设梁丽，屡见碎冲棚。”述守城也。又云：“玉节来枢部，铜符事远征。指挥皆颇牧，趋走尽韩彭。茇舍严刁斗，辗门急鼓钮。两甄排称促，列骑杂斑辞。贰负强遭梏，防风窘待烹。长围罗剑槊，险道断沟坑。群慝应箫勺，神奸首满盈。脐膏明似烛，项骨脆于菁。困兽攀笼槛，游魂恋釜铛。肘跗纷磔裂，骸骼乱枝撑。”述大军度陇及围攻石峰堡也。术云：“温语传丹康，恩纶出玉京。蠲租怜瘠壤，给复慰疲氓。赍溥金兼粟，仁先独与悍。遗墟修板屋，残龇掩荒茔。”则述赈恤恩诏也。是役，官民死守，功并诸罗。蓉裳后迁灵州牧，入赀为产部郎而已。

高宗尝谓历来用兵，无如征廓匪之艰险者。大兵入后藏，碉寨多据峻，至缚木为梯，令屯兵蚁附以上。及进攻密哩，山径益仄。日越大山数重，迭克大小贼寨十一、贼营三、石碉四、木城五十、卡二十。福文襄为首功，次则参赞海兰察也。文襄不好乘马，每选与夫精壮者，四班番替，日行千里，虽临阵亦然。舆夫首领某，素横暴，一日，闯入苗民家。强夺簪珥。巡视都司徐斐呵禁，即摔徐下马，裂其衣殴之。时杨荔裳以川东道随营，而候补道姚一如（令仪）为副。姚刚直，喜任事，闻之，趋白文襄。值昼寝，巡捕官林某谓姚曰：“将军以焦劳不豫，是细事，二公决之可矣。”遂捕犯者，至犹咆哮，挝至百，竞毙。往白文襄，亦不怒，曰：“抢夺断殴，军令当重惩。”但命亟选代者。越数日移营，与具而夫役不集。严督之，则环跽崩角，曰：“役等舍命奔走，供贵人驱使。今随员皆可专戮，继此，恐无死所，惟将军主之。”文襄赫然曰：“孰毙役者？”姚抗声曰：“令仪以是役掠民间簪珥，且殴伤命官，故杖毙之。”文襄曰：“何不请命？”曰：“琐事细人，何足上。”文襄不得已，曰：“责之固当，毙之过矣。”撤姚差。时已论荐川北道，并撤之。久之，乃得迁。后官至蜀藩。云间许小欧在都下间之，为赋小乐府云：“杨干仆，叔向戮。泾水兵，段尉刑。书痴白面太憨生，一怒能使三军惊。上公帐醉眠熟，狐鼠凭陵恣威福。就中舆阜尤狰狞，日日肩公作公足。入市手掣幼妇钗，毁垣刃椹门官腹。监纪咨嗟军尉怒，忌器情多空局促。闯然一骑来，意气颠如雷。行法先贵近，何物此重僵。呼吏ㄏ之下，倔强胡为哉。赤棒掴盈百，血肉飞尘埃。上公谢首频俯，实应且憎谓余侮。从此蛾眉摇琢生，鹦雀纷晓鸩鸟诉。片语何缘解忤公，三年终竟难淹汝。岩廊传说作奇文，想像须眉齐起舞。君不见曹黄门纠刘秃子，几辈寒蝉羞欲死。不分茸城强项多，二妙同时照青史。”黄门，谓曹剑亭侍御（锡窨），尝劾和砷仆车服、房屋腧制，部议镑秩，特旨革职留任。坤败，剑亭前卒，赠宪副，照赠官瘤子。盖当时劾和坤者，此为仅见。

淞沪风气积靡，固不乏忠毅士。乔公子一琦者，力开五石弓，能左右射，娴诗辞。从刘将军（蜒）战死积水崖，乾隆四十年，予谧忠烈。又，乌都督（景超），康熙十七年率乡勇从闽督姚熙止征台，积功擢左都督。事平，辞官归。有闽南纪捷词云《记仙霞》：“秋尽玉关西，寒月照征袍。听严城画角，边风四急，战骑初骄。铁甲三秋暗度，猛士气全枭。饮马长城远，雪压弓刀。细柳营开列垒，正军惊韩范，将说嫖姚。拟投鞭直下，势竭海南潮。誓指日，妖氛净扫。笑终朝，鼷鼠技潜消。看捷奏，三军乐贺，凯唱还朝。”南汇杨徵男（光辅）《淞南乐府》有云：“殉国将军书梵顺，征南都督赋仙霞。”即分咏二公事。乔有手书《金刚经》，石刻行世。

顾容堂《感旧诗》述冯拙圃大令（圣世）轶事云：“仙凫自北来，东南作良吏。下车释罪囚，笞杖日挥泪。自云县官卑，牵制由上意。但恐负我民，日夜忝此位。乾隆卒丑秋，海潮入内地。刘河民死亡，委尸若山积。完卵安其巢，施槽及骼龇。饥黎僵道旁，探望公与至。公也惨不欢，擅粥为民计。上叩大吏辕，大吏怜公志。飞章达圣君，万户春温被。于是老佛称，羸弱口无异。”拙圃宰镇洋，值水灾，抚恤周至，部民怀之。容堂为其弟子，感而追咏也。监司太守分稍尊、临民稍远，而尽瘁民事者，亦多有之。周子振守松江，雍正时修娄水渠，躬督其役，舟覆以损。焦南浦有绝句二十二首，颂其治行。张瑞书，乾隆时分巡陕汝，亦以督河工殁于水。姚惜抱诗云：“王尊勇竟为民死，赵孟侪还谢禹庸。”吊瑞书也。拙圃为佛，二君当为神矣。

纯庙题李迪《鸡雏待饲图》云：“双雏如仰望，其母竟何之。未能率场啄，谁怜空腹饥。展图一挈矩，触目切深思。灾壤民待哺，晓哉群有司。”题竟，念及灾区饥黎，命工摹其画，复依前韵题之，颁发各州县，并勒于石，以勖为民父母者。诗云：“待饲摹李画，吾心重念之。设如歉岁值，谁拯斯民饥。藐我诚深惧，诸臣愿慎思。子与举稷语，垂诫勉攸司。”所以责望于牧令者深矣。阳湖左杏中丞（辅）初宰皖中，有惠政。《过儿邱集》诗云：“泽雁哀鸣急，河流积潦深。畴纡济时策，我愧读书心。”行役耽，不忘民瘼，使县官皆如此存心，庶几不负牧民之寄。

缅匪之乱，康再可（思）官云南呈贡令，权腾越州。贼挟众数万迫境，居民谋徙避。再可谓之曰：“贼已迫，走而遇贼，必无幸。不如持刀杖示无惧心，可不战却也。”众从之。再可自持矛跃马，率以出，贼不敢迫，州城获全。有《军中》诗云：“貔貅万众树奇勋，破垒搴旃水陆分。牧马汗嘶干帐月，战船尘压一江云。诸蛮翘首云霓望，穷寇惊心风鹤闻。大纛分明新部曲，旁人犹号旧将军。”后来陆建瀛、何桂清辈，动以书生自诿，其亦闻再可之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