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语阳秋

  
  张衡曰:“客赋醉言归,主称露未晞。”王式曰:“客歌骊驹,主人歌客(“客”下《历代诗话》本有“无”字)庸归。”宾主之情,可谓粲然者。至李太白、陶渊明则不然。各尝为诗(《历代诗话》本作“李尝以陶语为诗”)曰:“我醉欲眠君且去。”虽曰任真之言,然亦太无主人之情矣。司马温公《北园乐饮》云:“浩歌纵饮任天机,莫使欢娱与性违。玉枕醉人从独卧,金羁倦客听先归。”其亦二子之意也。白乐天《招客饮》云:“客告暮将归,主称日未斜(《历代诗话》底本同,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仄”)。又命小青娥(《历代诗话》底本作“小青赋”,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小奚辈”),长跪谢贵客。”其视张衡、王式尤为有委曲相者。然《置酒送吕漳州诗》乃曰:“独醉似无名,借君作题目。”又何与《招客饮》之诗异乎?东坡《醉眠亭诗》云:“醉中对客眠何害,须信陶潜未若贤。”山谷云:“欲眠不遣客,佳处更难忘。”如是则既不失宾主之礼,而又可以适我之情,是宾主之情两得也。
  
  酒之种类多矣,有以绿为贵者,白乐天所谓“倾如竹叶盈尊绿”是也。有以黄为贵者,老杜所谓“鹅儿黄似酒”是也。有以白为贵者,乐天所谓“玉液黄金卮”是也。有以碧为贵者,老杜所谓“重碧酤新酒”是也。有以红为贵者,李贺所谓“小槽酒滴真(《历代诗话》本作“珍”)珠红”是也。今(“今”下《历代诗话》本有“则”字)广闽所酿酒谓之红酒,其色殆类烟(《历代诗话》本作“胭”)脂。《酉阳杂俎》载,贾[王将]家苍头能别水,常乘小艇于黄河中,以瓠瓟接河源水以酿酒,经宿酒如绛,名为昆仑觞,是又红酒之尤者也。
  
  《酉阳杂俎》载,郑悫(《历代诗话》本作“郑公悫”)尝于使君林避暑,取莲叶以簪刺其心,令与柄通,屈茎如象鼻,传酒吸之,名为碧筩。盖取莲叶芳馨之气,杂于酒中,为可喜也。故东坡诗云:“碧筩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是已。大抵醪醴之妙,藉外而发其中,则格高而味可,如大宛之葡萄,大官之桐马,皆藉它(《历代诗话》本作“他”)物而成者。赵德麟以黄柑酿酒,东坡尝作《洞庭春色赋》遗之,所谓“命黄头之千奴,卷震泽而俱还。”坡亦以松明酿酒,所谓“味甘余而小苦,叹幽姿之独高”。二酒至今有用其法而为之者。至坡在黄州,自作蜜酒,惠州自作桂酒,皆一试而止,盖出于一时之戏剧,未必皆中节度尔(《历代诗话》本作“耳”)。
  
  蜀中食品,南方不知其名者多矣,而况其味乎?东坡所谓“豆荚圆且小,槐牙细而丰”者,巢菜也。所谓“赠君木鱼三百尾,中有鹅黄子鱼子”者,椶笋也。是二(《历代诗话》本作“此”)物者,蜀川甚贵重。东坡在黄州时,去乡已十五年,思巢菜而不可得,会巢元修自蜀来,使归致其子而种之东坡之下。又作椶笋,蜜煮酢浸,可致千里外,尝以饷殊长老。则此二物之珍可知矣。蒟酱,蜀酱也,《蜀都赋》所谓“蒟酱流味”是也。苞芦,蜀鲊也,老杜所谓“香饭兼苞芦”是也。
  
  晋史称何劭骄奢简贵,衣裘服玩,新故巨积,食必尽四方珍异,一日之供,以钱二万为限。而曾所食不过万钱,是劭之自奉侈于父也。而劭《赠张华诗》乃云:“周旋我陋圃,西瞻广武庐。既贵不忘俭,处约能存无。镇俗在简约,塞门焉足摹。”是以姬孔为法,以管氏为戒也。审能如是,则史所书又如何(《历代诗话》本作“何如”)耶?以史为正,则劭所言诬矣。东坡《撷菜诗》云:“秋来霜露满东园,芦菔生儿芥有孙。我与何曾同一饱,不知何苦食鸡豚。”苟能如此,则岂肯纵嗜欲于口腹之间哉?
  
  唐御食,红绫絣(《历代诗话》本作“饼”)餤(宋本从“纟”)为上。光化中,放进士裴格、卢延逊等二十八人燕(《历代诗话》本作“宴”)于曲江,勅太官赐饼餤,止二十八枚而已。延逊后入蜀,颇为蜀人所易,尝有诗云:“莫欺零落残牙齿,曾吃红绫饼餤来。”其为当世所贵重如此。《酉阳杂俎》载,今(《历代诗话》本无“今”字)衣冠家有萧家餫饨,庾家粽子,韩约樱桃饆饠,又有胡突鲙,麞皮索饼之类,号为名食,不至于甚侈而美有余,亦红绫饼餤之类也。
  
  周颙有云:“性命之在彼极切,滋味之于我可赊。”今人以活脔而资口腹者,比比皆是也,是蘸涡脑眨炕蛟唬骸把蝓勾笊恚y于刲(《历代诗话》本作“刺”)割,蚶蛤微命,易于烹熬(宋本从“火”)。”如是,则性命之小者尤不幸也。锺岏尝告其师何子季曰:“车螯蚶蛎,眉目内关(《历代诗话》本作“阙”),唇吻外缄,不悴不荣,曾草木之不若;无馨(《历代诗话》本作“声”)无臭,与瓦砾其何算(《历代诗话》底本亦作“算”,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异”)?故可长充庖厨,永为口寔(《历代诗话》本作“实”)。”何其仁于大而忍于细欤(《历代诗话》本作“与”)?山谷信佛甚笃,而晚年酷好食蟹,所谓“寒蒲束缚十六辈,已觉酒兴生江山。”又云:“虽为天上三辰次,未免人间五鼎烹。”乃果于杀如此,何哉?东坡在海南,为杀鸡而作疏,张乖崖之在成都,为刲羊而转经,是岂爱物之仁,不能胜口腹之欲耶?山谷谈无碍禅,苏、张行有为法,亦各其所见尔。
  
  柳比妇人尚矣,条以比腰,叶以比眉,大垂手、小垂手以比舞态,故自古命侍儿,多喜以柳为名。白乐天侍儿名柳枝,所谓“两枝杨柳小楼中,袅娜(《历代诗话》本作“袅袅”)多年伴醉翁”是也。韩退之侍儿亦名柳枝,所谓“别来杨柳街头树,摆撼春风只欲飞”是也。洛中里娘亦名柳枝,李义山欲至其家久矣,以其兄逊山(《历代诗话》本作“让山”)在焉,故不及昵。义山有《柳枝》五首,其间怨句甚多,所谓“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之类是也。呜呼,天伦同气之重,共聚于子女揉杂之所,已为名教之罪人,而一不得其欲,又作为诗章,显形怨讟,且自彰其丑,遗臭无穷,所谓灭天理而穷人欲者,无大于此。如李商隐者,又何足道哉!
  
  张子野年八十五犹聘妾,东坡作诗所谓“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时(《历代诗话》本作“来”)燕燕忙”是也。荆公亦有诗云:“篝火尚能书细字,邮筩还肯寄新诗。”其精力如此,宜其未能息心于粉白黛绿之间也。坡复有《赠张刁二老诗》,有“共成一百七十岁”之句,则子野年益高矣。故其未章云:“惟有诗人被磨折,金钗零落不成行。”
  
  老杜《丽人行》专言秦虢宴游之乐,末章有“当轩下马入(《历代诗话》本作“立”)逡穑髂柏┫噜痢敝洌斒侵^杨国忠也。韩退之《华山女》末章,亦言“云窻雾合事慌惚,重重翠幔(《历代诗话》本作“幙”)深金屏。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此言不知为何人发也?
  
  李白《送侄良携二妓赴会稽》云:“遥看二桃李,双入镜中开。”《别河西刘少府》云:“自有两少妾,双骑骏马行。”以是知刘、李二君,皆不羁之士也。东坡作《临江仙》有“细马远驮双侍女,红巾玉带红靴”之语,其斯人之徒欤(《历代诗话》本作“与”)!
  
  韩退之作《欧阳詹哀词》,言其事父母至孝。又曰:“读其书,知其于慈孝最隆。”又曰:“詹舍朝夕父母之养而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而归,为父母荣也。”及观《闽(《历代诗话》底本作“国”,点校者据《太平广记》卷二七四引改作“闽”)川名士传》载,詹溺太原之妓,未及迎归,而有京师之行。既愆期而妓疾(《历代诗话》本作“病”)革,将死,割髻付女奴以授詹,詹一见大恸,亦卒。集中载《初发太原寄所思诗》,所谓“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者,乃其人也。岂退之以同牓(《历代诗话》本作“榜”)之故,而固护其短,饰词以解人之疑欤(《历代诗话》本作“与”)?呜呼!詹能义陈(《历代诗话》本作“何”)蕃之不从乱,而不能割爱于一妇人;能荐韩愈之贤,而不能以贻亲忧为念,殆有所蔽而然也。如《乐津北楼》绝名与《闻唱凉州诗》,皆赋情不薄,有以知其享年之不长也。
  
  古今人咏王昭君多矣,王介甫云:“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欧阳永叔云:“耳目所及尚如此,万瑞安能制夷狄。”白乐天云:“愁苦辛懄(《历代诗话》本作“勤”)顦顇(《历代诗话》本作“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后有诗云:“自是君恩薄于纸,不须一向恨青丹(《历代诗话》本作“丹青”)。”李义山云:“毛延寿画欲通神,忍为黄金不为人。”意各不同,而皆有议论,非若石季伦、骆宾王辈徒叙(《历代诗话》本作“序”)事而已也。邢惇夫十四岁作《明君引》,谓“天上仙人骨法别,人间画工画不得。”亦稍有思致。
  
  人君不能制欲于妇人,以至溺惑废政,未有不乱亡者。桀奔南巢,祸阶末(《历代诗话》本作“妹”)喜,鲁威灭国(《历代诗话》本作“身”),惑始齐姜。妲己、褒姒以至杨妃、张、孔(《历代诗话》本作“张孔杨妃”)之徒皆是也。吴之于西施,王之耽惑不减于诸后,一夕越兵至而王不知也。郑毅(《历代诗话》本作“寂”)夫诗云:“十重越甲夜成围,宴罢君王醉不知。若论破吴功第一,黄金只合铸西施。”谓非西施则吴不亡,吴不亡则安得以黄金而(《历代诗话》本无“而”字)铸范蠡之容哉?而东坡《范蠡诗》云:“谁将射御教吴儿,长笑申公为夏姬。却遣姑苏有麋鹿,更怜夫子得西施。”言楚申公欲弱楚而强吴者,以夏姬之故,曾不如范蠡灭吴霸越而坐得西施也。
  
  铜雀伎,古人赋咏多矣。郑愔云:“舞余依帐泣,歌罢向陵看。”张正见云:“云惨当歌日,松吟欲舞风。”贾至云:“灵几临朝奠,空床卷夜衣。”王勃云:“妾本深宫伎,曾城闭九重。君王欢爱尽,歌舞为谁容。”沈佺期云:“昔年分鼎地,今日望陵台。一旦雄图尽,千秋遗令开。”皆佳句也。罗隐云:“强歌强舞竟难胜,花落花开泪满缯。秪合当年伴君死,免教憔悴望西陵。”似比诸人差有意也。魏武阴匐U很(《历代诗话》本作“狠”),盗有神器,实窃英雄之名,而临死之日,乃遗令诸子,不忘于葬骨之地,又使伎人着铜雀台上以歌舞其魂,亦可谓愚矣。东坡云:“操以病亡,子孙满前,而咿嘤涕泣,留连妾妇,分香卖履,区处衣物,平生奸伪,死见真性。”真名言哉!
  
  高祖《大风》之歌,虽止于二十三字,而志气慷慨,规摹(《历代诗话》本作“模”)宏远,凛凛乎已有四百年基业之气。《史记乐书》谓之《三侯章》。令沛得以四时歌舞宗庙,盖欲使后之子孙,知其祖创业之勤,不可怠于守成尔。武帝《秋风辞》、《瓠子歌》已无足道,及为赋以伤悼李夫人,反复数百言,绸缪恋嫪(《历代诗话》本作“眷恋”)于一女子,其视高祖岂不愧哉!《艺文志》,上自造赋二篇,其一不得而见耶。
  
  老杜《北征诗》云:“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其意谓明皇英断,自诛妃子,与夏商之诛褒妲不同。老杜此语,出于爱君,而曲文其过,非至公之论也。白乐天诗云:“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非逼迫而何哉?然明皇能割一己之爱,使六军之情帖然,亦可谓知所轻重矣,故前辈有诗云:“毕竟圣明天子事,景阳赴(《历代诗话》底本同,点校者据《类编》本改作“宫”)井是何人?”小说《卢瓌杼(《历代诗话》本作“环抒”)情》载,唐僖宗幸蜀,词人题于马嵬驿云:“马嵬烟柳正依依,重见銮舆幸蜀归。泉下阿瞒应有语,这回休更泥(《历代诗话》本作“怨”)杨妃。”虽一时戏语,亦无乃厚诬阿瞒乎?
●卷二十
  李白诗云:“朝发汝海东,暮栖龙门中。”又云:“朝别凌烟楼,暝投永华寺。”又云:“朝别朱雀门,暮栖白鹭洲。”又云:“鸡鸣发黄山,暝投鰕(《历代诗话》本作“虾”)湖宿。”可见其常作客也。范传正言白偶乘扁舟,一日千里,或遇胜境,终年不移,往来牛斗之间(《历代诗话》底本同,点校者据《范传正序》改作“分”),长江远山,一泉一石,无往而不自得也。则白之长作客,乃好游尔,非若杜子美为衣食所驱者也。李阳冰论白云:“王公趋风,列岳结轨,群贤翕习,如鸟归凤。”魏颢论白云:“携骏马美妾,所适二千石郊迎,饮数斗径醉。”夫岂有衣食之迫哉?
  
  今人作诗,自述则称我,谓人则称君,往往相习皆然。杜子美《送孔巢父诗》云:“道甫问信今何如。”《坠马诸公携酒相看诗》云:“甫也诸侯老宾客。”《过王倚饮》云:“在于甫也何由羡。”则自述乃称名。《送樊侍御》云:“至尊方旰食,仗尔布嘉惠。”《寄李白》云:“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送窦九》云:“非尔更持节,何人符大名。”则谓人乃称尔。若谓尊之甚则称名,则前三人皆非通贵之士;若谓卑之甚则称尔,则(《历代诗话》本作“以”)后三人皆非稚孺之列。盖其诗格变态如是,恐不系重轻也。
  
  心醉六经,尚友千载,谓之好古可也。今之好古者乃不然,书画贵整,而必取腐烂陈暗者以为奇;器物贵新,而必取穿漏弇薄者以为异,曰是古也。乃不靳赀费而求之,何其不思之甚耶!书画贵古,犹欲识其笔法之渊源,以穿漏弇薄之器而珍之,此何理哉?尝观老杜《铜瓶诗》云:“乱后碧井废,时清瑶殿深。”其末云:“蛟龙虽缺落,犹得折黄金。”则以古物而要厚赀,自古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