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酒园诗话

  △李昴英
  李昴英填词圣手,《景泰寺》诗:“远鸦追夕照,低雁压西风”,终不脱词家本色。
  △四灵
  永嘉四灵,赵紫芝最为佼佼。如《秋夜偶书》:“此生漫与蠹鱼同,白发难收纸上功。辅嗣《易》行无汉学,玄晖诗变有唐风。夜长灯烬挑频落,秋老声听不穷。多少故人天禄贵,犹将寂寞叹扬雄。”《示友》:“中夜清寒入袍,一杯山茗当香醪。禽翻竹叶霜初下,人立梅花月正高。无欲自然心似水,有营何止事如毛。春来拟约萧闲伴,同上天台看海潮。”第二联神骨俱清,可谓脱西江尘土气殆尽。(黄白山评:“亦只下句工。”)颔联却以酸语败群,真可痛惜,何怪为严羽所轻。然如“野水多于地,春山半是”,“池成逢夜雨,篱坏出秋山”,固是选语。又《延禧观》:“鹤毛兼叶下,井气与同。”井为藏丹之所,此言丹气也,妙甚。○翁卷视赵师秀送逊,长律佳句,有“种得溪蒲生似发,教成野鹤舞如人”。又《寄题赵灵秀》“闲灯妨远梦,秋雨乱愁吟”,亦可喜。○二徐最劣,灵晖又不及灵渊。徐照瀑布诗,素号振拔,如“千年流不尽,六月地常寒”,无愧作者。(黄白山评:“‘千年流不尽’,凡水皆可说。‘六月地常寒’,似深山古寺中语。”)结云“人言深碧处,常有老龙蟠”,却丑。徐玑佳句,则有“寒烟添竹色,疏雪乱梅花”,“水风凉远树,河影动疏星”,“月生林欲晓,雨过夏如秋”,皆其项上之脔也。
  △严羽
  读严沧浪诗,真如诸于绣屈中独见司隶将吏,且喜其言行相顾,不为鹦鹉之效人语也。古诗亦甚用功于太白,惜气力不逮耳。短律有沈卿、岑嘉州之遗,长律于高、李颀尤深。独乐府不能入古,彼自得力于盛唐也。常酷爱其《送客》一绝:“川程极目渺空波,送尔归舟奈别何。南国音书须早寄,江湖春雁已无多。”○《庐陵客馆雨霁登楼言怀寄友》曰:“终日坐纷氵典,邈然无少欣。登楼一登览,始见万山群。微雨洗残暑,青天卷浮。襟怀两廓落,朗若见夫君。见君君何在,顾影还独笑。吏非金门游,隐异沧洲调。江明秋月白,山空夜猿啸。徒事百卷文,未返一竿钓。留滞岂胜悲,非君谁与谋?水寒终赴海,雁远暂宾秋。举世不可语,犹当问巢由。”观此诗曲折步骤,足见其生平立言非妄。○以严之精于纪律,有功诗学不少,吾终不推为第一,独属之介甫。昔黄梅令学人悉诵神秀偈子,衣则授于卢能。沧浪素以禅论诗,余故为下此转语。千载有知,当亦一笑。
  △萧彦毓
  豫章派最多恶习,萧梅坡虽有“西昌有客学南昌”之号,似犹超出。《西湖杂咏》曰:“花心亭上坐,满眼是湖光。只为便幽趣,能来倚夕阳。水边春寺静,柳下小舟藏。不得清明近,莺花已自忙。”虽浅犹净也。
  △赵蕃
  章泉论诗,专祖曾、吕,尝曰:“若欲波澜阔,规模须放弘。端由吾气养,匪自历阶升。”然如“渊明不可得见矣,得见菊花斯可尔”,亦称为佳,如此宏阔,吾不爱也。尝有“红叶连村雨,黄花独径秋。诗穷真得瘦,酒薄不禁愁”,亦自佳。又《哭蔡西山》:“兰枯蕙死迷三楚,雨暗昏碍九嶷”,大是悲壮,惜全篇入俗。惟《咏菊》差可存:“蔓菊伶俜不自持,细香仍着野风吹。少年踊跃岂复梦,明日萧条更自悲。潭水解令胡广寿,夕英何补屈原饥?我今漫学浔阳隐,晚立寄怀空有诗。”又《呈叶德璋司法》:“政自摧颓同病鹤,况堪吟讽类寒蛩”,亦致语也。○读敖陶孙《诗评》,妙于语言,甚思见其诗。惟传《哭赵忠定汝愚》一篇,中联“狼胡无地归姬旦,鱼腹终天痛屈原”,信是伟语。起处“左手旋乾右转坤”,末句“休说渠家末世孙”,终俗而佻,深是可惜。
  △刘克庄
  杨用修称刘後村《李夫人招魂歌》、《赵昭仪春浴行》、《东阿王纪梦行》,然仅窃西昆之似,且他篇粗卤者甚多。所作《十老》诗,尤多鄙俗。如《老兵》“金疮常有些儿痛”,《老儒》“专巧三场恐未然”,真堪笑倒。即如《老妓》“偏呼狎客少时名”,《老妾》“时拥髻尚风清”,似能刻划,亦终不雅。然如《挽陈师复》“阙下举幡空太学,路傍卧辙几遗民”,虽全篇戆拙,二语自是金石之音。又《自题小室》“阁上大夫投欲死,瓮间吏部寝方酣”,亦小有致。余尝选其《暝色》、《早行》二诗,皆瑜胜于瑕。《答翁定被酒》二篇,尤是全璧:“牢落祠官冷似秋,赖诗消遣一襟愁。喜延明月常开户,贪对青山懒下楼。客诧瀑奇邀往看,僧夸寺僻约来游。何当与子分峰隐,饥嗅岩花渴饮流。”“酒户当年颇著声,可堪病起困飞觥。醉呼褚令为伧父,狂唤桓公作老兵。旧有峥嵘皆铲去,新无垒块可浇平。投床懒取《骚经》看,只嗅梅花解宿酲。风味差不恶也。”
  △江湖诗
  江湖诗非无一二语善者,但全篇酸鄙。如韩南涧《咏红梅》“越女漫夸天下白,寿阳还作醉时妆”,其子涧泉《寒食》诗“吹尽海棠无步障,开成山柳有堆绵”,俱佳。即戴式之人既无行,词亦鄙俚,诗固不乏佳句。如《寄寻梅者》曰:“蜂黄涂额半含蕊,鹤膝翘空疏带花。”“鹤膝”状其枝,“蜂黄”状其须也,颇有思致。至结曰“此是寻梅端的处,折来须付与诗家”,则打油声复出矣。正如群丐唱歌,非无声音嘹亮者,奈其言动举止皆丐何!○抑余亦兴至所书,戴尚多佳句,如“夜凉风动竹,人静月当楼”,“雁影参差半江月,鸡声尹喔数家村”,“千江月色令人醉,半夜梅花入梦香”,“连朝好雨千山润,昨夜新秋一叶知”,“乐在五湖风月底,扁舟载酒对西施”,“白石冈头闻杜宇,对他人墓亦沾巾”,俱妙。
  △王
  王生宋末,亦法贾、姚,颇得遗意。《村》曰:“水路随村转,晴踏软沙。斜阳晒鱼网,疏竹露人家。行蟹上枯岸,饥禽卸落花。老翁分石坐,闲话到桑麻。”《寄友》曰:“发影明寒镜,萧萧亦自怜。故人难会面,行客又经年。晴雪添崖瀑,春杂烧烟。相思有书札,写尽夜灯前。”《宿香岩院》曰:“地炉煨火柏枝香,借宿寒寮到上方。山近白归古殿,风高黄叶响空廊。敲门僧踏梅花月,入夜猿啼枫树霜。梦醒不知窗日上,时闻清磬出松堂。”中联极是风致,结太卑耳。短律固佳。
  △文天祥
  大节如信公,不待诗为重,信公能诗,则尤可重耳。尝有《端》一诗:“半空夭矫起层台,传道刘安车马来。山上自晴山下雨,倚栏平立看风雷。”如此气魄,真有履险如夷之概。至若“人皆有喜荣三仕,我尚无文送五穷”,“酬菊醉馀披草坐,探梅吟罢带花回”,语虽工,人可及也。
  △林景熙
  尝叹诗法坏而宋衰,宋垂亡诗道反振,真咄咄怪事!读林景熙诗,真令心眼一开。如“开池纳天影,种竹引秋声”,“日斜禽影乱,水落树根悬”,“香飘苔径花谁惜,影落沙泉鹤自看”,“老爱归田追靖节,狂思入海访安期”,“萱草堂深衣屡寄,桃花观冷酒重携”,“僧闲时与来往,鹤老应知城是非”,真视唐人无愧。《咏秦本纪》尤佳:“琅琊台上晚平,虎视眈眈隘八弦。万里不知人半死,三山空觅草生长。兆来鬼璧沙丘近,威动神鞭海石惊。书外有书焚不尽,一编圯上汉功名。”较之“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可谓直向毗卢顶上行矣。又《梦回》诗尤清妙:“梦回荒馆月笼秋,何处砧声唤客愁。深夜无风莲叶响,水寒更有未眠鸥。”
  △唐泾
  读唐义士诗,真令人泣下。如“凤去只馀《韶》乐在,雁来还有帛书无?”《江南》“频岁建杓移北斗,何人持节救东瓯?”《徙广》“火旗ㄙ霭藏阙,水阵周遭雪压城。”《徙海》“岛上有人悲义士,水滨无处问君王。”《崖山》字字酸辛,固不独《冬青》一作也。
  △谢皋羽
  《效孟郊体》曰:“牵牛秋正中,海白夜疑曙。野风吹空巢,波涛在孤村。”盖不徒优孟抵掌矣。公文亦似诗,得寒瘦之妙。
  
  
  
  
  
  
  
  
  
  
  
  
  
  ●卷一
  ○诗不论理
  “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理原不足以碍诗之妙,如元次山《舂陵行》、孟东野《游子吟》、韩退之《拘幽操》、李公垂《悯农诗》,真是《六经》鼓吹。乐天与微之书曰:“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然其生平所负,如《哭孔戡》诸诗,终不谐于众口。此又所谓“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故必理与辞相辅而行,乃为善耳,非理可尽废也。
  黄白山评:“此语本严沧浪。‘理’字原说得轻泛,只当作‘实事’二字看。後人误将此字太煞认真,故以《舂陵》、《游子》、《拘幽》、《悯农》诸诗当之。方采山极诋沧浪此说,岂知全失沧浪本意,古人有知,必且遥笑地下矣。”
  诗又有以无理而妙者,如李益“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此可以理求乎?然自是妙语。至如义山“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则又无理之理,更进一尘。总之诗不可执一而论。
  论诗虽不可以理拘执,然太背理则亦不堪。温飞卿《博山香炉》曰:“博山香重欲成,锦段机丝妒鄂君。粉蝶团飞花转影,彩鸳双泳水生纹。”二联形容香烟之斜正聚散,虽纡曲犹可。末云:“见说杨朱无限泪,可能空为路岐水?”因烟而思及泪,因泪而思及杨朱,用心真为僻奥,但烧香亦太浓矣,恐不是解儿。若如义山所云“兽焰微红隔母”,安有是事?○王元之《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曰:“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余以且莫问雷同古人,但安有花枝吹折,莺不飞去,和花同坠之理?此真伤巧。
  黄白山评:“言杨朱为路岐而泣,若香烟千头万绪,其为路岐多矣,使杨朱见之,又当何如?此云:‘因烟而思及泪’,有何相干?解诗如此,古人有知,真欲哭矣。”又曰:“此正‘诗有别趣’之谓,若必讥其无理,虽三尺童子亦知莺必不与花同坠矣。”
  ○用事
  《西清诗话》称少陵用事无迹,如系风捕影,因言“五更鼓角声悲壮”,乃用祢衡挝《渔阳操》,其声悲壮事;“三峡星河影动摇”,乃用汉武时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事。余意解则妙矣,然少陵当日正是古今贯串于胸中,触手逢源,譬如秫和曲蘖而成醴,尝者更辨其孰为黍味,孰为麦味耳。
  唐歌舒翰与禄山将崔乾战潼关,见黄旗军数百队,官军与贼互疑,忽隐不见,是日昭陵奏石马汗流。李晟平朱Г,义山作诗引之:“天教李令心如石,可待昭陵石马来?”蔡宽夫曰:“此与少陵‘玉衣晨自举,铁马汗常趋’,同一等用事,但知推奉西平,不知于昭陵似不当。”不知“可待”二字,语甚圆活,何尝有伤。即谓其贬刺歌舒,作者亦无此意,何况昭陵。按杜诗作于天宝五载,诏天下通一艺者诣京师,公自洛归应诏,途次昭陵而作。时禄山未叛,公诗自言灵爽赫奕耳,蔡真。
  义山《西溪》诗:“野鹤随君子,寒松揖大夫。”上句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鹤,小人为沙事;下句则秦皇避雨事也。其意则自伤沦落荒野,所见君子惟有鹤,大夫惟有松而已。思路虽深,神韵殊不高雅。
  落花诗,宋人推宋莒公兄弟“汉皋冷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余襄公“金谷已空新步障,马嵬徒见旧香囊”。余意三诗俱善形容,语亦工丽,若使事着题,又无痕迹,当以子京为第一,公序次之,襄公又次之。“将飞”、“已落”,不问而知为落花。余公诗如不读至“清赏又成经岁别”,再不看题,几疑为悼亡矣。此皆祖于义山咏蜂:“宓妃腰细难胜露,赵后身轻欲倚风”,思路至此,真为幽渺。至山谷咏竹而曰:“程婴杵臼立孤难,伯夷叔齐食薇瘦”,终嫌晦涩。此不过言“苦节”二字耳。
  欧、梅恶西昆之使事,力欲矫之。然如梅圣俞《咏蝇》曰“怒剑休追逐,凝屏漫指弹”,亦事也,岂言出其口而忘之乎?余意俗题不得雅事衬贴,何以成文?但不宜句句排砌如类书耳。
  宋人论诗,多用心于无用之地,风气使然,名家不免。如山谷之注“唤起”、“催归”为二鸟名,东坡之自负“玉楼”、“银海”,事则然矣。然并无佳处,韩诗不过平常,苏语且不免粗豪之累。作诗用意固当于其大者,不在尺尺寸寸。
  黄白山评:“宋人识越甚陋,故专以此等为工,其诗多为使事所累耳。”
  诗中使事如使材,在能者运用耳。石崇以蜡代薪,釜中之味,不因而加腆。桓温以竹头治舟,遂成平蜀之功。(黄白山评:“薪火猛,蜡火缓,其味自宜有别。若味不加腆,何事用此!”)如顾况《哀囝》诗颇鄙朴,务观用为《戏遣老怀》曰:“阿囝略如郎罢意”,便成一则典故,且语虽谑而有情致,此能化俗事为雅者也。又罗景纶《猫捕鼠》诗曰:“陋室偏遭黠鼠欺,狸奴虽小策勋奇。拖喉莫讶无遗力,应记当年骨醉时。”此用唐萧妃临死曰“愿武为鼠吾为猫”事也。猫捕鼠本俗事,不足入咏,得此映带遂雅。
  晋荀勖久在中书,专管机事,久之以守尚书令,甚惘惘,或有贺之者,勖曰:“夺我凤凰池,诸君贺我耶!”故後人呼中书为凤凰。卫见乐广而奇之,命诸子造焉,曰:“此人之水镜,见之莹然。”乐非真有镜,荀非真有池也。飞卿《和太常嘉莲》诗曰:“同心表瑞荀池上,半面分妆乐镜中。”推其意不过言莲生池内,池内水澄如镜,照见花影耳,却如此使事,反觉支离。即笺启中,已属混语,况入之于诗!後有厌薄昆体者,正此种流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