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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辩坻
文之难者,以本质之华,尽法之变耳。若华而离质,变而亡法,不足云也。
譬如木焉,发华英泽,吐自根株,故称嘉树;若华而离根者,斯如聚落英、饰剪彩耳。尽法之变,如曲有音有拍,必音拍具正,然后出其曼袅顿挫,或扬为新变声耳。未有字不审音,腔不中拍,便事游移高下,妄取娱耳,以为工歌,知音者必不能赏。此亦可以徵德,岂徒论文!
诗本无定法,亦不可以讲法。学者但取盛唐以上、《三百》以下之作,随拈当吾意者,以题参诗,以诗按题,观其起结,审其顿折,下字琢句,调声设色,曲加寻扌,极尽吟讽,自应有得力处。然后旁推触类,一以贯之,仰观古昔,高下在心矣。讵复虚╂之气,捃摭之华,能恫喝者耶!
命意见巧,文章之贱工也。而世多听荧,索解政少。
法老则气静,学邃则华佥,才高则辞简,意深则韵远。
言者心声,而诗又言之至精者也。以此徵心,善者不能自匿矣。是故词夸者其心骄,采溢者其心浮,法佚者其心佻,势腾者其心驰,往而不返者心荡,更端数者其心诡,不待势足而辄尽者其心偷,故曼衍者其心荒,像亻疑失类者其心狂,强缀者其心溺,强盈者其心馁,按义错指求其故而不克自理者其心亡。
诗有十似:激戾似遒,凌兢似壮,铺缀似丽,佻巧似隽,底忄带似稳,枯瘠似苍,方钝似老,拙稚似古,艰棘似奇,断碎似变。
初作诗,须从实地起步,当试先作近调小诗,起结旋转,务期中律。或绝或律,临摹古人,字句篇法,宜令俱熟悉之。后渐拓至大篇,穷极变体,气自实,步骤自稳。若未弹求,快骋捷足,气未充则必恁虚以张其气,法未稳则必宕往以矜其势。心为手习,中气必乔,返辔既苦途纡,而积久亦复难变,踉跄而行,终归失路而已。
○竟陵诗解驳议
叙曰:六义振响,蔚为辞宗,五言递创,作者景靡。后踵为骈偶之体,变为律绝之制。六季、三唐,失得互见,初盛中晚,区畛攸分。及宋世酷尚粗厉,元音竞趣佻亵,蒙醉相扶,载胥及溺,四百年间,几无诗焉。迨成、弘之际,李、何崛兴,号称复古,而中原数子,鳞集仰流,又因以雕润辞华,恢闳典制,鸿篇缛彩,盖斌斌焉。及其敝也,丽古事,汩没胸情,以方幅单缓为冠裳,以刂肤貌为风骨,剿说雷同,坠于浮滥,已运丁衰叶,势值末会。楚有锺惺、谭元春,因人心属厌之馀,开纤儿狙喜之议,小言足以破道,技巧足以中人,而后学者乃始眩瞀杨岐,迟回襄辙,嚣然竞起,穿凿纷纭,救汤扬沸,莫之能阏。原夫前后七子,作法匪凉,徒以后起守文,职成拘蔽。假令锺、谭能涤荡尘滓,斟酌古原,因其羽毛,树之骨鲠,则上可崇汉、唐之绝轨,次亦得规嘉、隆之弊法;而惜乎驰骋小慧,河伯自欣。然彼所见,如窦中窥日,明虽不多,景非假借,故《诗归》诠谛,亦有可算。至于荒才窳匠,尤易窜迹,故驵狯之猥姿,悉冒竟陵之苗裔。
原其初政,未或如斯,溯厉阶之由兴,能无归狱者乎?盖锺氏之书,指义浅率,展卷即通,其便一也。持论儇脱,启人狙智,造次捷给,易绌准绳之谈,其便二也。矜巧片字,不贵闳整,龟肠蝉腹,得就操觚,其便三也。但趣新隽,不原风格,其便四也。前代矩,屏同椎轮,便辟淋漓,一往欲尽,当巧之际,无复逡巡,其便五也。高谈性灵,嗤鄙追琢,各用我法,遑知古人,则但吐由言,便称高唱,辄复曹、刘为拙,沈约如奴,其便六也。所以凡流琐士,咸共宝秘,自非卓荦之英,罕能拔脚者也。予悲溺者既不见其丑,而攻瑕者将并没其好,辄取《诗归》一书,条其二三理解而录之,纰缪大者则明加驳正,以次于后,庶几览者显知臧否。至余於李、王诸子所论列,间有抵,不为护前,今杂列他卷,亦可得并观云尔。
《商铭》"兼兼之德"云云,锺云:"说德在前食在后,便是古文,今人必以德作正义,为语意之殿,欲深反浅。"
《猗兰操》,锺云:"操中一字不及兰,古人文章寄托,不拘如此。"
《水仙操》,锺云:"一序琴之神理已尽,诗不过咏叹其妙,正不在多。必欲诗与序多寡浅深相当,不必读此矣。"
《河上歌》,谭云:"止得妙。若又说向正语便浅,唐人不及古以此。"
"虽有丝麻"及"君子有酒"二诗,锺云:"孔子删诗不入《三百篇》者,非必尽以词理佳恶为去取,亦有单词错简不能成篇者,存此二条以志凡。"
锺云:"《月令》'冰腹坚',农语'水生骨','腹'字、'骨'字皆古语之奥者,反为后人刻画者造端。"
"山川而能语"四句,锺云:"语太尽情"。
《李夫人歌》,谭云:"自有悼亡气,与待生者愆期大别。"
《房中歌》,锺云:"无《雅》、《颂》之和大,亦无汉以下之肤近,质奥幻香,自为一音,在四诗为杂霸,在汉以来为正始。"
"金支秀华,庶旄翠旌",谭云:"有此八字典丽,则景杳冥,不落诗家秀语,此补纤法也。"
"安其所"一章,谭云:"质而近险。"
"丰草"八句,谭云:"又宕出一章,波澜细动。"
锺云:"《三百篇》后,四言之法有二:韦孟《讽谏》,其气和,去《三百篇》近而有近之离,魏武《短歌》,其调高,去《三百篇》远而有远之合。后世作者,各领一派。"
张衡《同声歌》,锺云:"此《国风》专壹之思,非昵情也。"
"青青河畔草",锺云:"转折甚多,不碎不脱,篇法甚妙。"
《易林》:"敝笱在梁,鲂逸不禁。"锺云:"《诗》:'敝笱在梁,其鱼鲂与。'更不说'鲂逸'而意已了,此《三百篇》、汉人之别。"
"鱼戏莲叶北",锺云:"此处住了,正是后人歌行才起处。"
《陌上桑》,锺云:"贞静之情,以艳词发之,艳何妨正也。"
《美女篇》,锺云:"缉《洛神》馀材而成之,自是凄丽。"
《妾薄命》,锺云:"昵昵叙致,不尽情不已。其音节抚弄停放,迟则生媚,促则生哀,极顾步低昂之妙。"
东坡谓陶诗外枯中腴,锺云:"陶远自其本色,而渊永温润,佳在不枯。"先舒曰:"知陶诗非枯,识去苏远。"
陶诗"种豆南山下",锺云:"储、王田园诗出此。浩然非不近陶,似不能为此派,曰清而微逊其朴。"
锺云:"晋、宋后《子夜》、《读曲》诸歌,去宋、元填词迳甚近,深妙处高唐人一格。然非唐人一反之,承流趣下,填词当竟在唐。文章运候起伏之微,尝与谭子反覆感叹之。"
锺云:"灵运以丽情密藻,发其奇秀,字句时有滞处,即从彼法中来。如吴、越清华子弟作乡语,听者不必尽解,只角间自可观,效之便丑。"
"灵运'可怜谁家妇'二首,情词是《子夜》、《读曲》,而气质之高似过之,去太白反近。"伯敬语。先舒曰:"其气高,故近也。魏人气高于汉,唐人气高于六朝,盛唐气又高于初唐,愈高愈出愈漓。"
惠连《代古》:"泻水置井中,谁能计斗升?合如杯中水,谁能判淄渑?"谭云:"两'谁能'下不更著昵语,故为善裁。"
范诗"春草醉春烟",锺云:"近于填词。"
锺云:"角巾竞放,仙舟虚慕,本是后进吠声习气。卢照邻诗:'悠悠天下士,相送洛桥津。谁知仙舟上,寂寂无四邻。'写出李、郭孤严,使浮人自废。"
锺云:"陈正字律中有古,却深重。李供奉以古为律,却轻浅。"
谭云:"'汉、魏'二字,误却多少快才妙笔。"先舒曰:"此语亦浅亦深,亦不可不晓。"
案谭云:"艳之害诗易见,澹之害诗难知。"语极有会。
又云:"中晚毕于初盛,以其俊耳。刘文房犹从朴入。然盛唐俊处皆朴,中晚朴处皆俊。文房语有极真者,真至极透快处,便不免妨其厚。"先舒曰:"真能妨厚,语有深解。"
锺云:"七言绝句,中晚人颇妙,正以太工则伤气,远于盛唐。"
"元、白诗太直,又二人唱酬,惟恐一语或异,是其病,所谓同调正不在语俱同。"锺云。
友夏云:"诗家变化,盛唐已极,后又欲别出头地,自不得无东野、长吉一派。"
锺称"长吉刻削处不留元气,自非寿相",此评极妙。谭谓"从汉、魏以上来",谬以千里。
"古人作诗文,于时地最近、口耳最习处,必极意出脱,如晚唐定离却中唐,推而上之,莫不皆然,非独气数,亦缘习尚。然其必欲离者,声调情事耳,至往代真气,皆不暇深求,而一切离之自为高,所以愈离而愈下也。"此友夏语,似已纯悟,乃评诗抉摘细碎,欲立异于前矩者,岂自睫之喻耶!以上三十八条,是其立说善者。
《皇娥白帝歌》,见王嘉《拾遗记》,晋人之作,其词容裔绮密,是六朝雅调,而伯敬以为非汉以下所办。又"心知和乐悦未央",《白》妙语耳,伯敬比之《汉郊祀歌》,相去益远。
"光开曙月低河",锺云:"竟是唐初七首。"非也,是齐、梁乐府佳境。
苏、李赠答,苏端明疑其伪作,友夏以为伪作必出一手,今苏澹李警,当是两人,似已。然此为汉调,故不待澹、警之辩也。且以两家诗较之,宜李澹而苏警也。刘彦和云:"成帝品录三百馀篇,而辞人遗翰,罕见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见疑于后代。"则梁世已有是论,不始于苏。盖苏诗稠塞,故不解苏、李之工;锺谭清约,故笃称其妙,两家亦各知其所近耳。
锺云:"邺下、西园,词场雅事,惜无蔡中郎、孔文举其人应之。仲宣诸子,气骨文藻,事事不敢相敌;《公宴》诸作,尤有乞气。"此是崇名节语,倘就诗论,诸作多伟词,亦难尽黜。
谭云:"二陆诗,手重不能运,语滞不能清,腹之所有,不暇再择,韵之所遇,不能稍变。"此砭颇中机、之病。然小陆又差秀,不得并讥。且士衡笔墨虽滞,而气华整。盖黄初既邈,降为太康,骈俪之中,犹存古法。故客儿禀之以抉其幽,明远依之以厉其气。俾诸公逦迤修饰,不遽落于梁、陈纤调者,谁之力欤?至"民动如烟,户庭已幽"语,特稍有生效,亦何足深赏。
汉、魏、六朝诸仙诗,多后来浅人伪撰,锺、谭每极叹赏。若太虚真人"种罪天网上,受毒地狱下",岂复成语,而二子绝爱之。
《乐府横吹》有《东平刘生歌》。又梁元帝《刘生》云:"任侠有刘生,然诺重西京。"《乐府解题》称"齐、梁以来,为《刘生》辞者,皆称其任侠豪放。"盖刘生本是侠客,故《安东平》第五解云:"东平刘生,复感人情,与郎相知,当解千龄。"此闺中属望,谓所欢与侠者游,当无虞中道,类如唐人记黄衫豪客解使十郎回心耳。伯敬乃云"是疑是防",竟以刘生同诸周史明童,可资一笑。
或云《东平刘生》即指《安东平》本曲,盖歌此曲以为欢,故下有"感情"、"相知"语,与"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词意正类,解亦近。
锺云:"谢灵运'初日芙蓉',颜延之'镂金错采',颜终身病之。乃《秋胡诗》、《五君咏》,清真高逸,似别出一手。若屏却颜诸诗,独标此数首,向评为妄语矣。"案此论非也。盖《秋胡》、《五君》,虽是颜佳作,然若《蒜山》、《曲阿》诸篇,典饬端丽,自非小家所办。且上人评虽当,不知"初日芙蓉",微开唐制,"镂金错采",犹留晋骨。此关诗运升降,锺殆未知之。
谭云:"康乐灵心秀质,吐翕山川,然必删去《过始宁墅》、《登石门》、《入华子冈》、《入彭蠡湖口》诸作,乃为真灵运。"案此故欲与《文选》、《诗删》诸书相反耳。且如《诗归》所赏,"石浅水潺,日落山照曜",何如"白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若"矜名道不足,己物可忽",何如"沉冥岂别理,守道自不携";若"清旦索幽异,放舟越郊",何如"且申独往意,乘月弄潺";若"岩壑寓耳目,欢爱隔音容",何如"徒作千里曲,弦绝念弥敦。"同一赋景写情,工拙自了,何必去此取彼耶?
谢诗"美人竟不来",友夏云:"自《离骚》多用美人、佳人、夫君称其友,入口无须眉气,只宜以我友、故人、君子字还之。"此谭非欲避《骚》,正避历下诸公家法耳,语大伧父。夫故人、我友,谁不解称,而设色审声,词各有当。
《简兮》呼周室贤者为"美人",光武称陆闳为"佳人",桓彦则云"曹子丹佳人",又前秦苏蕙称其夫窦滔云"非我佳人,莫之能解",何必湘累便类巾帼者耶?
"平生疑若人,通蔽互相妨",锺云:"殁后不思其好,反惜其短,犹作直谅忠告之思,真交情痛极。"案此解非也。若人是指延州、楚老而言耳。谢以延陵带剑徐墓,楚老致惋龚生,逝者溘焉,情归虚设,故平生恒疑二子未尽达观,虽通而蔽。及今乃微理感,则深情自恸,初非识之所能御也。
惠连《西陵遇风献康乐》五章是一首,《诗归》删去三章,至"今宿浙江湄"便止,无复情理。友夏以为促节有妙处,谬矣。
"衡纪无淹度,晷运倏如摧",锺云:"《捣衣》诗如何禁得此累重语。"是欲用大历后裁制绳《选》体,真不知有古法也。
鲍照《行路难》,乐府中最粗露,伯敬以为全是苏、李、《十九》性情,此作何解?
谢玄晖诗"锁吾愁与疾","锁"字太尖,讵得深赏!
唐太宗诗虽偶俪,乃鸿硕壮阔,振六朝靡靡。伯敬以为终带陈、隋滞响,读之不能畅,不知上口轻便非大手也。唐初作者,酝藉一代,专在凝而不流,奈何少之!
初唐如《帝京》、《畴昔》、《长安》、《汾阴》等作,非钜匠不办。非徒博丽,即气概充硕,无纪氵省之养者,一望却走。唐人无赋,此调可以上敌班、张。盖风神流动,词旨宕逸,即文章属第二义。锺、谭更目为板,独取乔知之《绿珠篇》。此等伎俩,为南唐后主构花中亭子可耳,安知造五凤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