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史阁诗话

叔雅近体诗亦多可传者，如《戊戌感事》云：“揽辔四方虞蹙蹙，无君三月乃皇皇。自将豪气吞湖海，亦有幽愁托沅湘。屈子行吟贾傅哭，仲尼忧世接舆狂。甘陵党部人争笑，史籍他年识范滂。”《初抵日本旅寓感怀》云：“暗雨萧疏澹夕阴，高楼含雾远山沈。一春烂熳樱花候，万里羁孤客子心。入洛士龙成独往，过江王导怅登临。回廊徙倚怀乡国，锦瑟华年感到今。”“迢递琼楼最上层，高寒砺今拥吴绫。严更坎坎丛祠鼓，惊梦飘飘候馆镫。略与驱愁酬酩酊，故将片念著瞢腾。阆风纟马平生叹，发阳阿愧未能。”《赠歌者李郎》云：“朱楼阁道立飞仙，策马城南尺五天。惭愧长安倦羁旅，花时犹遇李龟年。”《晤陈谏墀》云：“峨冠短后学从军，麟阁思夸第一勋。今日踉跆持手版，定知嫩作吓蛮文。”《病中偶成》云：“逃名未得暂逃虚，散发斜簪讽道书。不信吾庐在人境，万花如海闭门居。”“梦闻归雁倍思家，怯怯空日又斜。前夜明香今夜雨，闷烧银烛对残花。”“明明如月何时掇，弱弱余音似可闻。长讶双鱼断消息，去天一握有孤云。”“倘竟飘然蜕此身，人天亲爱总尘尘。凭谁强别分恩怨，学道三年愧未真。”“为有真情工慨叹，删除绮语变《风》《骚》。芬芳自媚垂垂歇，骑省年来感二毛。”以上数诗均清微静远，有“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之妙。《病中偶成》诗凡十四首，兹仅录其五。“逃名未得”及“明明如月”两首。罗瘿公尤时时诵之。

王仲瞿集中有《住谷城之明日，谨以斗酒牛膏琵琶三十二纟玄致祭于西楚霸王之墓》七律三首，实为千古绝唱。自来咏项王故事者，莫能抗也。佳句如“谁删《本纪》翻迁《史》，误读兵书负项梁”、“留部瓠芦《汉书》在，英雄成败太凄凉”、“生能白版为天子，死剩乌江一美人”、“壁里沙虫亲子弟，烹来功狗旧君臣”、“戚姬脂粉虞姬血，一样君恩不庇身”，论古均别具只眼，而笔力又足以达之。先高祖吉士公，（字子潇，嘉庆乙丑翰林，有《天真阁诗文集》。）与舒铁云先生位，均为仲瞿先生至契，同时鼎足词坛。法梧门祭酒式善曾为《三君咏》以张其事。此题两家集中均有和作。铁云先生《瓶水斋集》中有“洒浇黄土魂来黑，诗咽乌江浪打红”、“帐下美人歌骏马，天涯儿女吊英雄”及“海内文章留杜默，江东子弟送田横”之句。先高祖《天真阁集》中有“死有人争分五体，生无天命枉重瞳”、“无心杀季非仁懦，并力除秦是本谋”、“敢将文字翻迁《史》，欲吊英雄用美人”、“鬼马怒嘶阴夜血，山花红作战场春”之句。一时均推为绝唱。近见易实甫（顺鼎）自撰《琴志楼摘句诗话》，有咏西楚霸王句云：“早知秦可取而代，晚叹虞兮奈若何。”“霸业祖龙分本纪，诗才妾马入悲歌。”又咏虞姬句云：“死怜斑竹湘妃庙，生笑桃花息国祠。”“良史他年如作传，美人当日定能诗。”均用眼前故实，而脱口如新，却未经前人道及者，洵足为英雄美人生色。实甫又云：“咏西楚霸王诗，余又另作一首。记其中雨联云：‘二十有才能逐鹿，八千无命说从龙。咸阳宫阙须臾火，天下侯王一手封。’第四句自谓奇绝横绝，非如此不能将项羽为人写出。”项王可爱，此诗亦可爱。

光绪戊戌死难六君子，以刘裴村（光第）、杨叔峤（锐）学行为最笃谨。二君皆蜀人，宦京日久，不事标榜，只以忧心君国，感恩知己，奋欲有所建树，遂及于祸。叔峤平日持论尤为和平，与之为友，有温乎如春之概。乃同罹绝ㄕ之惨，天下事固不可以常理论也。盛伯希前辈昱，为叔峤之师，作《杜鹃行》以哀之，云：“天津桥上秋风起，白衣少年佐天子。云翻雨覆骤雷霆，竟与党人同日死。（‘党人’二字，原稿作‘逆臣’，传钞者改之。）死竟无名世尚疑，朝衣仓卒就刑时。似闻唐代永贞际，刘柳诸人有狱词。经史蟠胸掌固熟，鳌氏未诛苏氏族。归隐泉明奔姊丧，解官亦欲持兄服。隐忍徘徊恋主恩，主恩深厚敢深论。茂陵遗稿分明在，异议篇篇血泪痕。剧怜六馆夸高第，亦复城南饮文字。黄李当时皆伟人，（谓黄漱兰侍郎、李莼客侍御）与尔论交折年辈。万里魂归蜀道难，觚棱晓日自年年。杜陵漫洒云安泪，从此西川有杜鹃。”

戊戌四月二十七日，翁相国师同忽奉严旨，放归田里。京朝士大夫咸深讶异。师于端午日出都。前数日闭门谢客，检理琴书，以乡婴老人手钞诗册持赠伯希祭酒，为别后之纪念。祭酒以文文水《金焦图》为报，并题长句以送别，云：“大江东下不可收，金焦两点横中流。果然铲却亦快意，那见蛟鳄骄清秋。文水不画潢水，苍茫纸上天拍浮。重楼翠阜绝沧海，松寥隐隐茆庵留。我藏此卷早梦游，出没日月狎海鸥。公今被恩得长假，压装书画填归舟。戋戋片纸不足重，拳石想像撑五洲。成均故人尽凋落，微宫十载前公休。虱居人海竟无谓，氵句源亦有岩壑幽。吾宗香婴有故事，乡居养病亲服畴。未惜相去日已远，三年宾馆刺不投。抱瓮灌田各努力，神观讵以形骸求。画中有人公是不，呜呼公竟焦先俦。”

郑太夷方伯墅胥集中有《暮寒》七律诗一首，题注云：“戊戌四月二十七日感事。”亦为翁师作也。诗云：“宫中二圣自称欢，沧海归人感暮寒。旅力既愆时竟失，风波垂定事尤难。是非坐共微言绝，恢复终凭老眼看。料得泪痕潜渍笔，卅年密记在《金銮》。（韩有《金凿密记》五卷。）”太夷于光绪己丑考取内阁中书，为翁师所得士，受知最深。且翁师之去国，于朝局大有关系，故必形之歌咏，以质后世也。己丑五月，考试汉内阁中书，典试者为高阳李文正、钱塘汪自阝亭侍郎两师及翁师三人。翁师在闱中，有《次壁间韵赠自阝亭》云：“侍郎才望海天深，东国南溟使节临。一品集名家作式，十年树好士成林。茶瓜小集雄谈剧，镫火虚堂夜漏沈。拜疏独陈氵交长学，知君能抉五经心。（许君从祀两庑，君所陈奏也。）”又《酬汪侍郎论书》云：“道州隶法晚年深，越骑公方日日临。最恨世人谈《笔陈》，每嗤帖贾说碑林。奴书我愧毫端弱，能事输君臂力沈。同启黄封瞻圣藻（题目以黄纸封下，）敬从义画见天心。”此次考试得人，实极一时之盛，如文道希（廷式）、刘葆良（树屏）、汪颂年（诒书）诸前辈、吕幼ぎ舍人景端、赵剑秋参议桩年均登此榜。

狄楚青部郎葆贤《平等阁诗话》（《平等阁诗话》多由陈子言布衣诗所辑）云：“林暾谷貌而神清，绮年遘难。作诗喜为苦语，深造有得，意味隽永，真解个中之三昧，殊不似少年人作也。”录其《无题》云：“海上今年二月寒，出门何地有花看。思先清晓车轮转，意共黄昏烛本阑。世界愁风复愁雨，肝脾为苦亦为酸。东邻巧笑频相讶，倚柱哀吟故未宽。”《感秋》云：“清晨负手行，蟋蟀鸣我门。因知秋气厉，感此悲流年。病夫日掩户，一月不窥园。颇闻梧桐树，飘叶聚其根。岁寒皆黄落，而汝胡为先？我将种长松，不与时推迁。小庭数盆花，青青亦堪怜。但觉凄清意，莫向西风前。”又《灵泽夫人庙》断句云：“韦昭吴史应书卒，不见《春秋》宋伯姬。”援引精确，断制谨严。良史之笔也。

严几道先生复有《哭林暾谷京卿旭》五言排律三十二韵，曩闻友人传诵，而语焉不详，兹从先生乞得原稿，录存于此。诗云：“相见及长别，都来几昼昏。池荷清逭暑，丛桂远招魂。投分欣倾盖，湛冤惨覆盆。不成扶耍弱，直是构恩怨。忆昨皇临极，殷忧国命屯。侧身思辅弼，痛哭为黎元。大业方鸿造，奇才各骏奔。明堂收杞梓，列辟贡。岂谓资群策，翻成罪莠言。衅诚基近习，祸已及亲尊。惝移宫狱，呜呼养士恩。人情看翕讠此，天意与偏反。夫子南州产，当时士论存。一枝翘国秀，三峡倒词源。荐剡能为鹗，雄图欲化鲲。杨谭同御席，江郑尽华轩。卿月辉东壁，郎星列井垣。英奇相扌耆拄，契合互攀援。重译风皆耸，中兴势已吞。忽闻啼晚鴂，容易刈芳荪。古有身临穴，今无市举幡。血应漂地轴，精定叫天阍。犹有深闺妇，来从积德门。抚纟玄哀寡鹄，分镜泣孤鸳。加剑悲牵犬，争权遇偾豚。空闻矜庶狱，不得见传爰。投畀宁无日，群昏自不论。浮休齐得丧，忧患塞乾坤。上帝高难问，中情久弗谖。诗篇同《乘》《杌》，异代得根原。莫更秦头责，无将朕舌扪。横流还处处，吾合老邱樊。”

谭复生京卿嗣同《莽苍苍斋诗》，五律喜学唐贤高调，卓尔不群。《晨登衡岳祝融峰》云：“身高殊不觉，四顾乃无峰。但有浮云度，时时一荡胸。地沈星尽没，天曜日初。半勺洞庭水，秋寒欲起龙。”《夜泊》云：“系缆北风劲，五更荒岸舟。戍楼孤角语，残腊异乡愁。月晕山如睡，霜寒江不流。然万物静，而我独何求。”七律奇伟，弥肖其人。《和人除夕感怀》云：“我辈虫吟真碌碌，高歌《商颂》彼何人。十年醉梦天难醒，一寸芳心镜不尘。挥洒琴尊辞旧岁，安排险阻著孤身。乾坤剑气双龙啸，唤起幽潜共好春。”又：“年华世事两迷离，敢道中原鹿死谁。自向冰天链奇骨，暂教佳句属通眉。无端歌哭因长夜，婪尾阴阳剩此时。有约闻鸡同起舞，灯前转憾漏声迟。”又断句：“送人意无尽，惟有故乡山。”亦佳。

湘乡李亦元比部希圣，清刚遐旷，独秀时流，嗜古弥挚，尤通当世之务。庚、卒之间，于朝事多所论列，闻者韪之。而与时触忤，竟不得一伸其志。浮沈郎署，抑郁以终。海内识与不识，咸抚膺悲慨焉。遗孤幼弱。其友人为刊遗诗，曰《雁影斋集》，皆庚子以后之作。大致神似玉溪，亦颇多近杜处。然每遇友人称其似义山者，心辄不怡。兹录数首于此，亦论世者所乐诵也。《有寄》云：“汉女遗珠佩，湘妃倚薜萝。拟愁供楚雨，量恨与吴波。往事兼春远，流尘着梦多。玉无觅处，长是隔秋河。”《乱离首仿元白体示颂年叔进两太史》云：“乱离重说太平年，宣武城南二月天。崇效寺中寻芍药，陶然亭畔吊婵娟。九衢车马如流水，百戏鱼龙遇禁烟。历历旧时歌舞地，为君写入《七哀篇》。”《帝子》云：“帝子苔痕玉座青，鹧鸪啼处雨冥冥。北门剑佩迎蕃使，南极风涛接玉亭。江海佳期愁δ晚，水天旧事梦娉婷。秦丝解与春潮语，一曲《蘼芜》忍泪听。”《天遣》云：“天遣多情有别离，绿杨枝外抵天涯。粉蛾点滴牵丝出，金雁零丁怨柱移。锦字无多裁恨远，重帘不卷放愁迟。高唐梦雨相逢道，赋就春寒已后期。”《摇落》云：“摇落于今又一时，劝君减恩复裁悲。禁寒海燕原无赖，入萝江鸦不自持。石阙衔碑相望久，车轮生角得来迟。茂陵松柏秋萧瑟，留与梁鸿赋《五噫》。”《壬寅八月五日作》云：“望仙楼下万人喧，新进《凉州》法曲翻。想见开天全盛日，年年八月作朝元。”

亦元又有《读辛丑十月二十诏》二首云：“世论多翻覆，天心有废兴。仓皇诛管蔡，羽翼失疑丞。国狗应难噬，城狐未可凭。夜来看北斗，佳气望昭陵。”又：“百万生灵血，东朝悔祸深。易名传玉册，流涕发金。载笔他年事，逋臣海外心。祖宗遗训在，覆辙莫相寻。”《酬樊按察见赠》云：“六郡黄图接武威，极知边日少光辉。愁中岁月堂堂去，乱后山川渐渐非。浮海党人公论在，过江名士辈行稀。安危要仗隆中策，白羽终烦更一挥。”读数诗，可想见其志趣。君于庚子冬著有《庚子传信录》、《政务处驳议》诸书，言成轨则，足以垂后世之鉴诫。（以上各节，多据《平等阁诗话》采入。）

长沙杨甫观察观圭，久宦鄂省，曾入张文襄幕府。淹博罕伦，吟稿甚富。癸卯冬间来京，余于寒山诗钟社遇之。倾谈无间。备言辛亥秋冬之交，鄂中寓庐所藏书籍图画悉付劫灰。频岁流离，不废啸咏。尝示余《黄鹤楼书感》四首云：“羊质居然虎有皮，怯豺悦草讵非宜。谁教玉斧区瓯脱，欲涸铜山豢弄儿。黄屋娱情聊复尔，绿林思逞欲何为。讠移台累债纷南北，不信波埃后事师。”“一从大陆竞龙蛇，其血元黄每蘖芽。贰负有尸仍斗野，封犭希嗜杀况如麻。相煎终刮同根豆，化碧微闻并蒂花。<骨此>骨高原竟何意，只应搏土悔灵娲。”“精灵炯炯在黄书，若有人兮密儆予。不惜锦缯诒裸壤，劳钟鼓飨爰居。铜驼典午防先溃，玉马商辛社亦墟。自昔滔天宁此烈，汨陈何计免其鱼。”“五月江城此滞留，一年一度一登楼。鲸涛浴日金千顷，鹦冢栖烟碧片丘。题句客心南北雁。（印伯入燕，子大寓沪，去年均有和予登楼之作。）接天帆影去来鸥。怀人念乱都无谓，为吸长波荡古愁。”四诗感愤时事，慨当以慷。第一首“黄屋”、“绿林”一联，似觉言之过激。后三首均语重心长，令人百读不厌。“同根豆”、“并蒂莲”一联，怨而不怒，洵为《小雅》遗音。

鄂中为甫久居之地。近岁亲睹沧桑，时发悲慨，一篇之中三致意焉。集中又有《晨登黄鹤楼》三律，兹录其二云：“往事昆明有劫灰，似洼似臼尚枚枚。伊谁家世传降表，始信通衢孕祸胎。明哲经纶同不腊，湖山粉饰也需才。连翩荀费云中鹤，可识丁仙化鹤来。”“才到青莲被魔，一楼槌碎待如何。更<片戈>混沌仍无窍，只学刑天滥舞戈。地险依然带蛇豕，江声尽日走鼋鼍。野鸥笑我低徊久，袖手凭阑看逝波。”又《咏废宅》云：“才人厮养都萧瑟，无恙西风飒飒来。尽有池亭销折戟，尚夸帷幄扇清埃。滥觞不信岷波恶，穿石微缘岱ニ开。大好家居付君辈，漫嗟遗宅满蒿莱。”甫集名《环中庐诗》，自壬子正月以前所为诗均已自行编定为七卷，第八卷以后悉为近作。断句之卓然可诵且足资史料者，如《和华履端试笔》诗云：“正统余分消聚讼，升平据乱在何书。”《席间晤周屏侯赋赠》云：“沧桑对酒成千创，烟柳娇春欲二分。”《叠樊山中秋韵》云：“故国文章哀庾信，大师篆籀有樊深。”《遗兴三叠伯严韵》云：“万事都成珠买椟，一枰浪掷玉为埃。”《四峰五十生日和韵补寿》云：“秋宵有梦应为鹤，兹世能天只羡虫。”“一官舒卷云俱澹，万怪掀腾海怒飞。”此外俊句名章，尚难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