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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轩诗话
九死,奔走求一餐。旁人悯其穷,争以利禄干。掉首谢绝之,顽铁为心肝。西山有茅屋,高入浮云端。担囊从此逝,斧薪行天寒。饥食黄菊英,渴饮白云泉。故交华子鱼,驷马休相攀。”
○四十七
江宁卢前君,字冀野,少有江南才子之称,声华借甚。近年历任皖、蜀、汴、沪各大学教授,折节读书,其学乃益笃实纯正。而风流俊爽,健谈豪兴,不异昔日。行将以其刚健愉快之精神,使吾侪中正宏通之主张,得见知于莘莘学子及芸芸群众,君实有其力与责焉。冀野于文学创造,亦图以新材料入旧格律。其在河南大学时所编撰之《会友杂志》,选材即本此旨,中多可诵之作。冀野平生致力于曲,制作甚工;其次则词,所造亦深。诗乃君之绪余,今录《壬申以来五绝句》,不足表见君之特诣也。此诗第一首第二句,殆即邓君《后鸳湖曲》(见前第四十二条)之意与事欤?五绝句云:《一夜》:“我师一夜渡浏河,却忆东窗细雨多。杨柳无情还自绿,任他旗影逆流波。”《过虎牢》:“Т迹西来感二毛,北朝车辙接南朝。思量三十年前事,涕泪滂沱过虎牢。”《白马寺》:“犬经此日傥能神,突曲劳劳尚徙薪。鸡犬依然飞不起,乞灵白马又何人。”《榆关》:“挥戈慷慨出榆关,不扫倭奴誓不还。塞上旌旗都变色,更无白日照江山。”《热河》:“密云城下飘红叶,河水于今咽不流。拾得相思诗句在,可怜谁复梦神州。”
○四十八
十年前此日,宓与李璜君(字幼椿,成都人)同乘海舟,由上海来北京。幼椿于舟中作七言绝句二首赠我,其稿今寻觅不得。凡与予以诗唱和或投赠者,本集悉皆编录,独佚此二首,甚以为憾。按丝椿昔留学法国,著有《法国文学史》等书,近年在蜀参加剿匪工作。癸酉迄甲戌,在川东北匪区抚绥民众,“所历无非人间地狱”,遂以诗纪所闻见,成《剿匪集》一卷。(未刊)予读之心伤,以为似元结《箧中集》也。今录一篇(五首存四)《视察绥宣匪区途中感赋》:(一)“为慰灾黎苦,艰难向匪区。欣闻贼遁走,惟望后来苏。梦冷家山破,雪寒手足句。寄声蜀父老,岁暮念穷途。”(二)“五字伤心语,毋为离乱人。得生胆已破,枉死血犹新。将士输肝脑,山原泣鬼神。吾党称贤俊,时危岂爱身。”(三)“兵多供自卫,寇至弃城遥。百姓成孤注,千家荡一宵。人归疑魍魉,贼去咏鸥鹑。毁室复取子,伤哉魂未招。”(四)“一自ク巴陷,于今岁又阑。嗟来食渐辍,流徙计难安。待死犹寻母,求生莫问官。平时竭供养,此辈寡心肝。”
○四十九
予久拟编《中国近世诗选》及《中国近世诗史》二书,然以职务繁忙。又以学力未充,见闻未广,未知何日可成。今撰《空轩诗话》,以中华书局严期催稿,而篇幅有限,故所述所录,殊未详备,即知友亦多遗漏,评论容有不公,务恳恕谅。须知此件为宓诗集之附录,意在说明宓学诗之渊源,唱和之朋友,宗派之所属,技术之所重,国家社会之大势,个人情志之养成。易言之,即诗话仅乃为本集中之诗之参考与背景而已,未可以诗选或诗史视之也。虽然,中国古贤及西洋作者之诗,版本既易寻获,注释又已详备,不但学校教师恒为讲授,即个人自行研究读赏,其事亦绝非难。惟独近今诗人之作,乃适反是。中国旧俗,诗词文集。多由私人代作者刊刻,不加注释,(例如本诗话所引陈庵太傅之《感春诗》,苟不于题下注“乙未”二字,谁能知其伤甲午吾国海军之败于日本乎?故知注不可缺。)不附事实及传记,(偶有,亦甚简略。)刻成则仅以赠送亲友,不肯发售,亦不以地址告人。致有志寻求而研究其诗者,恒患不易得,得之更不易明。此岂诗以言我志,诗以宣民情之本旨哉!然近今诗人之新作,乃最关重要。盖由读诗者及学作诗者之观点论,近今之诗人,其所奉之规范,所受之影响与我同;其所具之经验,所见之事物,亦与我同。彼之作诗,正如我之作诗,我正要看彼如何作法而亻放效之,而取则焉。我正要看彼辈近今之诗人(同行一路,身在我前)如何用新材料熔入旧格律,然后由我之直接模亻放彼等之创造方法(与我大同而小异)而完成我之创造事业。此所以近今人之诗必需多多阅读,必需精细研究,(正如弟易随兄,而子难肖父,又如一年级学生易同于二年生。)非止为社会史料之资而已也。宓平昔读近贤之旧体诗,(若今诗话所选录之诗。)立意盖实着重此点。按今西国新兴诗人,其作品多见于杂志报章,读者可于此中寻求。中国亦略同,如宓幼所诵识近贤之诗,乃由《新民丛报》、《庸言》、《亚细亚日报》、《东方杂志》等处得之。及宓主编《学衡杂志》及《大公报》文学副刊,复以此二者为今贤公布其佳诗之园地及机关,不但有益于人(作者、读者,)抑且自己因此得交识诸多贤俊诗友。《空轩诗话》之作成,亦不能不归功溯源于是。然旷观我中华泱泱大国,其著录旧诗,刊布旧诗之园地及机关,今乃仅有曹镶蘅君(名经沅,四川绵竹人)主编之《采风录》,附载于《国闻周报》中者。(外此虽有,则殊微细,且稍出即止辍。)是故言切实之,曹纟襄蘅君实今日中国诗界之惟一功臣,(亦即他日诗史诗学之惟一功臣。)《采风录》亦即中国旧体诗之最后逋逃薮,曹君勉乎哉!(虽尚有评讥《采风录》甄选未广,及所登诗不免有应酬敷衍之作者。然为此评者,盖未知实际人事之困难及编选之不能尽合众意,且即使评者之言确,读者岂不可自为淘汰披拣乎?岂不胜于无此园地机关乎?责人苛者,其意必不诫矣。)呜呼!吾中国国家社会之危乱,文化精神之消亡,至今而极。(即观本诗话,亦可见其大概。)而宓个人志业之摧折,情感之痛苦,亦比寻常大多数之男女为加甚。(见本集各卷诗之所表示。)所赖以为民族复与之资,国众团结之本,文化奋进之源者,惟我中国固有之文字(即汉文,即吾人所诵所知所写所说之丈,其特实为自成完美之系统,重形而不重音。其便利及优长处,中外名贤已多论列,兹不引述。)所赖以为宓个人之鼓舞、策励、支持、慰借者,惟有我一生爱读爱作之旧体文言诗。然今日者,其他不论,十余年来所谓爱国革新之文化运动,已使文言书少人读,旧体诗几于无人作。而最近之注音字母及简字,复以政权及公令助之推行。由如是因。结如是果,可云今日(或最近之将来)汉文正遭破毁,旧诗已经灭绝。此后吾侪将如何而兴国?如何而救亡?如何以全生?如何以自慰乎?吾侪欲为杜工部,欲为顾亭林,欲为但丁,欲为雪莱等等,其可得乎?是故旧诗之不作,文言之堕废,尤其汉文文字系统之全部毁灭,乃吾侪所认为国家民族全体永久最不幸之事,亦宓个人情志中最悲伤最痛苦之事。吾之诗集出版,吾之诗话作成,无人称赏,少人购读,其失望尚有限:若吾中华古国,竟不能比于希腊、罗马之以学术文艺影响全世后来,且不能比于意大利、爱尔兰之得其道以复兴。(彼皆知利用本国之文字文学,为其政治独立革命之先驱及原动力。)此其摧心丧志,真无穷也!呜呼!今日国人之言爱国,言救亡,言民族之复兴,文化之保存者,何不于此(保存汉文汉字,发挥利用旧诗)加之意哉!
○五十
宓撰编《空轩诗话》既毕,其日适为乙亥人日。(民国二十四年二月九日,)亦即海伦女土在沪结婚之日也。宓深伤感,爰题二诗于诗话之后:
“渐能至理窥人天,离合悲欢各有缘。侍女吹笙引凤去,(改用李义山诗句,)花开花落自年年。”(参阅本集卷九《落花诗》)
“殉道殉情对帝天,深心微笑了尘缘。闭门我自编诗话,梅蕊空轩似去年。”(参阅本集卷十三《空轩诗》)
先是海伦有函询我能否即赴沪,予以中华书局严定期限催迫缴稿,拟先赶速撰完《空轩诗话》,故未即往。而海伦遽赋于归。某君尝谓宓“重视其诗,过于生活及爱情”。呜呼!斯岂予之所欲择者哉!予平生所遇之女子(1)理想中,最完美最崇拜者,为异国仙妹(见前。)(2)实际上,予爱之最深且久者,则为海伦。本集之诗可为例证,凡题下不注姓名之情诗,皆为海伦而作者也。其(3)以旁观友情,而了解子最深者,为暹罗陈仰贤女士。(今为暹罗苏迪君Sod Kurmarohita之夫人。)若夫(4)吉水欧阳采薇女士,(宋欧阳修三十二世孙女,今为吴之椿君之夫人。)予仅为作三诗。(本集卷十三《四十初度怀人诗》第四首《五月六日感事作、甲戌中秋》。)顾近年北平各报章(《世界画报》、《清华周刊》、《老实话》等等)屡以此为嘲讽子之材料,亦可见野史荒唐,甚易失真。而昔希腊阿里斯多芬尼氏编演《云》Clouds一剧,竟以其友苏格拉底为诡辩派之代表,人事之颠倒穿错,皆类此矣。至于(5)故妻杭县陈心一女士,忠厚诚朴,众所共誉。然予于婚前婚后,乃均不能爱之。予之离婚,只有道德之缺憾,而无情意之悲伤。此惟予自知之。彼在当时痛诋予离婚,(使予极端痛苦,几于殒身。)及事后屡劝予复合者,皆未知予者也。(尤非爱予者也。换言之,即不愿予快乐康健有益于世,而必欲杀予而自居于行仁义者也。)试翻读予之诗集,一切自见。予之情志固不难知,予敌予友,当可共谅。予恒言,道德乃真切之情志,恋爱亦人格之表现。予于德业少所成就,于恋爱生活,尤痛感失败空虚。然予力主真诚,极恶伪善。自能负责,不恤人言。且敬事上帝,笃信天命,对人间万事,一切众生,皆存悲悯之心,况于亲交之友(如已殁之碧柳)及深爱之女子(如别嫁之海伦,)岂有不婉解曲谅,而为之诚心祝福者哉!予对人但有爱恕,对已不免矜怜,于公共之事业责任则阻勉竭力,于一已之快乐享受则牺牲无怨。如此而犹讥诋予,刺激予,多年不休者,斯乃愚盲残虐之尤,岂知我爱我之人哉!予之真正道德观念,及对人生之经验理解,将于拟著之《人生哲学》及长篇小说中叙述之,今后不再谈论,不再解释。须知凡古今中西之人,其生活及事业,皆有外阳(功业、道德、思想、责任。)与内阴。(生活、婚姻、恋爱、情感。)之二方面,而诗人文人尤为显著。表里如一,乃为真诚;情智双融,乃为至道;阴阳合济,乃为幸福;窥此二者之全,乃为真知;由此二方面竭力帮助,乃为真爱。予自觉平生最能知吾之友,且最爱吾之友,但吾之友则鲜能知我,且毫不思所以爱我。予于此实有深悲。彼纳妾、狎妓,而以予之模拟但丁及雪莱诗体为离经叛道;彼诈财殃民,而以予之读古书、作(今通曰写)文言为自暴自弃。呜呼!若此之人士,若此之亲友,予只有虔诵耶稣基督之言曰:上帝乎,“众不知所为,其赦之”。(见《新约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三十四节)而《吴宓诗集》及《空轩诗话》固非为若辈而撰作,而印行,若辈亦毋得取读也。
○补录一
张孟劬先生(尔田)《沁园春再挽晦闻》云:“畴昔相知,自许千秋,惟曹与君。忆甘陵结客,曾经名见;洛阳作赋,如此才横。酹起陶潜,重邀李白,何日樽前细论文?《春秋》笔,叹《诗》亡不作,泣凤伤麟。 纷纷竖子成名,只我辈楼迟行路尘。问坏空成住,到头谁幻?黄农虞夏,过眼皆陈。语可当薪,《玄》真覆酱,犹有侯芭后死人。(谓君门人吴雨生宓。)归休了,算交亲有泪,天地无情。”按此词应录入《空轩诗话》第九条。
○补录二
民国二十四年三月八日,电影明星阮玲玉在沪自杀。遗书谆谆以“人言可畏”为言,宓遂作《挽阮玲玉》诗一首云:“盖棺世论本寻常,犹惜微名最可伤。志洁身甘一掷碎,情真艺使万人狂。繁华地狱厄鸾凤,血泪金钱饱虎狼。我是东方安诺德,落花自忏吊秋娘。”按安诺德Marrhew Arnold吊某歌妓舞女之《挽歌》Requiescat,宓所译,见本集卷五第三第四页,详解见本集卷末第七○页。《落花诗》见本集卷九,《忏情诗》见奉集卷十三。黄晦闻师集中,屡有涉及秋娘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