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遗室诗话续编

一三、翻袖东遗稿，又有《暮春杂感》云：“书卷从来不值钱，应无盗贼起垂涎。轻舟斜入芦中泊，人与白鸥相向眠。”“浮生扰扰太无因，节序总总又送春。牛背牧童篷底叟，看来都似画中人。”《月夜归自七汇，途中口占》云：“槿篱拥翠菜畦黄，僧舍微微漏烛光。月下有怀皆故旧，春来无处不文章。”皆宋人得意之作。

一四、余姚黄子亭（云眉），学问优长，著作丰富，盖其乡谢山、二云一流人。诗不多见。有《题胡企南画》二绝云：“策杖访幽境，路深鸟亦静。千树发梅花，进出山光冷。”“山居无一事，共话水亭幽。借问舟中客，归舟抑去舟？”“归舟”句语妙。《孤村》云：“春到孤村碧草齐，闲愁取次入吟题。诗成幸有双知己，山上梅花廉下妻。（时与内人徐飞卿同避难朴邑之冷湾。”）是梅是妻，是一是二，语创而却浑成。《谢赵半跛赠画Ψ》云：“跛翁珍重一枝斜，远寄孤山处士家。仙吏不知寒暖事，荷花生日画梅花。”语妙。句如《玄武湖》云：“薄醉因风解，清愁与水连。”《中山道中自写》云：“野容怜土著，高屋认官衙。一事提防苦，风驰显者车。”汽车往往伤人，有“市虎”之目，说来却雅。《春暮客至》云：“快意无过知己至，销魂最是送春归。”《赠冯孟ぽ》云：“旧家庭宇燕双至，处士生涯书四堆。”《秋夜多怀奋笔书此》云：“富贵逼人间此语，文章憎我亦何情。”《沧浪亭绝句》云：“犹是虚亭明水边，孤吟寄傲妒前贤。而今风月俱抬价，百倍当年四万钱。”夫古今物价贵贱，至不齐矣。钴钅母潭西小邱，价止四百，至贱者也；古者斗至小，饮酒动至数斗，新丰斗酒十千，何其贵也；一饮动数十千，何曾万钱，不足异矣。买宅百万，买邻千万，百万不过今之干金，在今直平民小屋，恐沧浪之价，不止百倍当日也。

一五、李审言诗友杨诗ぎ（棠）以纸乞书，寄诗为谢云：“石遗诗老兼善书，松烟兔颖镇相于。任生乞书远寄我，开卷拂拭晴光铺。点画精妙有殊致，信能意造非规摹。杜陵瘦硬虽自喜，玉环飞燕俱名姝。作书作诗岂异理，自然高妙无精粗。江珧偶含味逾俊，空螯大嚼亦膏腴。女郎山石各有态，是丹非素毋乃拘。因公作书偶论此，得无窃笑愚夫愚。同时服膺古有例，过眼百世风灯如。得此佳墨善藏┑，烟煤屋漏宁相。惜哉<齿军>叟今不作，不然见此当轩渠。”此诗持论甚合鄙意，藏箧衍久不见，觅出急登之。

一六、郑质庵花朝访余不遇，寄一七律，下半首云：“八旬人主传经席，万卷书为却老方。输与胭脂桥下水，绿波斜映聿来堂。”一结深情如揭，惜凡鸟偶出{奴}，不获扫径以待。“方”韵自是佳句，惟劳我精神，为人作嫁，益智续命，两无当耳。又句云：“自是眼前春未老，青山无处不宜诗。”是诗人语。

一七、余近在里中，作一白话诗云：“人生七十古来稀，此是诗人短命词。试看前清诸老辈，所难九十到期颐。”吾乡陈庵，年八十有八矣，向来朗健，林贻书相其面，谓可活过九十，今忽归道山，则余诗不幸言中矣。余哭以两七律，不管闲事，只言交情。拔可一律，项联云：“生憎虎豹当关恶，转觉麒麟卧地安。”殊为稳切。盖满洲为保护国，老绝不与其事也。

一八、桐城许难先（复），有《耦春山馆诗稿》。其《题潼开城楼》云：“谁挽银河水，黄河倒泻来。山川多险气，兵马仗雄才。猛士一夫守，关门四扇开。贼星照天下，楼堞枉崔嵬。”末二语横绝可喜。余亦有一律，上半云：“潼关形势雄天下，左右被山兼带河。函谷咽喉重险在，崤陵风雨死声多。”盖以为真能守重关，虽百万之师，不足畏也。“多险气”即余“多死声”反面意。又有句云：“南八奇男子，朱三贱丈夫。”真痛快语。又《出门行》云：“能分骨肉祗稻粱，腰折长羞五斗粟。”上句真沈痛语。

一九、偶见张仁父（元群）赋梅花一长古，中数句云：“月中影曳旧山河，琼枝横补金瓯缺。一夜金戈铁马声，朔风凛凛珠蕾裂。窈窕贞姿铁石肠，作赋才宜广平笔。”此言东省失陷事也。曰“金瓯缺”，曰“旧山河”，不堪回首矣。日本自命为日，而我国自居为月，已有常不胜之势，忆其时月竟食既，则真玉川子所谓“妖墓”乎？余亦有诗，项联云：“桂花自斫吴刚斧，若木谁弯后羿弓？”谓自家内讧，而仰望国联，无益也。人有金戈铁马，其如我并无铁石肠何？

二○、老来别无他好，只喜花前饮酒。一昨庭花盛开，春寒特甚，得狂诗一首云：“好花白白与红红，共尽花前酒几锺。十日东风虽似虎，八旬老子尚犹龙。加餐不畏鲥多骨，冒雨常欣瀑万百重。便有贡谀谈宿世，鳞虫三百长为侬。（余食鱼不畏骨，游山常遇大雨，遂有疑其前身为龙者。”）此诗奇示上海诗友，惟剑丞和云：“知君庭院杂葩红，素腕频频捧酒锺。入梦岁犹来玉燕，解酲何用破苍龙。诗囊古律名篇满，食案鸡鱼异味重。若比三中张子野，风流端不让吴侬。”此诗专就余姬人生子命词，风华掩映，为老夫生色不浅。惟余近年以艰于刻费，多作律诗，极少古诗，又食品喜鱼而恶鸡，欲戏易“重”韵为“诗囊律句篇皆短，食案鱼飧味不重”。“鱼飧”出《公羊》。

二一、伯冶诗，才调翩翩，如其人之蕴藉。平时无一疾言遽色，而一官匏系僻壤，不免有离群索居之感。然司李并非投闲置散，而所居近山水窟，不乏诗料，古人宦游所至，安得尽通都大邑哉？渔洋初亦仅官司李，莘田仅一宰四会，而其诗乃如彼。伯冶其不改此度，求欢娱之工，勿慕愁苦之好哉！《雨中》云：“雨声似听《恼公》歌，洗尽残红唤奈何。偏是词人管闲事，春来愁比女儿多。”《睡起》云：“惺忪午枕余酲，睡足西斋及晚晴。知是桃花是残照，一帘红影不分明。”《江村看桃》云：“空枝寂历过花朝，三月丰昌始弄娇。一树当门看更好，便无人面也魂消。”《春寒》云：“药烟如水漾帘钩，重碧噙香试午瓯。一种春寒好滋味，只宜浅醉不宜愁。”《饮徐鲤九红蕖别墅》云：“满水田田望欲遮，系船认取小篱笆。篱根一片红蕖影，绝胜夭桃二月花。”《张又莱丈召饮西湖楼外楼，即席赋呈》云：“断桥西去柳枝多，乌榜红舷一尺波。携得妻孥来照影，未妨腊日此中过。”以下皆移官后之作，所谓不乏诗料也。“量移未敢怨官卑，湖渌山光照鬓眉。人到杭州从不俗，才投漫刺便呈诗。”《寓楼信笔》云：“凭阑便可当登临，鸟外墟烟接翠岑。略有向人夸说处，在官不异在山林。”“身兼吏隐慰山灵，点点松花落讼庭。流水声中闪判事，旁人错比冷泉亭。”“袖手高楼雪后天，尖叉吟思浩无边。明朝朴被忽忽别，却为西湖换左迁。”《剑知赠诗有使君官舍似田园之句，即事书怀，率尔成咏》云：“使君官舍似田园，枳壳篱笆独木门。菔子芥孙深属望，瓜朋蒜友澹忘言。松明焰短亲书檠，桑落香浓理酒盆。欲引潺资灌溉，但循泉脉觅泉源。”《杂兴次息园丈春莫均》云：“袖手晴窗静爱云，小胥白事不常闻。山衙至竟无由俗，已养疏慵到十分。”《从椒江到黄岩舟中》云：“晦翁遗迹旧流传，《纲目》编成义炳然。水势也能如笔直，烟波欲访小樊川。（小樊川为未文公与门人赵师渊成《纲目》处。”）《以天台茶分饷息园丈、鄂楼表兄》云：“柘罗铜碾费评量，将意江湖路阻长。略脱臼科殊世味，惯持此物泥人尝。”《漫兴》云：“井梧狼籍叶声乾，隔水累累橘又丹。不信西风摇落后，尚饶好景与人看。”每苦菊后梅前，枫叶亦落尽，无可悦目，拈出丹橘，乃觉造物之无尽藏矣。《夜登磊落岩》云：“磊落岩阿磊落心，月明依旧照衣襟。西风未是无情物，解与人间扫夕阴。”《得息园丈书，知社人穷困弥甚，节及酒资，感作》云：“叔季吾曹勉自贤，苦持文字与延缘。墓中殆少堪谀者，坐遣刘叉阙酒钱。”《曩爱剑知自题小孤山画帧，有满眼春波似绿阴句，尝呼为沈绿阴；近[C043]竞以余西斋诗有一帘红影不分明句，亦谬以陈红影见称，与沈绿阴竟成对偶。因寄剑知淞江》云：“一帘残照陈红影，满眼春波沈绿阴。今夜相思渺何许，半淞园角夜沈沈。”《╊泽观丈》云：“句法先生实起予，比来清兴复何如？杜陵无字无来历，不是西昆獭祭鱼。”《书灯》云：“书灯耿耿屋西偏，牢落生涯剩旧毡。我与后村同一癖，爱听儿诵《学而篇》。”以上各首，皆杂之南北宋名家集中不能辨者。古体如《龙潭观瀑》云：“孤峰突起磨新硎，下瞰群峭如建瓴。飞流一泻碎潭石，万撞亿捣无暂停。悬崖初仅白隐隐，跨树忽已青冥冥。喧う直扫鸟雀迹，澎湃恐动蛟龙灵。山人见惯了无觉，夷然踞坐松巅亭。导我更探第二壑，（山中瀑布分第一壑、第二壑。）匹练天际声泠泠。须臾双涧互回合，迅若落涨趋沧溟。兹游奇绝冠平昔，恶诗佳境惭相形。一钱未投戒妄取，羌无涓滴携归瓶。行当缚ハ石梁去，洗耳饱听千雷霆。”拴锁处颇得手。句如《题双峰社》云：“一楼高欲接浮图，窗牖凭虚木石扶。松杪江光摇不定，菊边秋色澹如无。”《病中与无竞》云：“抹残涕泪犹余债，呕出心肝始是诗。贫病生涯黄二尹，弥天剩有北江知。”此诗则太衰飒矣。人日饮余匹园赋呈云：“历尽沧桑鬓始皤，小园赋就自婆娑。”又云：“座上酒徒如雨集，楼头书帙比山多。（园有皆山楼。）”颇肖余修志时书卷杂乱无次形状。

二二、严几道（复）旧字又陵，以精英文名当世，顾独潜心国学，四部罔不探讨，于子学尤深。于诗文往往闭门造车，陈庵、郑海藏外，不多与人通缟贮。然苦吟冥搜，戛戛独造，五七字不肯落凡近。其《哭林晚翠》、《见邸钞》、《寄伯严》、《赠畏庐》、《寄吕太微》、《宛在堂禊集》诸作，余已选入《近代诗钞》外，以《何嗣五赴欧观战归，出其纪念册子索题，为口号五绝句》为公理卓见，人道主义，于世界极有关系者。其一云：“太息春秋无义战，群雄何苦自相残。欧洲三百年科学，尽作殴禽食肉看。（战时公法，徒虚语耳。甲寅欧战以来，利器极杀人之能事，皆所得于科学者也。孟子曰：‘率乌兽以食人。’非是谓欤？”）其二云：“汰弱存强亦不能，可怜横草尽飞腾。十年生聚谈何易，遍选丁男作射朋。（德之言兵者，以战为退化之大具，谓可汰弱存强，顾于事适得其反。”）其三云：“洄漩螺艇指潜渊，突兀奇肱上九天。长炮扶摇三百里，更看绿气坠飞鸢。（自有潜艇，而海战之术一变；又以飞车，而陆战之术亦一变。炮之远者，及三百里外，而绿气、火油诸毒机，其杀人剧于火器，益进弥厉，况夫其未有艾耶？”）其四云：“牛女中间出大星，天公如唤世人醒。三千万众膏原野，可是耶和欲现形。（本年阳历六月一日，有新星现于牛女之分，光芒焕发，过于一等星，此自挽近星学家言之，固若无与令人事也。而其所可异者，独见于此时而已。四年苦战，死伤总数逾三千万，宗教用其书之《默示录》语，疑世界乃近末日，抑救主有复临之机。此自人心乱极思治，其然岂其然欤？天道固远，然地球等八行星为太阳系，不得谓其不相关。自哈雷彗星几坏地球而不果，嗣是革命共产思潮流行全球，间以欧战，安知非彗星戾气所感动耶？”）其五云：“由来爱国说男儿，权利纷争总祸基。为忆人弓人得语，奈何责豆亦然萁。（自爱国之说兴，而种族之争弥烈，今之欧战，其结果也。英有看护妇名迦维勒者在比，于扶裹创夷，虽仇敌不歧视，嗣缘英俘之逃，以嫌疑被法，临命告监者曰：‘吾有一语，烦告人间。’监者问何语，则曰：‘爱国爱国一言，殊未足以增进人道也。’语已受枪而死。夫爱国之义，发源于私，诚不足以增进人道，然彼之相为屠戮者，犹以种族异耳，顾同种并化之中，独以予夺奋虐，此真百喙无以自解者矣。”）《题孙师郑感逝诗卷》云：“寥亮山阳笛一枝，子期新赋极凄其。感音不独悲嵇吕，亦为当涂愍《黍离》。”“大错惊心铸六州，土崩何日奠金瓯。只余野史亭中语，落日青山一片愁。”二诗盖不免旧思想者。《和荆公子贡》云：“荆公咏史诸绝句，识解往往超绝，独《咏子贡》云：‘一来齐境助奸臣，去误骄王亦苦辛。鲁国存亡宜有命，区区反覆尔何人。’“奸臣”谓田常也，“骄王”谓夫差也。意云子贡不宜设机诈，如战国策士之所为，其陈义可谓高矣。虽然，果如荆公言，则孔子且无所逃责，子贡之出，孔子之使也。顾不知子贡所为，有大异于战国仪、秦诸策士者。策士志在权利，而子贡则存鲁而外，无他图焉。机诈岂非所污？而宗国不可以不救。今人动言爱国，至于谋国专对，则瞻徇毁誉，爱惜毛羽，而置宗国利害于不顾。深恐荆公之说，助其张目，乃为和一绝，以抒余愤焉。”“赐也才贤擅外交，一言三敌起纷淆。存亡所计惟宗国，翻覆何须与訾警。”余尝谓孔门贤才，以子贡为第一。苟利国家，生死以之，岂能以邻国之君之不义，而效陈仲子之不食不居乎？《题呆观岱松风图》云：“去年苍柏曾吾寿，此日青松又入图。好著茅亭覆嵇阮，山河无地觅黄炉。”句如《寄苏戡》云：“李白世人皆欲杀，陶潜吾驾固难回。”下句是海藏执拗真相，上句则诗谶应于今日矣。《高大啸桐以故事应御史选，廷试弟一，已而报罢，归而徵诗奉酬》云：“收汝杜鹃臣甫泪，景山松桂太凄凄。”未几即鼎革，亦诗谶矣。《游龙华寺》云：“靓妆炫服媚晴川，流水游龙正咽填。阔领遮腮疑俗瘿，短衣露斗身儇。钅卢烟漠漠钟声续，野日迟迟塔影偏。三十五年弹指过，清波无恙照华颠。（余于同治甲戍乘扬武军舰至此，句留月余。”）次联写妇女妆饰恶状，已同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