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遗室诗话续编

五五、久不见程穆庵康，前岁相遇於其叔父子大处，读其《次韵梁众异三月三日同陈病树、叶逋孙兆丰公园看花之作》云：“园花迟客未成尘，鸟语嬉晴尚有舂。老树阴笼三百亩，夕阳人影万千身。良辰向使寻常过，白发霁辞次第新。悯怅相要觅归路，桃源何世可忘秦？”有春夏气，不似从前好为苦涩语。第四句的是公园中景象。

五六、南通徐益修昂，范肯堂入室弟子，著有《诗经声韵谱》、《说文部首音释》、《声纽通转》、《音说》、《益修文谈》。诗似其师，不肯作人云亦云语。《谒曹将军庙》云：“三百年前悲壮事，试从寥阔索根源。须眉非复人间世，祠宇犹招劫后魂。腾踏眼中孤冢在，苍茫隔代战云屯。神威万祀压京观，尚有烟氛向海昏。”末句似与第六句意复。《清明前一日，朋好约游北山，便谒苦李墓，感和曹君觉韵》云：“景物又逢寒食节，荒苔忍掩故人才。松声似欣世兴替，（西山古松，宋代物。）佛眼澄观客去来。（舟过宝辜庄，观占佛目，皆半启。）时有高谈浮竹起，且看野卉傍山开。归舟盥诵先师句，（舟中携范伯子先生诗集。）感进苍茫吾意徊。”末句“徊”字，似宜推敲。

五七、久不得松之信，殆穷无复之，不欲以酸苦之言告我也。其手稿藏余箧衍，未入《诗话》者尚多。如《石师报书，谓近作多可入摘句图，并许寄赐诗文集，赋谢》云：“万点桃花尺半鱼，（成句）。渔洋胁溢美其徒。微生纵有江湖句，将累吾师溢美无？”“大集从来不送人，怜贫持赠具深心。残年嗜好无他物，当许刘叉偶攫金。”《闻石师至江南趋侍》云：“久疏请业喜成行，忽听旁人说避兵。趋侍如奔行在所，水程百里更兼程。”比拟恳切，无以复加矣。《初到集美，榆生、达安过访，喜作》云：“二客相携过寓斋，江西宗派有诗才。溯源同出闽江派，流向泉州一道来。”《读定庵秋心诗，即用其首联作起》云：“秋心如海复如潮，独有秋魂不可招。侧想冷泉亭上月，怕听子夜曲中箫。江湖转徙空皮骨，蛙明林塘伴寂寥。便过一生吾也得，莫愁此腹不能枵。”

五八、丹初《菲律宾竹枝词》，有可传者数首，录之。“茹荤错怪习成风，肉贱蔬昂价不同。谁道安贫菜根好，菜根咬得富家翁。（菲岛蔬菜昂贵，有价倍鱼肉者。”）“前身合是老猢繇，谪向人间尾尚存。为语旁人休认错，碧徭山裹老哥番。（伊老哥，未追化土番，臀部生一短尾。”）“悲歌《薤露》彻天堂，松柏萧萧向夕阳。白马素车来戚友，北邙会葬小儿殇。（菲俗殇子出殡，甚为热闹，谓小儿无罪，可升天堂。”）“千行银烛万家灯，绿女红男祝佛生。生佛一年三百六，乞将香水锡嘉名。（天主教以三百六十佛分配一年，每日均有佛生日。宿雾教徒，礼佛尤盛。垄人结婚生子，即以是日生佛之名名之。”）

五九、丹初门人陈觉夫，年少嗜诗，周墨史荐充海外宿雾教授，独学无友。有《闻丹师游菲岛归，奉奇》云：“曾经沧海水，已过万重山。”十字用元稹、李白语作对，浑成极。《题秦淮画肪录后》云：“无端洒尽相思泪，添作秦淮日夜潮。”颇婉而多风。

六○、人之克自树立者，必不为方隅所囿，文字何莫不然？水嘉诗人，止斋、浪语、水心而后，四灵则专攻五律。姚味辛琮，水嘉人，典军有年，身经百战，当轴倚如左右手，当无暇为郊、岛、四灵之苦吟。今读其诗，如《友人来书问近况赋答》云：“羽檄东南日夜驰，乡人风鹤亦惊疑。攻防策定浑无事，净几明窗自写诗。”好整以暇，想见雅歌投壶气象。《到家作》云：“真成壮士十年归，城郭人民半已非。稍喜鬓边有霜雪，趋庭仍舞老莱衣。”“一别沧桑几变迁，故人相对各凄然。茶余莫话军中事，烽火东南又接天。”第一首天性语，次首血性语。《挽平阳曾石谷营长》云：“手把阴符对榻论，忍看祖国蹙鲸吞。燕山越水同投笔，楚尾吴头各列屯。马革裹尸知所愿，墓门挂剑欲何言。只今重过汤溪路，君在汤溪阵亡。空见纵横旧垒存。”真同袍同泽之言。五六对仗稳健，干金不能易一字者。《西湖念园落成》云：“乱山当产月临除，半种梅花半读书。但恐闲居生髀肉，还从湖上日骑驴。一山光水色养天真，百战归来有几人。睡起临窗成一笑，孤山梅鹤是吾邻。”是名将语，是名士语。《郝少将修葺且园为官兵俱乐部赋》云：“公暇小经营，园林又向荣。开池宜月上，叠石看云生。斩酒熊罢将，敲棋子弟兵。他年大树下，独坐让功名。”后四语工切无伦。以上诸诗，皆不能移属他人去，真诗有别才矣。《屏居》云：“满地疮痍又用兵，杜门不出若为情。流亡江上千家哭，风雨天边一雁横。万里烽烟长讨逆，两年泉石独偷生。书城坐拥心初定，其奈鸡鸣干夜声。”《送松圃弟归省》云：“时艰未许解征衣，日日乡心绕旧扉。为问许山上月，岁寒曾照几人归？”二诗大有公尔忘私之慨。他如《大龙湫》云：“一派倒银河，神笼变化多。青天虹贯日，素女髻盘螺。风遇霏珠玉，雷鸣动涧阿。出山应有意，待润万家禾。”《书斋题壁》云：“吾斋题昧笱，取义足规箴。不厌冰霜苦，敢忘雨露深。凌云应有志，出土若无心。转眼春风里，森森满院阴。”句如《雁山道中》云：“不道春归在客先，桃生洞口柳生烟。泉奔大海疑无地，云挟群欲上天。”《西石梁观瀑》云：“雁湖西洞石为梁，日夜龙吟引兴长。百丈浚风盘薄雾，四时飞雨作秋凉。非关绝壁增声势，终为苍生长稻粱。”灵峰云：“民贫未必因山瘦，国难何劳乞佛怜。（壁上粘土一亭手书中国佛教会启，岛国难日亟，令全国各寺祈祷。）虽解兵符难久住，明朝又买秣陵船。”具见抱负。又《百子亭新宅》云：“六朝山水好寻诗，篇竹诛茅肯惜资。”又“春归花底莺长啭，客到帘边燕小窥。”宋人名句。《重阳乘飞机自京赴汉口》云：“乎生不愿登仙阙，肯把金丹换凡骨。一旦御风忽远行，举手直堪探月窟。西望香炉出岫云，东望秦淮渡头月。江河如线城如盆，漠漠水田连楚越。有时足底白云生，万里长江明复没。不须缩地羡长房，行旅从今废舟筏。此际儿童倘见之，将谓九秋穿云鹘。那信将军天外飞，大笑茱萸无可钥。”飞机从未见有诗，得此形容尽致矣。末又能切自己身分。（【校】《重阳乘飞机自京赴汉口》以下原别为一则，今合为一则。）

六一、逸塘断句可录者尚多，如“先生梦想羲皇上，草屋栖迟八九间”（《温陶集》）、“几年穉柳高於我，十里乎芜绿向人”（《海滨怀人》）、“苦雨堪憎如恶客，新诗可味胜嘉蔬”（《海滨寒雨》）、“吾辈登科思宝，旧时讲学重东林”（《莼衷同年枉诗次韵》），“吾辈”句自待不薄。“榱崩终恐侨将压，鹊退从知宋有风”（《次公叠韵见示奉酬》）、“孑遗茹痛知多少，忍为劳生叹不辰”（《答醇士》）、“独醒未必回群醉，一面从知胜百书”（《喜清溉过津枉谈》）、“松立阶前如壮士，山横屋后作崇垣”（《贾泽民求诗》）、“三月初三又修禊，五旬过五合知非”（《上巳和翁宿习》）、“旷野直疑天欲坠，飘车一瞥树如飞”（《海滨归津道中》），皆《剑南集》中语，可摘书楹帖者。

六二、滕若渠固，南宋忠节公讳茂实字秀颖后人。忠节工诗，若渠远承家学。甲戌上巳，禊集后跻，因获读其分韵性字五言古云：“春风吹白门，湖水接天净。桃李倚城隈，浓淡闲相竞。前有鸡笼山，参差浸倒影。芳草被台城，不掩景阳井。兴亡数历历，哀乐逝俄顷。比岁遭艰虞，渔樵亦忍性。忽间上巳临，游者车连轸。劳生亦偷闲，来娱时节盛。群公富才华，二老诗遒紧。搜索及肺肠，放言杂蝼蚓。嗟哉饮马塘，昔曾严鞭鞯。幽愤倘可平，放舟纵孤咏。”一起有街洗马“对此茫茫，百端交集”之慨，此六义之兴体也。”井”韵尤为慨然。忠节靖康中副路允迪使金，粘罕留之，迁代州。徽钦既北狩，金将大用公，公拒之，自为哀辞，忧愤成疾卒。其辞云：“齑盐老书生，谬列王都官。索米了无补，从事敢辞难。殊邻复盟好，仗节来榆关。城守久不下，川涂望漫漫。俭辈果不惜，一往何当还。牧羊困苏武，假道拘张骞。流离念窘辱，坐阅四序迁。同来悉言归，我独留塞垣。形影自相吊，国破家亦残。呼天曾不闻，痛甚伤肺肝。相逢有兄弟，悼叹安得欢。金人自南归，得志鞍马间。波澜卷大厦，一木乃求安。世事宝有此，聊发我所存。爵禄匪所慕，金珠敢怀贪。纵或违我心，蜜不汗我颜。昔燕破齐王，群臣望风奔。王蝎独守节，燕人诱寸言。经首自绝，感慨今昔闻。未尝食查禄，徒以世为民。况我禄数世，一死何足论。远或死江海，近或死朝昏。敛我不须衣，裹尸有黄旖。题作宋人墓，篆字当深刊。我母不复见，泪血空潺。梦魂依母旁，苦心若椎别。我妻尚少艾，儿女皆童顽。四海无置锥，飘零倍悲酸。谁当给衣食，使不厄饥寒。岁时一酹我，聊以慰我魂。我魂自悠悠，异乡寄沈冤。他时风雨夜，草木号空山。”诗至沈痛。元遗山先生有《南冠滕奉使遗诗引》，元集未登，附见滕公遗诗中，若渠将刊以行世。余以忠节没且干百年，尚有知名当世之间孙，非优旃所谓“不可为而可为”者耶？故特表之。

六三、近见默君《偕翼如谒韩蕲王墓兼怀梁安国警句》云：“松风展双拜，泪阔沧溟窄。怀缅南渡后，铁骑逞膻狄。攘夷百战威，黄天荡水赤。”又云：“安国天人姿，英风生妮嬗。慷慨赋同仇，此身并许国。叱鼓金山高，叱咤惊涛立。一鼓走渠凶，再鼓贼无迹。千秋此豪情，笑指江月白。”有云垂海立处。《司徒庙古柏》云：“想见森森殷社前，心源遥引雪香天。寒声浴梦疑风雨，黛影侵湖乱水烟。子落灵泉堪饮佛，根孥怪石不知年。汉台明月应相识，又向空山证净缘。（予廿载前探梅山中，曾至柏囚社。”）是柏诗非松诗。《穹窿寺》（寺为明姚广孝出家处）云：“燕啄皇孙事岂平，何当缁衲误苍生。即今浮土罹尘，百丈飞泉作怒鸣。”首句用古童谣语恰好。《玄墓还元阁次莼鸥均》云：“照梦青芝倦眼开，湖山无恙我重来。黄鹏欲唤春魂返，相与题诗扫石苔。”“湖光摇荡乱云开，坐看青山渡水来。廿载微怜鸿雪在，读碑重自认玄苔。”首二句景，惟太湖有之。《归舟木渎，饮於石家饭店》云：“梅子盈枝雨后黄，一舟温梦五湖凉。石家脍炙诗人口，李谱新传豆饭香。（近李印翁以滇南田家豆饭相授，味绝佳，翼如为续一结句。”）可续韦巨源食谱之张手美家浇店建康七妙矣。

六四、仲鸣有《过廖仲恺先生墓》云：“处处郊原滞积阴，不辞悲痛独来临。孤坟有幸碑还在，荒径何堪草已深。六载长劳风雨夕，数松不变雪霜心。当年愤恨消难尽，忽听枝禽哀怨音。”宿草犹哭，觉恐悔腹痛者，犹世情已。句如《赤柱海滨薄暮忽大风雨》云：“狂风走岸林如草，飞浪溅窗屋若舟。印度洋中今忆起，孤帆与海斗沈浮。”眼前语未经人道。《新历除夕，与君壁同在沪上旅舍》云：“众籁参差催岁改，数星寥落写更残。”是除夜景。《由北平南返》云：“已秋林叶迎风密，将腊园亭晚气温。微月筛帘寻旧影，苍苔绕径占新痕。唧唧虫声鸣不已，明朝晴雨似相论。”是南边景。

六五、秋岳幼去其乡，壮年始一返，近郊远郊风景，遂烦点，亦山林之遭遇也。《百洞山》警句云：“青芝俯江干，戴石别成趣。鸣泉绝无硼，一碧不须树。我来台山后，百洞恐非故。岩腰有何好，楼栀曲比附。绕楼植梅竹，江国入指顾。双崖障其东，危径即天路。玉蜍辞望舒，化石伫寒露。其阿蝙蝠洞，磴仄窘余步。窥天真坐井，静与太古遇。此云最胜处，验取壁题句。星窝石寻常，虎洞远奔赴。山僧指磊隗，妄状脊与跗。”起四语已一口吸尽。惟此山实以洞胜，有可坐、可卧、可作居室者。《福州杂诗》九首，可作《竹枝词》读。云：“石遣老子何所匹，坐拥匹园千帙书。结梦十秋今始到，过墙梧竹影萧疏。”言余所居匹园也。“廿年不到旧吟台，伐竹髡崖百事哀。只有沁泉山馆月，破云重见我归来。”言外家玉尺山、光禄吟台诸胜迹，今已易主也。“溪光映紫岭拖蓝，霜桕微丹柳半毵。终古耿王庄北路，七桥秋色似江南。”言水部门外耿王庄，今作南公园也。“大顶如覆釜然，洞天戴笠白云悬。昔贤取譬背深肖，不是亲来莫浪传。”言自石鼓山大顶远探白云洞也。“双岩钩赭水如油，侧卧篮舆看放舟。欲唤富春黄子久，冬山更写荔阴稠。”自注：“黄店看洪江。”黄店，地名。“文山半面瞰洪塘，谁擘苍岩贮水光。隐者即今无郑育，路人那解唤黄裳。”文山，宋隐士郑育所居，太守黄裳访之。“茶棚午憩废芦店，松坞危过竹仔山。至竟盛朝饶物力，子孙酽酒扫碑还。”自注：“竹仔山拜太高祖墓。”厅芦店，地名。仔，读作囝。“方塘二亩水痕青，亏有屏山作画屏。我爱钓鲈桥畔地，榔榔荔竹乱冥冥。”指吴氏半野轩。墙外屏山，如在屋裹，“亏”字用得好。“编竹栽杉山压园，张生意匠祖南垣。壁间罗瘿遗诗在，可逐梅花共返魂。”指张宗扬（岘园）。《林宗孟挽诗二首，在福州作》云：“惨澹迷龙战，凋伤遘鹏年。伏强随李密，失策佐桓玄。玉碎真当惜，膏明本自煎。向来相厚意，流涕不成眠。”丧乱看骈尽，於君有至哀。秋堂成永诀，记室是虚陪。朱序须难返，宾王貌漫猜。故乡城郭异，化鹤莫归来。”比拟切当。（【校】《林宗孟挽诗二首》以下原别为一则，今合为一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