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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遗室诗话
一○、阅诗庐诗竟,摘句如左。《次韵义宁师见贻》云:“志存京洛江湖外,(山谷诗‘不居京洛不江湖’。)身在支离漂泊余。”《重九偕晦九登鸡鸣寺》云:“强开怀抱对重九,喜有友生胜弟兄。”《训梁节庵先生见贻诗扇》云:“南国佳人自幽绝,西江落月相吐吞。”陈伯严云:“‘吞’韵入古”。《挽外姑》云:“寻常欢会不自省,此日追思倍觉哀。。野望云:“交游离别地,酒泪短长痕。”《送陈师曾之日本》云:“二三素心人,各有苍茫意。”《感二毛》云:“瓶冰识天寒,别久怀亲知。南山白云下,有母迟归儿。岂知归去颜,已非出门时。”陈伯严云:“沈挚”。《梁节庵》云:“略得孟旨”。《秋感》云:“偶然吊古感秋意,便欲入林逃世喧。”《雨中小饮》云:“四座且歌余且和,万花如醉雨如绵。”《寄陈大陈六》云:“努力直须在少年,当春正好勤诗篇。”《岁除效孟郊体》云:“人被日月驱,奔窜无宁止。日月汝谁迫,跳走不自己?”《新秋对月》云:“祗为乱来成入洛,不忘醉裹说归吴。”《赠中国学报社》云:“徒以一念不悦学,妄使圣贤遭击掊。”又云:“人心一放水泻地,虽有圣哲为束手。”《秋思》云:“虫声吟声互断续,各适其适无猜疑。”《移居后闸》云:“所至亲栽树,其如类转蓬。”《游香山》云:“山入高秋增突兀,天从绝顶界青苍。”此外佳句尚多。
一一、疑始诗颇学义山。《春兴》云:“柳绿因风透,窗虚映日明。象寻梦蝶,鸳枕听流莺。旧曲杜红谱,新茶樊素烹。此生何所望?合老碧霞城。”又《日本樱枝词序》云:“《柳枝》、《柘枝》、《竹枝》诸词,托情里巷,体近《风骚》。黄任轩谓日本樱花独繁,而土女之游赏樱花者亦独盛,宜有《樱枝词》。则引元微之《折枝花赠行》诗‘樱桃花下送君时,一寸春心逐折枝’句为故实,约予同作。率成九首,从梦得《柳竹枝》例也。”诗云:“樱花三月满蓬瀛,雪缀云装眼明。干莺万莺绕花啭,干人万人看花情。”“银烛高烧耀月明,墨堤樱花盛处十里最冲清。小姑挽得时新髻,纷向花前款款行。”“一片繁英压玉枝,暗香郁雾影参差。穿花蛱蝶双双过,惹得游人情更痴。”“与君携手花田步,步入花田不见君。匪系枝浓鸟相失,(梁简文《樱桃花》诗,花茂蝶争飞,枝浓乌相失’。)人花一色忒难分。”“掇花赠妾郎爱妾,将妾比花妾谢郎。妾自不如花茜媚,问花可有妾心肠?”“菱样樱糕扑鼻香,卖糕人著紫罗裳。纤纤检个莲花馅,蜜味要郎仔细尝。”“风动花飞白日驰,折枝无奈送郎时。郎心便似花易谢,妾在天涯那得知?”肠断樱枝送别词,旗亭唱罢泪如丝。明年花似今年好,莫到明年更别离。”殊有杨铁崖风调。
一二、泰兴朱曼君孝廉铭盘工骈文,有《桂之华文集》。甲午夏客死於旅顺。有《赠邱履平》一律云:“苦道欲归去,家山无寸田。谁能临碧海,长日对青天?相见亦无语,能饥恐得仙。不须论兵法,零落十三篇。”邱名心坦,袁爽秋诗中所谓“海州大侠”,与曼君曾同为吴武壮座上客也。诗有盛唐人门面。
一三、王壬秋先生诗,惟於友人屏幅上时见之,皆学盛唐、学《选》体者也。近乃於友人斋头翻阅其诗集一过,有《祁门》五言律二十苜之一最工,云:“已作三年客,愁登万里台。异乡惊落叶,斜日过空槐。雾湿旌旗敛,烟昏鼓吹开。独惭携短剑,真为看山来。”首二句将少陵“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调换言之耳;携短剑而作客三年,亦濡滞矣,而托言为看山来,末韵不可谓不冷隽。然世有尹士,又将有微词矣。余旧见台抚刘壮肃於内山营次有七言古,中数句云:“万峰刺天一鸟道,亦跋险阻瞻囊鞑。归来自笑成何事,妆点一卷游山编。”未知视王何如耳。
一四、甲寅春暮,湘潭王湘绮老人入都就国史馆馆长之任,年八十有三矣。步履食饮谈谐,健如五十许人,须皓白而半白黑发辫尚存。都下闻人争张燕相逢迎,余时与配食之列。春尽日集法源寺看丁香,寺僧绘图,要客题诗。余诗云:“丁香花满院,一老发如银。犹是春三月,居然集百人。寺僧希岛佛,坐客厕山民。共有今朝句,风光本足珍。”用事不无稍迁就处,然无字以易之。老人於前清末年赏给翰林院检讨,愿以后辈礼见诸老大前辈,大会於江亭,老人赋五言古一章。石屏袁树五嘉谷,经济特科之彭羡门、刘绳庵也。是日纪以七律一首,中二联最为雅切,云:“车声芦荡人如海,花影槐厅梦化烟。白发漫谈天实事,金幢兼感寿昌年。(自注:亭旧为慈悲院,有迭寿昌幢。”)树五有侄丕钧,字百举,肄业大学文科,有游西山句云:“太行西北来,脉络千万支。中有马鞍山,如马方奔驰。偃蹇不能御,蹴踏生雄姿。”又云:“一瞬数十里,但觉天地摇。”状坐汽车颇肖。
一五、余於前编《诗话》偶录李审言数诗,谓非近日诗人妙手空空者可比。审言见之,谓“石遗殆未知余论诗之说见於《拭觚》者”。记以一诗云:“偶间北海知刘备,惜未任华遇少陵。儇薄自迷三里雾,烦欹谁办一袢冰?游吴物论惟轻宋,(自注:赵秋谷游关门事,阮吾山谓所指者西陂耳。)朝鲁宗盟竟长滕。心折长芦吾已久,别材非学最难凭。”沧浪论诗,余所不凭,曾於《罗瘿庵诗叙》畅言之。惜审言所著《拭觚》终未之见。至此诗使事雅切,仍以“非妙手空空儿”评之耳。
一六、旧日知交,乱后久不得见。去春见沈雨人(云沛),读其近作二首。《春寒感事赠杨泗洲》云:“兼旬雨雪滞芳辰,今日清明已暮春。岂合霜华竞桃李?但凭风力长荆榛。黄钟已毁阳无律,黑眚方来夜未晨。灰死烛龙呼不起,焦原愁杀履冰人。”《甲寅三月春寒特甚,东海相国自青岛来京师,呈诗见意》云:“尧舜咨嗟四海穷,千钧一发介华戎。已看秦火燔姬录,未必荆人得楚弓。葛相隆中应有策,汉王马上竟何功?束山携手前盟在,雨雪漉漉正北风。”年来大局,分乐观、悲观两派。雨人曾长邮传部,阅世已深,当二次革命之后,作此悲观,不堪卒读矣。
一七、前提学使柯凤孙(劭态),淹赅蒙古事,重撰《元史》数百卷,渐次付刊。喜谈诗,少见所作。乱后重晤都门,读其《过定兴谒鹿文端公墓》一律,云:“遒屏城外相公阡,哀挽都门忆往年。人到九京思士会,车遇三步愧桥玄。虞渊落日悲身世,《蒿里》西风拜墓田。谁识平津旧宾客?尘埃衮衮送华颠。”次联工整,末联凄黯。
●卷一八
一、自来文人好标榜,诗人为多,明之诗人尤其多。以诗也者,易能难精,而门径多歧,又不能别黑白而定一尊,於是不求其实,惟务其名,树职志,立门户,是丹非素,入主出奴矣。明太祖时,吴则有“北郭十子”,为高启、杨基、张羽、徐贲、余尧臣、王行、宋克、吕敏、陈则、释道衍;越则有“会稽二肃”,为唐肃、谢肃;粤则有“南园五子。”为孙黄、黄哲、王佐、李德、赵介;闽则有“十子”,为林鸿、王恭、王傧、高廷礼、陈亮、郑定、王褒、唐泰、周玄、黄玄。景帝时有“景泰十才子”,为刘溥、汤胤绩、苏平、苏正、沈愚、晏铎、王淮、邹亮、蒋主忠、王贞庆。孝宗时有“前七子”,为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王廷相、康海、王九思,七子中去王廷相,加朱应登、顾、陈沂、郑善夫,号“十子”。世宗时有“嘉靖八才子”,为李开先、王慎中、唐顺之、陈束、赵时春、任瀚、熊过、吕高;有“后七子”,为李攀龙、王世贞、谢榛、梁有誉、宗臣、徐中行、吴国伦;“后五子”为张九一、张嘉胤、汪道昆、余日德、魏裳;“广五子”为卢、欧大任、俞允文、李先芳、吴维岳;“续五子”为黎民表、王道行、石星、赵用贤、朱多蝰;“末五子”为屠隆、胡应麟、李维桢、吴旦、李时行;而梁有誉、欧大任、黎民表、吴旦、李时行又为“南园后五先生”。神宗时,有“嘉定四先生”,为程嘉燧、李流芳、娄坚、唐时升;又有“公安派”,则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竟陵派”为锺惺、谭元春。然此百十人中,没世有称者不过三四十人,其余虽有名,亦无称者,不过占志乘中数行地位而已。
二、近阅报纸,载有一段云:“长沙易培基(寅村),究心问学,结庐白沙泉畔,闭户读书,尤精校刊之学,见已校定经典五十余种。於高邮王氏之学,盖笃好之。少时肄业两湖书院,著书纠正王氏《公羊笺》之误。杨惺吾奇赏之,赋诗相赠,有‘大著挝碎湘绮楼’之句。近於友人处得其所著《清史例目纠误》,订正缪筱珊之失,识者服其精审。此外尚有孜证之作,订正王益吾《汉书补注》及《水经注》之误”云云。按《清史例目纠误》,余曾略见之,是处甚多,至服膺高邮王氏之学,乃过信湘乡曾氏之说。有清孜据家,精博者甚多。高邮率意改字,开咸同以来单文孤证之病,其不以“倪天之妹”为山海经刑天之妹也者几希。
三$$$$吾友马君季立,贻余《尺冈草堂遣集》四册,凡文四卷、诗八卷,而使为之序,盖季立乡人陈君子瑜(璞)所著。君女适伊氏墨卿先生族弟,能文墨绘事,於季立为舅之妻。陈君子早逝,遗集皆其女刊之,属季立求能诗文者为序。余辞不获,乃言曰:“本朝盛各种学问,而惟诗实不振。无已,浙人为盛。岭南诗人初未大盛,张曲江后,其著者南园前后五子,屈、陈、梁三家而已。程可则、王说作、王震生、陈乔生、伍铁山之伦,名章散句,采摘於新城、长水诸笔记诗话,风调时时可喜。乾嘉以降,若冯鱼山、黎二樵,张药房、赵渭川辈,为翁覃溪、王兰泉所称道者,亦未足以特立。宋芷湾极力学杜幽秀一路,然为诗不多,工者皆近体。程春海言近人诗多困卧纸上,陈兰甫能於纸上跃起,惜余未见其诗。春海之言必可信。季立,兰甫弟子,能举以示我乎?陈君诗大略近体胜於古体,七言胜於五言。全首可传者,如《宿招二水樵寓斋》、《看梅学海堂》、《富春》、《雨过昆阳》、《新打洪守风》、《村居度岁》、《由舟湖至金田村省耕》、《题空山鼓琴图》、《送王中丞抚闽中》、《追悼石芷叔》、《柬伍襄卿》、《苦热》、《同人赏雪学海堂》、《题野水闲鸥馆图》、《彭园主人见招三首》、《题朗山梅窝新居》、《山响楼看雨》、《山堂连饮数日漫成》、《次韵朗山见怀之作》、《陈香根订小蓬山馆之游》、《朗山招集山堂》、《和史穆堂》、《和孙稼亭》、《题画绝句》,亦以夥矣。王说作、陈震生、冯鱼山、黎二樵之伦,未能或之先也。陈君以孝廉宰江右有声,退居里中,为学海堂学长,与兰甫、邹特夫诸公游,而身后寥落,故人无有问其遗诗文者,可叹也。晚年多作律诗,清新语颇与芷湾相近,殆尘事去而诗境益廓清乎?表而出之,以告世之数岭外诗人者。”
四、《尺冈草堂》诗句可摘者,如“前开户牖俯绝涧,后有亭榭窥江波”、“奇如削或未成,好花粗有无求备”、“岭云避月全依树,海雨随风半入楼”、“清绝百虫号夜籁,不须更听五更钟”、“穹苍已定偏安局,崧岳空生将帅才”、“意外登临今日酒,眼中苍翠旧时山”、“咫尺烟波劳远梦,寻常事业误归期”、“郊垌偶涉成新趣,野老相逢讯近闻”、“竹间径造何须问,松下相於可与言”、“幽花未许人看早,晴日如矢口客约来”、“旧识僧今多退院,同游客亦半支筇”、“短章疑读逸民传,厚地难埋饮者名”、“莫放扁舟过对岸,岸旁垂柳厌低篷”、“惜犹未朴山堂被,卧到参横月落时”;五言如“夜静轩窗外,林风相与言”、“疏钟犹动晓,乔木已前朝”、“喜雨却惜花,欣戚并一抱”,有极似荆公处。
五、樊山以《续刻诗集》红本见赠,翻阅乃知前和余“骖”字韵诗,由再叠以至七叠者,皆未之见。感和一首,三叠前韵云:“诗卷驮来骋一骖,卷中重叠见高昙。挽强力彻七重札,惜别情深千尺潭。汁湿空传移汝后,门村不数在淮南。有如错过庐山面,补看屏风借佛宠。”此诗五韵皆实字,所有故实,樊山用之殆尽,再叠本难出色。首韵“骖”字,据《说文》“驾三马”也,《檀弓》郑注:“马日骖。”孔疏:“《说文》云:‘,旁马也。’是在服马之旁。又诗云:‘骐骈是中,骊是骖。’骖在外也,孔子得有骖马者。案《王度记》云:‘天子驾六马,诸侯四,大夫三,士二。’古《毛诗》云:‘天子至大夫皆驾四。’孔子既身为大夫,若依《王度记》则有一骖马;若依《毛诗》说,则有二骖马也。”骖字从参,自从三马取义,然则《说文》实用《王度记》说。樊山,卿也,宜有三马,不驾时,其一骖可使驮诗卷送人。淳熙间,高昙登对,上称其不为高谈,梁相戏云:“高昙不为高谈。”樊山数叠韵,皆与余论诗之作。四五六三句,皆谓樊山时将赴江宁布政使之任。而东坡由淮南移汝,“汁湿”韵只五叠,“门村”韵只四叠,樊山且七叠也。昔颅亭林自注其诗云:“出某书。”某公讥之曰:“宁独亭林看过某书?”余此诗乃如此详注者,平生作诗用字,屡次启人疑议。如旧作《月蚀诗》,有云:“虾蟆出地金色<走兆>”,“<走兆>”字作“跃”解。后又作《月蚀诗叠前韵》云:“三郎竹马池塘<走兆>。”“<走兆>”字又作“越”解,盖“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闽旧谣词。“<走兆>”即“过洪塘”之“过”也。近又作《戏示樊山》一诗,有“旗靡辙乱<走兆>”一句。有人见之大笑,曰:“辙,地上车迹也,如何会跳起来?”余曰:“君只知‘<走兆>’之通‘跳’,作‘跃’解,亦知‘<走兆>’本训‘越’乎?《左传》‘吾视其辙乱’,辙何以会乱?即败奔时,仓皇急遽,乱越辙迹而行,辙乱<走兆>乃辙乱越,非辙乱跃也。”余平生押“<走兆>”字韵三次,作两种解,何至误用乎?故此“骖,”字若不引据明白,见者又将谓骖乃驾三马,岂有一马称骖之理。岂知孔子脱骖,固只脱一马,断不三马尽脱,而徒行以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