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遗室诗话

四、诗有更易一、二字，删节一、二句，而全体顿觉一振者。东与尧生及余为文字骨肉，肆力为诗未久，佳章杰构已足裒然成集。乃既使尧生持修月之斧，又使余炼补天之石，余不敢辞。授余一册，计二百三十余首，痛为删去九十余首。其存者，十之九皆一字不易，有待推敲者十之一耳。有一首，题系《邱啬庵属题所藏黄叶屯阝山人获石图，山人瓮地作池，得一石案有斑篆七字，留赠山人黄叶村，图而记之，亦淮上一故实也》，诗云：“山人获石碧池裹，石上留题黄叶字。黄叶本属山人村，自写石交传石史。淮上当年此异闻，嘉道风流久更新。邱生忽与山人遇，黄叶为村画中住。昨日携图向我来，画固堪传事更佳。前生君岂江南客？一翟秋江卧小斋。来世风贱骚雅，笑君此卷胡为者？美人谁报青玉案？老衲宜亲白莲社。小篆斑纹破纸看，黄叶山人意态闲。人闲画石谁能癖？住傺风尘一冷官。”此诗妙处，在“邱生忽与山人遇”二句，山人已久作古人，邱生何从与遇？即于此图中遇之；则此图之画山人，为邱生所得，不待言矣。此两句所以剪断许多支节也。原诗“嘉道风流”句下有“自从图入邱生手”等四句，则此二句不见其妙，故为删去前四句，径以“邱生忽与山人遇”接“嘉道风流”句下，而篇末“黄叶山人意态闲”句更见点睛欲活矣。此等结构，放翁、遣山、道园时有之。

五、又《题罗两峰鬼趣图》云：“子非鬼安知鬼之乐，胡然开图令人愕？偶从非想非非想，青天白日鬼剧作。群鬼作事自谓秘，逢迎万态无不至。岂虞鬼后不生眼？一一丹青穷败类。中有数鬼飘峨冠，自矜鬼术攫美官。果能变鬼如官好，余亦从鬼求奥援。问鬼不语鬼狞笑，鬼似摈我非同调。吁嗟鬼趣今何多，两峰其如新鬼何？”此首著墨不多，而穷形尽相，鬼之被人揶揄乃至于此。然宋徵于鬼，薛徵于人，可以人而不如鬼乎？可为不自菲薄者诵矣。入手四句，用老杜“堂上不合生枫树”写法，最为得势；惟“果能变鬼”二句稍钝置，拟易“岂知变态能如鬼？未鬼早巳得奥援”。昔韩退之为玉川改《月蚀》诗，满纸阴森有鬼气，吾亦欲玉川吾东，他时为鬼董上添一故实矣。

六、换东又有《自邢台至邺道中书所见》云：“千树万树梨花云，十里五里黄茆村。榆钱柳絮不知数。一路野花红向人。望中平芜极天碧，紫燕黄蜂逐南陌。妇子嬉嬉急早耕，太行已换青葱色。如此春光客未归，怀古中原叹何益？”写出中州一带，方春时草木畅茂，杂花盛开，数百里上下一碧，间以红白。余丁未三月，携家由铁道入都，诵“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词句，与先室人相视而笑。先是，余曾由湖北游扬州清江，汪社耆画一篷送行，一片平芜，上有双燕，别无他物，云：“仿戴鹰阿笔意者。”室人题此二句词于上，一时颇觉有别意也。此诗“平芜”本作“蘼芜”，前四句已说各种花草景色，此句又说一香草，于律似未细，易作“平芜”，则与前四句有近景远景之不同，与“太行”句接成一片，而以“如此春光”总束之，诗格甚新，而无可疵议矣。

七、偶见何翩高（藻翔）有《书所见》一首云：“晓过濯龙槐柳东，两潘二陆记相逢。人如秋去春来燕，天有朝南暮北风。漫以鸱争腐鼠，任教凫乙认归鸿。望尘纵向车前拜，解玺宁须旧侍中。”此诗绝似坡公，即东《鬼趣图诗》意也。

八、瘿公《莫愁湖茗坐曾公阁，因展氵更阳尚书所留莫愁小影题后》云：“湖税当年归别业，（湖为徐中山王别业。）僧楼今日祀人豪。（姚惜抱‘江天小阁坐人豪’句，曾文正至赏之。许仙屏建阁湖上，公书榜焉。）波光浮槛荷千盖，山色侵船绿一篙。城郭末陵归夕照，江山茗宛坐吾曹。卢家少妇惊鸿影，恐占兹湖位最高。”与余《题莫愁小像》云：“不是无愁是莫愁，女儿解作石城游。湘乡事业中山亚，才占荷塘一半秋”用意相近。又《半山寺即荆公舍宅》云：“乱栽花竹公归处，舍宅千秋剩此堂。髡柳尚效含雨翠，万荷齐柄远风香。争墩转益林泉趣，补屋宁知草树荒？（陶斋补亭，今渐就荒。）更策疲驴冲潦去，锺山一角坐招凉。”余亦有《过半山寺》诗，末四句云：“屋角谢公墩，我名与公字。今昔此苍生，愿拜何人赐？”林暾谷云：“不下断语，结有神通。”又谓《题莫愁小像》诗为女儿吐气。瘿公又有《登清凉山》云：“烟峦林杪出云扃，欲挈江流赴石城。袖底三山收紫翠，尊前六代入空冥。一流向尽伤颓照，千劫苍茫此亭。收入湖光从倦鸟，疏杨归路带寒星。”此诗清空而不泛。

九、瘿公游盘山作，亦有三首最工者。《上盘顶云罩寺，暮不达而返》云：“一筇身出万松颠，脚底诸峰气藐然。张袂平收东海水，剪云散作蓟门烟。飘摇清梵斜阳古，睥睨荒台冷月悬。惭谢僧雏容匿笑，投林还在暮鸦先。”《宿万松寺》云：“千峰绝顶支床处，梦裹松涛杂梵声。高月转宵迥夜气，空阶鸣叶进凉醒。万缘灭后余禅味，一枕颓然接太清。补被尚思从老衲，稍怜寒拾不同盟。”《万松寺待晓》云：“万峰高下影窗前，星斗依微接曙天。温酒径思然宿火，寻诗无著近枯禅。霞光动海诸天豁，日气蒸山众态妍。百折篌舆过鸟背，梵钟先我落平阡。”林赞虞极道盘山之奇，不可不游，至今未往，读此诗如行万松云罩间矣。

一○、歌者贾璧云名满天下，罗瘿公、易中实亟称其有土夫风。瘿公既屡有赠言，中实、樊山皆以千言长歌张之，仪态万方，华九变，盖已极侔色揣称之能事矣。不谓三六桥都护（多）赠贾郎诗，能以少许敌多许也。诗云：“万人如海笑相迎，月扇云衫隐此生。我惜贾郎仍不幸，倘逢刘季亦良平。”谓张良貌似妇人女子，陈平美如冠玉也。二人皆子都、宋朝之美，非西施、郑旦之美，可谓拟于其伦矣。然使曲士闻之，未有不哗然群笑者也。六桥赠瘿公有云：“人品如西晋，家居爱北平。”甚雅切。

一一、六桥歌行似樊山，尤似实甫；七律似宣甫，尤似樊山。近见其《十叠牙字韵和夔盒主人》云：“兼并文武大林牙，（《辽百官志》：‘大林牙，翰林学士也。’又行枢密有左右林牙。）天锡能诗敢比夸。泼墨如倾饶乐水，（喀喇沁为古鲜卑地，饶乐水出焉。）运筹当赛渖阳瓜。（近人《渖阳百泳》诗云：‘批红判白知何事？尽有输赢说赛瓜。’）人才《金史》师安石，王位元朝脱不花。莫笑梁园旧宾客，春风不坐坐东衙。（此间称副都统署曰东衙门。”）《吊耶律倍》云：“天子能为薄不为，此心千古有谁知？联唐未必全无力，立木甘吟去国诗。让国名如太伯贤，乘槎计比范蠡全。美人书卷同浮海，胜作辽皇廿一年。”句如“鞭马电驰登柳子，（峪名）楼船风顺度松花”、“倦游莫对王维竹，好学曾尝郑灼瓜”、“兀良北伐思阿术，耶律南来盼秃花”、“身复在官殊善果（唐郑善果，）膂能擒将让奴瓜。（辽耶律奴瓜”）、“十分热血乌拉草，一片冰心哈蜜瓜”，皆极似樊山处。

一二、番禺潘兰史（飞声）久客上海，前岁偶来都门，以《江湖载酒图》属题。图凡百方，余题一绝句云：“一自金风亭长去，江湖寂寞酒船无。谁知犹有藕渔老，滑笏春贱百幅图。”兰史多填词，少作诗，有《罗浮游记》一卷，附诗十余首，可与实甫《罗浮纪游诗》竞秀，摘其警句如左。《宿白鹤观》有云：“飒飒长松林，天地忽然碧。”又“月来百花醒，云睡万壑寂。妥梦酣青山，定光出千尺。”《胡蝶洞》有云：“萝中下一蝶，驮魂上松关。仙人如春烟，窈窕双翠鬟。”《华首台》有云：“一桥雨花任流水，来尘海原非根。”《洗衲石》有云：“山花犹早春，云水已秋色。落我无尘衣，寸寸作秋碧。”又“白雪散平林，绿天若初夕。”写得罗浮二山上下纯绿，证以实甫诸诗，兰史不欺我矣。实甫《酥醪观后多古松》句云：“斜阳化为月，走入万绿中。绿亦化为海，日入不得红。”又“桧白化荇藻，满地相横纵。”又“下有千年苔，上有千年松。”又“我有青玉棺，（自注：庐山青玉峡瀑布下有米南宫题‘第一山’擘窠字，余尝卧‘山’字中间一画内，戏呼为‘青玉棺’。）洗以瀑如龙。兹坛如我墓，题以青瑶宫。”《黛海歌》云：“罗浮非土亦非石，乃是太古以来空中纯黛色，积成黛海浸天湿。”又“山为黛海之波澜，云为黛海之潮汐，泉为黛海之风雨，瀑为黛海之冰雪。更将黛色染两眉，乃是一日与一月。天入黛海不能碧，日入黛海不能赤，月入黛海不能白。旁人不知罗浮是海水，但道绿嶂苍崖兼翠壁。”

一三、《饮冰室诗话》云：“兰史有《罗浮纪游》，余最爱其二绝云：‘罗浮大云海，洞阴多野云。云水日相涤，仙山古无尘。’（右涤云桥。）‘云涛天半飞，月乃出石罅。万壑荡空明，仙山古无夜。’（右洗月洞。”）余谓第二首较胜。《分霞岭望上界三峰》有云：“铁桥高高架云壑，振衣千仞如行空。松崖驯伏百哑虎，藤杖幻化双铜龙。飞云峥嵘出天外，上界尚有三高峰。帝恐飞云日飞尽，天门豁露人可踪。特驱三峰作屏嶂，隐现霞彩升于东。悬知太华尚夜碧，粤山兀立千芙蓉。南荒南尽复何有？但见一气趋空蒙。”《黄龙洞观瀑》有云：“黄龙不见飞白龙，作势未许烟霞封。远进千叠万叠石，倒挂千株百株松。”又“天风更助之而态，松涛怒卷趋西峰”，皆清响可听。兰史有逸妻佩琼居士，有《飞素遣稿》，惜未之见。

一四、林亮奇见余作《诗话》，告余尚有两诗人恐所不识。余曰：“去年过沪游张园，李拔可曾介二客相见，亦为此言，则诸君贞壮、夏君剑丞也。各道倾想之意，君所言得无是乎？”亮奇曰：“然。”后询诸苏堪、子培，则各有所左右。剑丞有《澄意先生属题薛道人秋幢赞佛图》云：“金沙滩上马郎妇，曾向人间地狱来。秋树自培将尽叶，火莲宁有未然灰！歌筵钟梵谁能听，纨素丹青莫漫猜。比似东坡留偈语，要知佛性不输回。”贞壮有《桂伯华师自日本来书，云近与吾友通州范彦殊、彦矧兄弟相倡和，既以书报，赋奇长句》云：“觥觥德化桂夫子，更念通州两范生。日共哦诗对东海，梦怜羁客在秋城。脱身幸自兵间出，尽室今为浦上行。欲补《春秋》告三世，直从据乱到升乎。”惜不多见。

一五、亮奇与宰平有所作不肯示人。亮奇有《崇效寺牡丹和众异》云：“难追猫獠性微闻，佛境花光翠半分。细叶篇看惊茧栗，长波淮记惜残云。（丁未春与淘芙、柘焦探花四目汀园不及，惘然有记。）探寻独衬亭轩笼，调护应添莫薰。不是约斋旧游客，回车也动思氤氲。”又《五月十一夜闻歌触赋》云：“一笑谁家好酒边，韶阴如水坐年年。月光灯气奇离夜，鬓影衣香淡宕天。欲买胭脂供绝艳，难拚丝管压繁妍。座中侬亦江南客，怕听潇潇暮雨前。”力避俗艳，时复彷佛定菴。

一六、宰平《次亮奇牡丹韵》云：“名花一见破千闻，色相还从眼底分。帘幕影空开净宇，旃檀香远拥红云。地偏不惜连朝过，日暖初宜带叶薰。寂寞青墩溪畔客，东风独立思氤氲。”众异有《牡丹谢后始往，示亮奇、秋岳》云：“平生见事较人迟，不仅看花独后期。却共残僧数枝叶，似怜春物与矜持。沈吟不去终何益？喧寂随缘绝可思。十载欢场未惊艳，眼贫真过少年时。”

一七、逸云亦有《崇效寺作》云：“喧阗车马厌京华，萧寺开尊对日斜。红艳牡丹怜嫩叶，青葱楸树展高花。衣香游女春三月，地接江亭水一洼。松杏佛堂容小坐，不辞双鬓洗晴沙。”逸云好为诗，亦罕示人。余向之索近作，乃出《春夜怀人》一首云：“皎皎霜前月，松枝拂地寒。巷深车辙断，亲健酒怀宽。拭目看新绩，支颐觅坠欢。美人渺天末，遥夜忆琅歼。”清言见骨，诗如其人，“亲健”句尤见性情。

一八、宰平有《八月廿六早独游江亭》云：“行野廓秋思，无为守一室。车尘腾九衢，到此诸想黜。清旷接旦气，心事对白日。苇寒花影涩，风劲逝羽疾。迢迢雉堞静，俯仰自萧瑟。洼水弄云景，枯涸亦谁恤？看山忆旧躅，为乐瞬已失。小立岂久留，去住固难必。”此诗亦索之始出者，甚似柳州《南碉》作。君为人得静者机，与芷青极相契，多游江亭。今芷青竟夭，此后有作，宿草之感，更当何如耶？

一九、朱芷青诗多憔悴忧伤之意，余向以为忧。今春一别，遽夭天年。余初得东函告，悲不可抑，缕为哀词哀之。而仲毅、秋岳函续至，乃知芷青方病，即得梦，自知必死。遂为书贻仲毅，托以身后，并与诸朋好诀别。言自问平生无所长，惟当于感情，心光浩然，可自信。呜呼！芷青自知之明，知芷青者无异词也。仲毅言芷青博闻广记，性情过人，俦辈无两，其了然生死之故，亦非恒人所及。生有自来，于此益信。仲毅与芷青交至笃。芷青家故贫，其尊人一老比部，改革后无官。仲毅为芷青营一官，足以事畜，死后为其老父图一生事，并醵千金，遣其妻女，可云不忘死友。秋岳言芷青没后，朋侪无不贯涕。临没语其家人，当停柩广慧寺。因忆辛亥冬间，芷青曾示一诗，题为《广慧寺视亡女祥琳遗彗感赋》，诗云：“而翁入世百不可，宿业迁延到汝身。汝死傥归清净土，而翁犹是乱离人。一棺触我弥天恨，万事从渠过眼尘。广慧寺前斜日裹，惘然家国入孤颦。”诗味极怆痛，当时读之，已觉其过哀，不虞遂成谶云云。此诗芷青亦曾写示余，余甚不乐。哀词中所谓芷青虽丧母、丧幼女、善病，然年富有声，官禄及教授，所入足养老父，不当终已言愁者也。朋好挽芷青诗可成一帙，因多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