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粟斋诗话五编

　　
　　丹阳荆梦蝶，工诗。没后，武进章百熙谋代印其遗著。抗战后，章无音信，恐其诗稿亦散失矣。近由谢半农钞得其《咏蚕》三绝句，不啻吉光之片羽，云："丝抽乙乙吐文章，尽有聪明比蕙娘。费尽锦心成底事，为他人作嫁衣裳。""微躯自缚果何为，意太缠绵计太痴。垂死情丝终不断，他生依旧化蛾眉。""人世恩仇总不平，负他衣被若为情。可怜功茧同功狗，一例难逃鼎烹。"殊耐寻绎。三十年前，有荆梧栖者，名凤冈，住丹阳皂塘镇，与余诗简往还颇久。梦蝶与梧栖同族与否、名辈先后，皆不得而知。
　　
　　自桐城姚氏创为"学问之道，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不可偏废"之说，湘乡曾氏首先服膺。其后，南皮张文襄益畅其旨，曰："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以经学、史学入词章者，其词章有用。"於是同光文字，兼重训诂。姚曾二家，自是前人教后人读书为学之道。时南汇丁时水（宜福）颇以词章名，与我邑俞稷卿（廷扬）、金鳗虹（玉）、庄侠君（世骥）齐称，而张啸山（文虎）目为无本之学，余《诗话》载其说。啸山精小学，宜为是言。而周浦姚君养怡以此见诘，余乃以此意复之。
　　
　　《诗话》又载有啸山赠姚吉仙女士一诗，顾不能道其详。养怡曰："余曾祖姑也。为啸山诗弟子，嫁时水为继室。"因奇其所辑《周浦南荫堂姚氏丛刊》一巨帙，中有女士《吟红馆》、《双声阁》、《古井居遣诗》三种，约二百余首。姚氏，周浦名族。女士姊妹六人：蕊仙、兑仙、吉仙、佩仙、素仙、忆仙，皆能诗，而吉仙名最著。吉仙为室女时，绛帐课徒，恒为人书楹帖扇叶，得润以奉其母。兼善画花卉，然自矜贵，人不易得。嫁时年三十三矣。又六年而寡，仍为女师。时值丧乱，故其诗芬芳悱恻，幽贞独抱。《秋蝉》云："砌蛩谁和汝，高柳一蝉鸣。傲世原无意，忧时自有情。噪余残暑退，听罢晚凉生。共此孤怀洁，商声更觉清。"《暮春即事》云："番风吹遍尚清和，可惜芳菲客里过。满树绿阴深院静，闲愁如海落花多。"《杂感》云："病到秋来一半眠，怕寒呼婢替装棉。莫嗤人比黄花瘦，领略西风已卅年。"律句云："一帘花影棋枰静，半榻松风枕簟秋。"皆佳。卒年六十一。
　　
　　忆仙名其慎，上海李梯云徵君邦黻继室，有《六宜楼吟草》。诗清婉，略与吉仙相埒。《饯春》云："水精帘卷绿阴肥，小白长红历乱飞。百五韶光容易过，一盘樱笋饯春归。"《春柳》云："似我经春腰瘦损，为谁作意态翩斜。"亦录自《姚氏丛刊》。此书乃养怡网罗其先代著述，附以闺秀，共四十余种，为一编印行之。阐发幽潜，其苦心孤诣，亦复难能可贵。
　　
　　崇明女诗人施学诗（淑仪），辑有《清代闺阎诗人徵暑》一书，采掇宏富。其师汉寿易实甫（顺鼎）为之序。尝蒙以见贶，倭乱失之，屡从人求索，不可得。去岁，其邑人朱贯微先生诵韩另奇女士遗著《湘痕吟草》、《冰魂集》各一册，诗可四百余篇。女士父稚桐，清末宦游湘中。夫蔡南平，日本留学生，早卒。女士为女校教师甚久，既寡，又遭丧乱，怆怀家国，时为漆室倚柱之吟、木兰从军之咏。兹录其高朗秀杰者。《龙井归途谒于忠肃公祠墓》云："南北双峰一望收，湖云祠树两悠悠。新宫赫奕英魂在，断碣荒凉正气留。社稷功高君返国，圣明炀蔽事多秋。那堪凭吊斜阳里，暮霭苍苍不尽愁。"《苏堤》云："苏公遗迹至今传，位置天成本自然。闲向锁澜桥畔望，绿波如画柳如烟。"《即景》云："修竹排墙笋正肥，一帘细雨又霏微。枕边书卷纵横满，卧看新巢燕子飞。"《仲夏即景》云："槐花落尽绿阴繁，梅子圆时静闭门。双燕不来帘半卷，孤灯暮雨又黄昏。"《次韵秋白见怀之作》云："满幅琳琅系我思，茂漪才笔左芬辞。谢庭咏到因风句，政是天寒欲雪时。"《丁未赴湘省亲，夜泊洞庭感赋》云："萧萧落叶漾清波，重过湘江唤奈何。极目天南秋色远，枫青月白吊湘娥。"《咏月夜秋海棠》云："知是诗魂与月魂，秋红楚楚怨黄昏。美人梦醒瑶阶冷，自抱寒香泪痕。"以上二绝，乃悼亡后作，故幽咽如此。《西施》云："千里江山供一笑，苏台人去有谁颦。"言女色徒能祸国吴沼，而鸱夷一舸，甯复哀之！"颦"字如此运用便新，便有议论。《月夜》云："细读道书忘夜永，一天凉露湿松花。"若云他花，便非读道书，差不得一字。《病后》云："柳花似雪东风紧，兜上千愁万恨来。"着一"兜"字，移贴他花不得。律句佳者，"明月有情随我转，青山依旧送人行"（《夜泊街阳》）、"疏帘暮雨春将去，病枕昏灯夜不眠"（《风雨感怀》）、"客思偏生明月夜，吟魂常绕海天秋"（《寄南平东京》）、"千里思亲残梦远，一身多病早秋知"（《枕上口占》）、"一林风冷虫声急，四野天高夜气清"（《南翔中秋》）、"借酒偶为消俗虑，爱诗翻悔费深思"（《四月初八夜枕上》）、"事当百岁终归尽，胸有千秋不算痴"（《家庭杂感》）、"千里客归桃叶渡，一双人语木兰舟"（《四十自述》）、"枕上梦回惟有泪，天涯神契但凭诗"（《寄颖楣颖湘，兼示仲青》）、"十顶蜡残名士屐，一生吊尽美人魂"（《次韵答易哭庵先生》）。《赠夏蕉饮年伯》（《曰践》）云："闲鸥浩荡隐松滨，衡泌栖迟近十春。"又云："烟云供养饶清兴，缃素编摹发古香。"自注："先生宿擅书名，尤精铁线篆。淑仪素蒙垂青，不啻犹子视之"云云。《冰魂集》，易君左序之，云："我父以一代诗人而无女弟子，有之，学诗一人而已。"集中附哭庵赠诗云："梅酸语谶莫重论，天地常留一卷存。得句似闻孤鹤唳，选诗尽返万花魂。""罗兰侠女同肝胆，湘竹灵妃共泪痕。巾帼河汾兼屈宋，骚坛讲席两称尊。""新篇风格试评论，仲则渊如与稚存。字字秋弹斑竹泪，时时春返玉梅魂。""滴来姑射冰为质，剪取吴淞雪有痕。欲向闺檐谈庾鲍，何时相对一开尊。"
　　
　　壬戍、癸亥间，余与女士书尺往还。会钱静方先生学坤有《青浦闺秀诗存》之辑，因介余乞女士为序。翊年，江浙兵祸作，音问隔绝。今钱氏此书亦已无多，因录其序，以存梗概："昔胡稚威徵君谓古今人皆死，惟能文章者不死。诚哉，其言之感人深也！然古人往矣，其书不能自传，传必待於后之人。昔贤故谓掇拾人诗文而存之者，其功德视掩骼埋凿为尤胜。况吾侪女子，足不腧闺阖，虽有蹈踔之才，无所於发摅，仅藉文艺以写胸臆，冀万有一传於世。此其零章断句，幸存天壤，宜为士君子所爱护珍惜，而不忍听其湮没者也。在昔选家，自萧梁《文选》外，以徐陵《玉台新咏》为最古，而古代女子之诗，亦赖此以传。然观徐氏所选，自汉迄梁，寥寥十许人，而入选之诗又多不过人三数章。其后唐代诗称极盛，而见於《全唐诗者》，宫闺女冠并计，尚不过百四五十人。殆流落人间者，吉光之片羽耳。宋元以降，年代较近，闺合之诗，传者稍多。然非有人各就所闻知及时裒辑，以广流传，久且有散亡澌灭之惧。青浦钱君静方，尝辑其乡邑闺秀自元管道升至清咸同间都六十余家之诗，为《青浦历代闺秀诗存》。猥以淑仪为粗知诗，转辗请属为序。钱君虚怀若谷，诚君子之用心也。忆往时尝读王侍郎昶所选《湖海诗传》，於乾嘉诗人搜采略备，独於女子之作，一切遗弃。其《诗话》并诋《吴会英才集》之殿王薇，以为无此体裁。侍郎又选其乡人诗为《青浦诗传》，淑仪未得读其书，而以《湖海诗传》推之，其体例当亦相类。今钱君为侍郎乡后进而选辑闺秀诗，乃适足补侍郎之所未备，其与《湖海诗传》并重於世，无疑也。淑仪亦尝妄事搜辑，於青浦闺秀已略采数人。钱君此书，足以广见闻而匡我不逮也，岂浅哉？淑仪生长崇明，去青浦不甚远，而崇邑僻处海隅，风气横家，自来女子无一人一诗传於世者，岂竟无其人耶？抑有其人、有其诗，而不为士君子所爱惜，以听其湮没耶？此尤不胜钦慕於钱君之所为，而不能不引为深愧也夫。癸亥二月。"
　　
　　俞因字季则，女词家也。慈溪冯君木妻。《点绛唇咏草用林君复韵》云："春浅春深，离亭一片浑无主。故人何处，日日风和雨。行色匆匆，又是春将暮。征车去，闲愁无数，绿遍天涯路。"况蕙风先生极赏之，谓其浑成而淡，的是宋人词。余谓其诗亦多含有词味。《秋日病起》云："细风吹雨湿苍苔，镇日重门掩不开。十二栏干人寂寂，秋阴都上画帘来。"《君木以诗见奇，即次其韵》云："寂寥无语倚香篝，忆着前尘总是愁。么鸟踏枝栖不稳，凉云吹散一帘秋。"两写秋帘，与石帚"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异曲同工。有《妇学斋词》一卷。
　　
　　《石遣室诗话》："古人诗文合一，真理相通。断无真能文而不能诗，真能诗而不能文者。"（《诗话》卷二十六）。桐城叶浦荪先生玉磨，今之古文家也。出马通伯门下。著有《灵贶轩文集》行世，然诗亦颇工。先生年近八旬矣，寓居沪滨，余以雪叟之介，以诗文质正。旋荷损书，并赐和章。不佞获遇名师，以为平生之幸，又转恨相知之晚也。谨录存其书，附以唱和诗，以为印证。"十二月二十三日，玉麟顿首：奉书及大著，伏读数四，敬佩无已。过蒙眷厚奖借，只增愧耳。足下老而好学，洵如东坡言'不独今人难，古人亦少'，然亦自有味，放翁故屡述之。斯文垂绝，不图海角孤星，犹耿耿也。麟悠忽老耄，多愧父师。平生好为文，数十寒暑，未尝废书。少时读张濂聊先生校刊、归方平点《史记》，深耆之，嬉壹无他好，故腹俭。乡者二三老辈颇见许。自通伯先师作古，此道遂孤，近且无人谈及。然读书学道虽非为文，文亦自不可废。士君子既尚友古人，则一切是非、毁誉、名利、得丧、忧悲、忻愉，皆可度外。往侍陈伯严丈於先府君旁，许以可学。后从马先生游，署窥门径，恨其不能发愤早用力也。今维姚仲实先生所著《文学研究法》，阅之又得端倪，名家各自道辛苦所得，皆有见地。要之，无腧昌黎《答李翊书》，字字皆其所自得，实千古文章家一大法门。古文渊源六经，观史公《报任少卿书》中述，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颇与《孟子》'舜发於畎亩之中'一段相似，大署可知矣。眼花，苦作字，谨和大作，殊愧拙，聊为彼此订交之证，何如？麟顿首。"诗曰："百里遥相望，残年会合坚。眼中人物尽，世远古香传。四壁清秋气，神洲白日悬。东南闳灵蕴，在野有遣贤。"拙唱云："万古江河在，中流砥柱坚。茹经谁辈行，（谓唐蔚老）惜抱此薪传。杖履春风健，云山客思悬。楚狂有歌者，寤寐石林贤。"
　　
　　先生《和徐师竹表兄，别三十有五年，以诗存问》云："晚岁亲知影渐零，短檠留得旧时青。年光销尽归吟卷，付与江潮一夜听。""秣下西风丁酉秋，帘波长挂隔生愁。晓钟残月平生侣，坐想清吟到白头。""桑江易改落风烟，老忆明时各惘然。记得开元种杨柳，似闻双鹤语尧年。""老树花虽掩丑枝，忏除哀乐更无诗。谁知淮海矜年少，剩有苍茫独立时。"风流蕴藉，何减渔洋。《答雪叟赠诗并馈药饵》云："药饵扶衰惫，相看不世情。缄愁孤月口，闻性隔垣声。旧馆来今雨，高梧立快晴。携持无尽意，何处着平生。"朴老，神似杜陵。他云："秋灯看人老，冷砚向花磨"、"柳摇三日雨，寒色半江城"（《次韵雪叟赠诗》）、"晚山横翠黛，支枕属秋灯"（《无题》），皆名句也。先生恒言诗非所长者，谦词耳。哲嗣葱奇（虔）为海藏之，亦能诗。曾见其《题应次耿阳朔秋泛图》云："山横组绣玉翻澜，藕孔犹容意暂欢。回首胡尘不到处，低回泪向画图弹。"盖为避倭乱有感而作。
　　
　　题上海严氏《三世耄耋图》者，沧趣、海藏、回风等，皆有名作。载如云："并世名辈，大抵皆入我彀中。"其言颇张。顷阅《回风堂集》，见其诗云："海上有严氏，其家多寿人。晚得佳孙子，写图存其真。蔼然八十翁，有子八十一。有子又有孙，八二岁方毕。二百四三龄，仅以三人分。易世必加寿，得一已足珍。温温祖妣氏，齐眉亦三世。有盈而无昃，添寿循定例。"又曰："异姓已不易，何况一姓合。一姓已不易，何况三世接。三世已不易，何况尽偕老。偕老已不易，何况增寿考。"盖载如高祖建雄，讳正邦，年八十，配氏桑，年七十六；曾祖羲棠，讳凤岐，年八十一，配氏王，年八十三；祖殿卿，讳应钧，年八十二，配氏陆，年八十六，洵人瑞也。诗忌质与拙，此诗佳处正在质、拙二字，惟质与拙，乃能尽其辞。杜诗《示从孙济》、《送从表兄王朱评事》等篇可细玩。载如大父殿卿公夫妇同庚，亦重谐花烛。
　　
　　壬辰秋，海上诗坛连丧名宿二人：一闽县李墨巢先生，年七十七；一南通孙沧叟先生，年八十六。李氏诗为闽派钜子，见重於海藏、石遗。蜕园挽云："正始风犹在，元嘉纪又更。委衾无颅恋，带尽平生。鹤想来双阙，人徒叹九京。寿堂亲写赞，谁是赵那卿。"又曰："法嗣玄风畅，归墟碧海深。"又曰："蛟螭腾宝箧，缚鲋改凶仪。"下句言时盛行火葬，饰终之典多不备具也。果园联云："硕果难存东海滨，又弱一老；办香永奉西江派，自足千秋。"硕果，其亭名也。沧师，光绪癸卯举人，宝山训导、四川青神知县，以廉节著。为学治《公羊春秋》。书工殷墟文。其在故乡创办学堂，有四十余处之多。辟园建楼，藏书数十万卷，经乱俱烬。晚岁南下避兵，赁居一楼，粥书自给。没之日，冒鹤老、高葩叟往哭之，私谧"殷文"，葬上海江湾市立第一公墓。蕲春桂末辛先生挽云："携将宛委山中秘，都到春申江上来。奇籍百城供寝鲭，小楼一角绝尘埃。才高班马俦能敌，运厄龙蛇事可哀。太息伏生今逝矣，逸书长恐没秦灰。"又曰："白首论交气味深，高山流水感知音。先施许醉重阳酒，侍坐分题汉上襟。"自注："己丑重九社饮，承简招觞咏。"又曰："佳节月明今岁好，少微星陨故人愁。"果园联云："患难共十年，昕夕过从孔北海，坐上客常满；达穷皆千古，后先辉映张南通，乡望公能齐。""达穷"五字，奖括大节，他人未尝言也。文无联云："先墨巢九年生，后墨巢九日死；愧丈人与我厚，知丈人与世真。"天然凑合，而运用杜诗，尤极浑成。师干局瘦小，外温恭而内介特。尝念余贫，至屡分笔润以相响。余故哭之云："砚池自饮无多润，犹念池边吻渴人。"又曰："人间举火寻常事，偏爱茶村一段奇。"下联取师赠诗意也。闻挽两先生之诗、联佳构尚多，惜未之见，容俟续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