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粟斋诗话三编

　　
　　旭老著有《寄庵随笔》，曾采及拙作。故调寄《采桑子》云："一编曾诵龟堂句，极诉飘零，健笔纵横，信有文章老更成。想思已是三年旧，此夕班荆，执手堪惊，饭颗山前太瘦生。"余亦赠诗云："驱使才华五十秋，眼看沧海独凭楼。山中归久春云懒，林下行多野鹤遒。幸识鲁山真不耻，欲从彭泽与俱游。稻粱岁熟非难饱，应笑饥鸿拙自谋。"旭老年已古稀，温和醇粹，而风骨卓立。其《随笔》载及绩溪汪诗圃（渊）《麝尘莲寸集》一书，中间有一段史实，以无底稿，询之已不能道其详，惟云汪辟疆、黄季刚（侃）盛誉此书。其序吴湖帆《联珠集》牵连及之。湖帆搜觅，久之，仅得其一，欲再觅以饷余。越二年，始由潘景郑徇湖帆之请割爱见贻，盖潘亦吴人也。则《随笔》之外，又添一重公案矣。诗圃为皖中宿儒，工倚声，有《瑶天笙鹤词》、《诗圃吟稿》行世，而旭老不知也。余与诗圃在民国初屡有诗翰往还。旭老疑年不相及，余曰："度其时，诗圃当在七旬外矣。"其所印诗词稿，余皆有之，经乱散失。
　　
　　眉老原籍泰县，注丹徒学籍，襟韵洒落，言谈衮衮，铺啜风流，有诸葛公真名土之风。尝见其《咏角黍》云："满筐菰叶翠离披，奈是江城黍熟时。抉取一双穷鬼目，蒲觞聊与荐钟馗。""分甘莫漫馋涎滴，得食须凭射手精。弓箭安排呼九子，眼中头角尽峥嵘。""不须肉割花猪美，最爱红嵌豆子圆。小令《唐多》翻一曲，十分甜味澈中边。""心空能解通身缚，年老无须益智功。甘白两般俱可爱，只怜圭角未磨磐。"极文章游戏能事。又有《咏时世妆沁园春》十阕，觉金诃鞋杯，无此香艳。词多，不能录。眉老任交通银行秘书二十年，自言早岁游冶平康，中年好蒲博，晚乃藉读书为遣。果老尝语余云："君知是翁矍铄乎？年已七十矣，其姬侍犹在产子也。"余惊诧曰："真天下之健者已。"相与咀噱。
　　
　　江阴适园陈氏，故乔木世家。吾友季呜之祖式金，书画负盛名，世所称"寄舫先生"者也；父燮卿观察，光绪丙戌进士，以考取出洋游历人员，尝周流英、法两国及属邑阿尔吉烈、五印度等处，山水宗法鹿；叔森卿先生，幼有疾，而画宗大痴，均有名於时。观察有四子：长伯圭，亦能以画世其家；次仲翔、次叔莹，均精校┈，仲翔且以政事显；四即季鸣，工诗善书，尤精小篆。民十后，避兵蛰居海上。家学渊源，娱情清秘，神思散朗，然有晋人风。余今春赴沪，屡过其文无馆小饮，或季鸣携尊过果园寓斋，颂酒弦诗，此欢不朽。有《喜瓶翁至》一律云："更已三年别，常怀一字师。甑尘原不恨，瓶粟亦何辞。有酒直须醉，看花当及时。愿君分寸晷，重为定吾诗。"清真如话，却韵味无穷。
　　
　　适园在江阴城南隅，寄舫先生游憩之所筑也。擅池亭丘壑之胜，中弃宋元以来书画碑板珍品数百余种，又模┨古贤名迹颇多，题曰《藏真集》，刻同光间。为滨江名胜之一。时江南、北书画家，以先生精鉴藏，争来乞定真赝。凡经过目，钤有印章者，声价顿增，其名重如此。著有《适园自娱草》二卷，诗致疏逸，似元人。如云："僻处江头寂寞滨，敢将疏懒说天真。饶云馆裹闲无事，日与烟云作比邻。"《题画》云："不喜南宗嗜北宗，皴痕爱学剑抽锋。若教健笔从纤细，闷倒人间磊落胸。"其画诣可见。有《论画绝句》二十六首，录其八云："《龙眠》图画《孝经》真，艺苑流传拱斗辰。镌石鸿堂称二妙，神超诣绝照千春。（《龙眠》、《孝经图》为吾家第一品，近已刻石，识者宝之。）""小李将军《揭钵图》，贺家旧宝比明珠。毫芒尽相穷工巧，直溯源头赵宋模。（宋人《揭钵图》，精品也。近亦镌石。甫及竣事，而江阴陷，惜哉。）""细入毫芒意欲翩，日中谛审笔如烟。徐将工整消浮躁，入妙何妨色太妍。（院昼未藤锦雉。）""纷披老笔叱拨驹，魄力真与扛鼎俱。后贤莫识气粗率，墨痕谁得粗中腴。"（沈石田。）"剑气珠光化浑融，北宗真派与南同。周圭折角锋棱洗，省识文人笔札工。"（唐六如）。"仇君腕底飒生风，刻翠雕琼未是工。生趣豪端真力满，要非幸列四家中。"（仇实父）。"云鹏法古笔开张，浴郁峰峦万象藏。墨簇点匀空撒豆，房山一办蒸心香。"（丁云鹏）。"王孙神化笔通灵，历乱纵横具典型。写尽沧桑无限恨，悲歌慷慨不堪听。"（石涛和尚）。中岁以疲於四方酬应，悬格，凡索画者，须酬以诗。故《自题易画轩》有句云："一幅丹青诗一首，无声端藉有声来。"编有《易画轩诗帙》，皆名公胜流题赠之作，艺林传为佳话。园甫成，洪杨事起。劫后归来，粗事修葺，而先生遽以艾年不禄。嗣君燮卿观察奉母园居时，始完成先志。顾鼎革后，兵祸频仍，又就颓废。季鸣云："自己酉迄今四十余年，不胜沧桑之感焉。"
　　
　　江阴陶社创始於祝丹卿（廷华）、谢冶庵（鼎熔）二先生，先后印有陶《社甲·乙·丙集》。冶庵与季鸣俱喜刊印其乡先生遗著，故复绘有《陶社校书图》。治老为诗坛耆宿，尝见其《赠沈锡君》云："秋风几度梦蓉湖，太息田园日就芜。不识杜鹃三百本，春来犹忆主人无？"《东湖酒楼咏絮，赠友人别》云："杨花如雪满汀洲，袅袅随人上酒楼。只恐春深化萍去，旧愁消尽长新愁。"皆频伽《宋元人绝句选》中佳调也。其他律句可入主客图者，如"名酒也如良友淡，好花不减美人狂"、"倚门老妪花簪鬓，入市村农帕裹头"晋江词、"案头鸟粪供香火，屋角蛛丝买夕阳"（《东阳许白云先生祠》）、"才名噪似查查浦，遗爱深於柳柳州"（《文无馆齐头舰中冷遗墨。泫然感赋》）、"未到麦秋晨气燥，已逢槐夏午风凉"（《生日口占》）、"诗未呕心何待祭，琴虽焦尾诅成灰"、"参苓有效难医俗，文字无灵枉送穷"（《庚寅除夕》）。余夙闻冶老名，冶老亦为余作《青浦后续诗传·序》。去年之沪相左，未获把臂，造物真巧弄人哉！
　　
　　歌谣《竹枝词》虽浅俚，须音节古、韵味长，幽情怨思，读之凄然，乃合体制。冶庵《浔阳谣》云："浔阳江水日夜流，浔阳女儿荡扁舟。东流江水不复返，昨夜红颜今白头。"唐侣笙（鸣凤）《宜黄竹枝词》云："生来家住山中山，门外长溪弯复弯。日夜溪声流不住，妾心流不到人间。一茧丝干缕麻一缕，茧丝那有麻丝齐。愿作呕营溪畔女，不为濯锦江边妻。"侣笙亦江阴人也。两作工力悉敌。侣笙又有《过大庾牡丹亭》云："岭南山态入冬醒，都向临川梦襄青。官阁梅花开似雪，我来独吊牡丹亭。""十九寓言玉茗堂，荒台云雨刺昙阳。后人漫筑离魂冢，惹说西川杜丽娘。"《南城望麻姑山》云："麻姑山上洞云深，望望仙踪不可寻。箨竹未容如兔脱，稚松已肯学龙吟。""直从天姥传衣钵，为笑彭郎作藁砧。最爱盘空双髻拥，何时重到一登临。"风韵皆佳。侣笙，民初官江西推事。
　　
　　梅圣俞咏河豚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此时，贵不数鱼暇。"欧公《诗话》云："河豚出於春暮，食絮而肥，南人多以荻芽为羹。"东坡亦云："萎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而《石林诗话》云："浙人食河豚，始於上元前。柳絮时，人已不食，谓之斑子。"说与欧公异，殆地气不同耶？我乡三四月间，名小河豚曰"斑鱼"，盖即"斑子"矣。"斑"读开口音。又乡人有"要吃河豚，先掘芦根"之谚。芦笋如竹，萌生於根。或曰其性凉清血，能解河豚毒，理或然欤？河豚产江阴最有名，语曰："河豚不药江阴人。"本东坡"雪白河豚不药人"诗句，谓其善烹责也。曩有江阴人庄某寓余家，询之，曰："河豚之毒在血，须涤净。子亦不可食。责时忌尘，须谨盖。其法尽矣。"曾以烹熟者一尾见饷，鲜腴异常鳞。余咕二十字云："河豚产江阴，鲂鲤贱不如。脂肪膏吻颊，非鱼亦非猪。"啖者以为工。
　　
　　莼羹、菰菜见於《张翰传》，诗人多用之，而不知菰米为何物。按《周礼·天官·膳夫》："食用六谷。"《注》："六谷，徐、黍、稷、粱、麦、。，雕胡也。"《地官·舍人》："掌粟米之出入。"《注》"九谷六米。"《疏》："六米者，九谷之中，黍、稷、稻、粱、、大豆有米。麻与小豆、小麦无米。故云九谷六米。"""同"菰"，是菰米列九谷之中，米为谷实之总称，非专指稻也。《唐本草图经》："菰又谓之茭白，其台中黑者谓之茭郁，至后结实乃雕胡米也。"近代植物学家亦谓菰生於陂泽，高五六尺，叶如蒲苇。春秋两季，中心生白台，状如藕而软，俗谓之"茭白"。秋间开花，成长穗，结实如米，谓之"菰米"，色白而滑腻，俭岁可为粮。杜诗："波飘菰米沈云黑。"盖太液池中多种之，正状其结实之多。影沈於水者黯淡如云，非谓米黑也。
　　
　　"雨后山光映夕晖。楼台出树白云围。不知流水归何处。卻有樵随流水归。"此雪泥题画诗也。雪泥谓不加思索，率尔而成。余谓雪泥诗往往失之太易，此则天机流畅，妙在率尔，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雪泥平生诗，当以此为第一。又曰："田家赛社验丰收，场角西风早报秋。霜叶满林翻鸭脚，黄泥护笋长猫头。"又曰："云山浮自叠。秋树净还明。何处无亭子，溪边缓步行。"皆宋元题画清品。
　　
　　朱君馨谷（云樊），世居邑之观型堂。朱氏，清末以艺菊名。有园可六七亩，曰蔬园，板桥流水，结构疏野。馨谷年少朴诚，好篆刻，覃精六法，勤於缀辑，乡先生王步香、王韵存遣诗及步香《吴下谚联》等，皆为鸠赀印行。尝诵其尊甫引传《题方志壶自绘小象》一绝，石："先生结束似坡翁，巾履何求与俗同。风月襟怀消不得，等闲收拾画图中。"引传好学有文，早卒。
　　
　　《长离阁集》，孙渊如妇王采薇字玉瑛著。诗只七十余首，句如"月满无人地，钟残有雁天"、"花逐调琴指，莺随入镜枝"、"碧苔琴影瘦，黄叶客衣单"、"帘斜生鸟影，屏小贴花魂"、"小树雨余蜂去静，乱花风压燕衔高"、"吹梦夜风先到树，弄愁寒雨不妨花"、"寒天细竹人孤倚，斜日空檐燕对飞"，皆幽寒孤洁，与其夫绝相似。故随园云："完山之鸟无异吭之呜，云和之笙有双之奏。"然出之闺中人，古今亦罕。采薇年止二十四卒，盖鎚凿幽眇，宜其雹碎春红也。《吴会英才集》以孙氏夫妇诗殿之，兰泉先生以为非。近代崇明施淑仪女士选《清代闺秀诗存》，著论反之。其实时代不同，斯所见亦不同耳。
　　
　　曩昔闰阁之有文者，署名多称"某某女史"；其后年老者，称"某某老人"。崇德老人，曾文正公季女也，名纪芬，适江苏巡抚衡阳聂仲芳（缉规），有自著年谱。民国中犹存，年腧九十矣。乾嘉时，甘茶老人锺氏，名令嘉，字守箴，铅山蒋非磷室，心余先生母也，著有《柴车倦游草》。洗蕉老人戴氏，同光时人，武进惮次山中丞室。尝见其有《落叶》七律四首，甚工，我邑汪秋轩先生有利作。
　　
　　毕几庵（希卓）《芳菲菲室诗话》："尝闻先伯祖乃秋公兆丰云：'昔年於吾郡利津门外瓦窑地方开河，掘得古棺，前和刻有"大唐开元蒋夫人之墓"，无志铭可考，青浦许定生女史淑慧感而赋之，云：'回首蘼芜葬落花，伤心天宝旧繁华。曾无翠碣镌唐字，何处青溪问蒋家。胡蝶秋坟金谷聚，鸳鸯春陇玉钩斜。红肃吹冷胭脂劫，岂独隋宫有暮鸦。'"张氏《味莼糁笔记》载之，谓其"情文绝佳，有才如此，亦我邑闺秀之足纪者。余久离桑梓，固不知女史为何如人，而访之乡邦文士，知者亦。计其年代，去今不远，已有名氏翳如之慨，所为'怅望千秋一洒泪'也"云云。
　　
　　《笔记》又云："癸卯在汴，吴江陆干甫年丈廷桢屡顾谈艺，偶言及其先世居青浦金泽镇，隐居不仕，日与镇中名流论诗斗酒。久之，至所佣成衣匠亦复能诗。其诗集，诸名流为刊行。丈尚记其一联云：'自笑生平不安分，剪刀声裹尚裁诗。'颇工致可诵"云云。余颇疑之，盖金泽成衣匠有诗集，从未见先民纪载，惟《灵芬馆诗话》卷一云："吾乡吴馄，号独游，业执针之事。操业往来余家，见架上诗册辄绌绎咿唔。今年回里，忽出数诗质余，不觉欢喜赞叹，以为古未尝有也。"又频伽集中与独游唱和颇多，当时独游名必盛。而陆氏先世与郭氏为同乡，所称成衣匠疑即吴馄也。云金泽者，殆传闻之误耳。又《诗话》载一缝人柏姓者能画。频伽云："世人贵耳贱目，安知此中有人。"余因忆曩嘉善朱卣香（锡柜）语余，其乡有萝发匠某，能诗，有《咏鸦片》一联云："黄金灰裹尽，白日梦中过。"余谓清季讼鸦片害者，上自朝廷章奏，下至里巷书报，莫不洋洋数干百言，然总不如此十字之惊惕。
　　
　　郭君南周，频伽五世从孙也，商而儒行，笃实恳款。余与南周初以诗相投赠，遂成莫逆。嗣是，余游练溪，辄主其小灵芬馆，南周翦灯伴宿，弟昆不啻也。时值政体改革之初，食砚者生理几绝，南周月致釜钟为余举火，顾饮然无德色，此在古人已难，在斯世为尤难矣。有赠余诗曰："平生思慕梦魂牵，名士何期对榻眠。知己交从花甲外，风光领龋ㄕ尊前。精神金石同坚固，臭味芝兰有后先。（余生平知己者二人，一珠里吴元亭，乃总角交；一即瓶翁，可谓花甲文矣。）此后加餐各努力，犹堪谈笑遣华颠。"又和余"兄"字韵云："年过六旬才把臂，生迟五月合呼兄。"盖君与余皆戊子生，惟君举以十月而余五月，君望而余朔也。语语从肺腑中出。余《庚寅赠别》云："不爱壶觞尽意倾，暮春呼我练溪行。二年尔汝惟肝胆，四海交游几弟兄。剪烛话残前夜雨，倚槐听老故园莺。（君家后园有古槐榆各一，余与君徙倚其下。）新诗录别浑无那，愁杀盈盈水半程。"长乐画家黄蔼农先生为绘《泖右听莺图》，取余诗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