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粟斋诗话

　　
　　松江沈思斋先生惟贤，诗不多见。近钞示其五古一首，其于逊清朝政之失、党锢之祸，言之綦切，可作诗史观也，兹录于下。《芜湖中江校舍新建怀爽楼以怀袁忠节公，追念师门名德之盛，旧游无恙，哲人遽萎，辄为长歌以寄感喟，并谂校友》云："国家当末造，覆车每同科。衅机激钩党，乱政启妖讹。非无忠谠士，奈此昏何。惟辟恣威福，弈世贻讥诃。往者寓京邸，太息思卧薖。公负时望重，已落清流涡。忽觇阊阖雾，奋起挽天河。淋漓斩佞疏，剑气森荡磨。匪躬不遑恤，国本伤实多。未几鼎社革，神州厌干戈。皖南敷政久，岂弟流滂沱。民方买丝绣，士竞侧弁哦。岂意青门祖，遂踵《易水歌》。节麾去不返，英灵倘来过。颍川怀六一，圣湖祀东坡。文章与经济，颉颃两不颇。矧兼龙比姿，直声振陨波。何以舒仰止，岳樊义娥。何以状去思，长江接岷峨。缅维作人化，百家俱网罗。儒门开体用，折衷于丘轲。兹楼式遗象，非以供婆娑。谓当发挥此，庶几古菁莪。得时慎医国，瞑眩蕲可瘥。方州牧民者，取则在伐柯。我欲乘长风，展拜鸠兹阿。"丁丑春，松江修县志，思老任总纂，余以松人士商榷志事之招往访之。时年已七十余矣，耳虽重听，而言谈颇健，深许我邑新志体例之善，以为比之陆耳山先生《娄县志》殊无愧色。又言私家著述，生今反古，尚不免文字之祸，方志刊行，须公之当世，尤宜审慎。唐人修《晋书》，但讳"渊"、"民"等字，而司马氏家讳则直书之。是书叙洪杨只加一"乱"字，绝无"匪"、"逆"等谩骂之辞，于"逊清谕旨"等字样，删除净尽，自是民国志书正轨云云。
　　
　　黄任之先生诗，瑰伟纵宕，有《辽东[A061]》一卷，经乱散亡。丁丑春，复寄示《浙赣游草》，录之以为尝鼎之一脔。《青云谱》云："南昌城南水一涯，青青被野肥禾麻。我来清明日未斜，青云草阁烹新茶。主人徵诗迎客车，蛎墙曾不禁涂鸦。林塘一径纡修蛇，入门众妙搜丹砂。小园水木何清华，一亭当午白日遮。油菜初苋紫荆花，黄冠坐弈檐之牙。如云士女乐谊哗，此邦土风清且嘉。庭阴延伫惊槎牙，老桂独干五桠杈。中华五族今一家，山人复生无咨嗟。（自注：明末，八大山人宗室朱良材隐此，手植双桂，一干五枝。"）近十余年，□匪陆梁，湘、鄂、闽、赣，被祸尤烈。先生游赣，正值兵燹之余，其纪匪祸十之八九。如《南城宁都间》云："小别南城景物非，渐芟荆棘长芳菲。终怜白骨春闺梦，坐废青苗绣壤肥。惨淡土花郊拾镞，荒凉灯蕊巷呜机。盱江何处迎帆影，草长王孙归未归。"自注："南城以上，壮丁大半死亡。致多嫠妇、多荒地。宁都一带土产夏布，匪乱前年，额百余万元。今仅四万余。"他云"浮梁三月茶边客，破钵千家屋外山"、"一车山下雨初足，二月田间人未忙"，皆清妙。
　　
　　昆山徐燕谋（承谟）有《纪湘行》长古一首，约一百八十韵，盖效杜之《北征》也。写入湘道经浙赣而南丰，至宁都、吉安间兵乱后饥荒景象，足与任老诗相印证。如云："我观车所经，百里莽坱圠。十里断炊烟，荆棘未翦伐。宁都西郊外，冈峦列[QSDO]々。逶迤不可尽，东南界闽粤。艰难抵庐陵，囊空已如括。街头吃薯芋，饿极胜崖蜜。"燕谋善状事物，如云："上坡蜗缘墙，下坡鹿惊。"又云："篙师蛙曝肚，尺寸嗟力竭。纟牵者虫爬沙，首俯仅见朏。"写山行、江行艰困之状，画所不到。燕谋，光华大学毕业生，为我邑戴禹修先生婿，尝学诗于无锡钱基博先生。
　　
　　侯官林霜杰（黻桢）诗，如峡猿夜啼，风叶自警，近代诗人学双井者，当推独步。光绪戊申，榷税吴中，题咏颇偿。《渔矶夜坐》云："顾影真成一尺浑，弥在秋感坐孤墩。四更落月回光赭，横野来风积气温。挂眼渐怜鱼具好，屏居微觉道人尊。明朝更向松陵去，唤起姜夔与细论。"佳句如《虚室》云："残秋雨挟新寒至，遥夜心如落叶枯。"《市桥晚步》云："桥影淡随双桨去，湖光闲与一人期。"《夜弈达旦戏赠邹生》云："坐觉乾坤惟数子，起看河汉入孤枰。"《雪中登罗星洲小楼》云："恨人到处常孤立，野鸟离群独自来。"又"老女伤春偏自讳，才人向佛总难灰"，亦未经人道过。霜杰娶金匮邹氏，字燕生。燕生没，霜杰作《悼亡》诗十首，诗多，不备录，录其一云："佳人或再得，智妇不可求。胜人常在深，制外利用柔。屡空能起予，相对忘百忧。遂令龙性驯，未觉鸡口羞。南中二三载，转徙无时休。巧炊既不易，困学何所谋。（自注：燕生夙岁肄业务本女塾。）吁嗟尽瘁身，一瞑当自由。"断肠凄惋之语，不减苏戡哭兄妹诸诗，闽人多涕泪，天性然耶。
　　
　　"语不惊人死不休"，老杜句也。而石遗老人云："诗有惊人语，难；又能妥帖无病，更难。"下一转语，愈觉精到。昌谷"羲和敲日玻璃声"等句，古人往往訾议，以为但求其语之惊人，而不顾其辞之背于理也。老人又云："鄙人论诗，先求不习见，又须不落纤小。"
　　
　　老人来书，动以"诗人"见称。余谓"诗人"二字，在我国至不易得，必其人超轶尘表，而其风流文采又足渐被后人，乃得列之为"诗人"，如渊明、浩然、子美、香山一流人是也。近代东、西洋，凡小说家、歌曲家，无不可以"诗人"称之者，则固不足为贵矣。借从前说，余非其人；从后说，余亦不愿承也。不知老人之意何居？
　　
　　"老色上面，欢悰去心"，乐天语也；"赏心乐事须年少，老去应无日再中"，荆公句也，皆古人伤老之辞。丙子夏，晤江问渔先生恒源，读其乙亥暮春留别其里中故人云："雄辩高谈动四筵，酒酣豪气欲摩天。惊人白发关何事，今日能狂便少年。"为老年人张目不少。不过狂亦不易言，非伧夫使酒坐一般行径。问渔，灌云人。其诗妙处在能翻腾，能翻腾便无疲弱之病。
　　
　　与昆山胡石予（蕴）辛酉一别已十余年矣，顷得其近诗，读之则老境颓唐，非复如昔日之精妙，殆邱公才退矣乎。兹录其佳者，五言句云："雨声有凉意，灯景已秋宵"、"沼绿方开酒，星疏初下棋"、"病躯犹可酒，暑夜不宜灯"、"瓶水宜晨漱，盘蔬适晚餐"；七言句云："风掠树梢声似雨，月当墙角影疑灯"、"兰拆花房红吐舌，藕生莲子绿钩心"。石予朴质谨愿，严冬不御裘，善画红梅。其诗多写乡村风景，喜道田父野叟语，频年有作，必寄余。惜随手散藏，不能一一录存，异时或当发箧得之。
　　
　　阮亭尝举明诗人之早慧而年不得四十者薛君采、王舜耕、孙太初、宗子相辈，以为可惜。余与武进谢玉岑（觐虞）交至深，玉岑为名山老人女夫，温文尔雅，能写吉金乐石文。其没也，余有诗哭之。玉岑文字，留存余处者多长短句，而诗则甚少。仅忆其《溪桥消夏》一绝云："竹床石几静无哗，长日惟消一饼茶。招怅轻云无雨意，残波开瘦水荭花。"
　　
　　松江沈瘦狂（文浩），不修仪检，雅好爨弄。其诗有"西风十里松江路，不为鲈鱼不肯归"之句，为时称诵，余援"鲍孤雁"、"梅河豚"之例，戏以"沈鲈鱼"呼之。
　　
　　古人《岭峤》诗："地暖常无雪，花开不待春。"余常以为异。丙子岁首，索居濠上，风雪冱寒，忽潮州惠来林寿荃大令鹤年以其诗卷抵余。翻阅之，多纪游之什。因答以诗，曰："南船北马穷山海，大句豪吟骇噩蛟。意气感君相暖热，不愁飞雪满堂坳。"隔数日，得寿荃和云："放浪嗤余如退鹢，豪吟羡子正腾蛟。春风盥诵琳琅句，小倚窗前月半坳。"自注："元旦天颇晴暖"云。
　　
　　吾乡余山，林篁幽邃，风景为九峰之冠。自法兰西人建筑天主堂、天文台，青山面目顿改旧观。忆独笑有《游佘山》诗云："黄金铸蠡付烟芜，丝绣平原未易摹。今日西来作翻案，一亭一阁一耶稣。""被发为戎下大荒，名山输敌事堪伤。此行不尽中原感，乱石无言送夕阳。"语殊感慨。
　　
　　"行吟才过板桥西，人困残春醉眼迷。绿树如烟花似雨，隔村啼出午时鸡。"曹生叙彝（修伦）《过泖口》诗也。"春云霭霭日荒荒，豆满新畦麦满塘。残雪未消梅欲绽，眼前风景似家乡。"孙生再壬幕游淮安时，《曹甸道中》诗也，皆有渔洋风味。再壬好学，敦气谊，时有饷遗。惜余不能为邴曼容师，为慊然耳。
　　
　　女弟子张翰明，酷好旧文学，腹笥颇不俭，诗有新意。《濠上访瘦师》云："十笏清斋嵇阮隐，一溪流水惠庄情。"《苦寒行》云："冷棋数子冰雹碎，浊醪一盏梨云飞。"《溪边垂钓》云："苔发黏矶如坐毯，桃英点水恰成螺。"
　　
　　"惜花心性老何堪，日对梨涡怅澹庵。谁道名山垂死日，碧兰诗句满江南。"此名山先生为女伶江菊兰而作也。乙亥春，以其所著《名山七集》贶余，曰："新诗学义山，殊与鄙人年龄不合，定笑破先生口矣。"其风怀亦自不可及。余谓好色本之天性，虽古贤人不讳。欧阳公、范文正辈尤多侧丽之词，王梦楼太史所谓"声妓何曾关气节"也。惟先生生当易代，一腔热泪无从沾洒，因借兰以自伤，亦美人香草之意耳。其《咏兰》一绝云："并无红豆种山庄，白发乌肌亦自伤。同是姓钱行径异，不须家有柳枝娘。"
　　
　　女子大抵安富乐而不耐贫苦。陶西圃《纳妾》诗云："当他意处无多少，未老年华欲仕身。"自是骄人语。沈姬来，余与之诗云："相对不禁愁杀汝，生涯如水鬓如星。"自是丧气语。盖姬年二十一，余年已四十七矣，老而贫，而姬勿怨也。故余谓糟糠妻难，糟糠妾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