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瓯北诗话
乃游览郊墟,凭吊园宅,侈都会之壮丽,写人物之殷阜,入林麓而思游猎之娱,过郊坛而述祀之肃。层叠铺叙,段落不分,则虽更增千百字,亦非难事,何必以多为贵哉!近时朱竹、查初白有《水碓》及《观造竹纸》联句,层次清澈,而体物之工,抒词之雅,丝丝入扣,几无一字虚设。恐韩、孟复生,亦叹以为不及也。
自沈、宋创为律诗後,诗格已无不备。至昌黎又斩新开辟,务为前人所未有。
如《南山诗》内铺列春夏秋冬四时之景,《月蚀诗》内铺列东西南北四方之神,《谴疟鬼》诗内历数医师、炙师、诅师、符师是也。又如《南山诗》连用数十或"字,《双鸟诗》连用"不停两鸟鸣"四句,《杂诗》四首内一首连用五"鸣"字,《赠别元十八》诗连用四"何"字,皆有意出奇,另增一格。《答张彻》五律一首,自起至结,句句对偶,又全用拗体,转觉生峭。此则创体之最佳者。
昌黎不但创格,又创句法。《路旁堠》云:"千以高山遮,万以远水隔。"此创句之佳者。凡七言多上四字相连,而下三字足之。乃《送区弘》云:"落以斧引以纟墨徽。"又云:"子去矣时若发机。"《陆浑山火》云:"溺厥邑囚之昆仑。"则上三字相连,而下以四字足之。自亦奇辟,然终不可读。故集中只此数句,以後亦莫有人仿之也。
《元和圣德诗》叙刘辟被擒,举家就戳,情景最惨。曰:"解脱挛索,夹以砧斧。婉婉弱子,赤立伛偻。牵头曳足,先断腰膂。次及其徒,体骸撑拄。末乃取辟,骇汗如写。挥刀纷纭,争寸刂脍脯。"苏辙谓其"少酝藉,殊失《雅》、《颂》之体"。张┉则谓"正欲使各藩镇闻之畏惧,不敢为逆。"二说皆非也。
才人难得此等题以发抒笔力,既已遇之,肯不尽力摹写,以畅其才思耶!此诗正为此数语而作也。
《南山诗》古今推为杰作,《潜溪诗话》记"孙莘老谓《北征》不如《南山》,王平甫则谓《南山》不如《北征》,各不相下。时黄山谷年尚少,在座,曰:'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与《国风》、《雅》、《颂》相表里,则《北征》不可无,《南山》虽不作可也。'其论遂定"云。此固持平之论,究之山谷所谓工巧,亦未必然。凡诗必须切定题位,方为合作;此诗不过铺排山势及景物之繁富,而以险韵出之,层叠不穷,觉其气力雄厚耳。世间名山甚多,诗中所咏,何处不可移用,而必於南山耶!而谓之"工巧"耶!则与《北征》固不可同年语也。
昌黎诗亦有晦涩俚俗,不可为法者。《芍药歌》云:"翠茎红蕊天力与,此恩不属黄锺家。"所谓"黄锺家",果何指耶!《答孟郊》云:"弱拒喜张臂,猛缩爪。见倒谁肯扶,从嗔我须咬。"则竟写挥拳相打矣,未免太俗。
昌黎诗中律诗最少。五律尚有长篇及与同人唱和之作,七律则全集仅十二首。
盖才力雄厚,惟古诗足以恣其驰骤,一束於格式声病,即难展其所长,故不肯多作。然律中如《咏月》、《咏雪》诸诗,极体物之工,措词之雅;七律更无一不完善稳妥,与古诗之奇崛判若两手。则又其随物赋形,不拘一格之能事。
昌黎以主持风雅为己任,故调护气类,宏奖後进,往往不遗馀力。如荐孟郊於郑相,荐侯喜於卢郎中,可类推也。其於友谊亦最笃。先与柳宗元、刘禹锡交好;及自监察御史贬阳山令,实以上疏言事,柳、刘泄之於王亻丕、王叔文等,故有此迁谪。然其赴江陵诗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言语泄,传之落冤雠。二子不宜尔,将疑断还不?"是犹隐约其词,而不忍斥言。及柳、刘得罪南窜,昌黎忧其水土恶劣,作《永贞行》云:"吾尝同僚情岂胜,具书所见非妄徵。"则更於旧日交情,无幸灾乐祸之语。迨昌黎贬潮州,柳尚在柳州,昌黎《赠元协律》诗,谓"吾友柳子厚,其人艺且贤",且有《答柳州食蟆》等诗。既死,犹为之作《罗池庙碑》。是昌黎与宗元始终无嫌隙,亦可见其笃於故旧矣。
昌黎以道自任,因孟子距杨、墨,故终身亦辟佛、老。其於世之求仙者,固谓"吾宁屈曲在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矣。《谏佛骨》一表,尤见生平定力。
然平日所往来,又多二氏之人。如送张道士有诗,送惠师、灵师、澄观、文畅、大颠皆有诗文。或疑其交游无检,与平日持论互异;不知昌黎正欲借此以畅其议论。如谢自然白日天,则叹基伙妖魅所惑,化为异物;华山女说法动人,则讥其煽诱少年,争来听讲;於澄观则欲"收敛加冠巾";於惠师则云"吾疾游惰者,怜子愚且淳";於灵师亦云"方将敛之道,且欲冠其颠";於文畅则草序排讦。
惟於大颠无贬词,则以其颇聪明识道理;於张道士亦无贬词,则以其上书言事,不用而归,固异乎寻常黄冠者流也。贾岛本为僧,名无本,因昌黎言,且弃僧服而举进士。然则与二氏之人往来,亦复何害!并非以空谷寂寥,见似人者而喜也。
《示儿》诗自言辛勤三十年,始有此屋,而备述屋宇之垲爽,妻受诰封,所往还无非公卿大夫,以诱其勤学,此已属小见。《符读书城南》一首,亦以两家生子,提孩时朝夕相同,无甚差等;及长而一龙一猪,或为公相,势位赫奕,或为马卒,日受鞭笞,皆由学与不学之故。此亦徒以利禄诱子,宜宋人之议其後也。
不知舍利禄而专言品行,此宋以後道学诸儒之论,宋以前固无此说也。观《颜氏家训》、《柳氏家训》,亦何尝不以荣辱为劝诫耶!
●卷四
○白香山诗
中唐诗以韩、孟、元、白为最。韩、孟尚奇警,务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务言人所共欲言。试平心论之,诗本性情,当以性情为主。奇警者,犹第在词句间争难斗险,使人荡心骇目,不敢逼视,而意味或少焉。坦易者,多触景生情,因事起意,眼前景,口头语,自能沁人心脾,耐人咀嚼。此元、白较胜於韩、孟。世徒以轻俗訾之,此不知诗者也。元、白二人才力本相敌,然香山自归洛以後,益觉老无枝,称心而出,随笔抒写,并无求工见好之意,而风趣横生,一喷一醒,视少年时与微之各以才情工力竞胜者,更进一筹矣。故白自成大家,而元稍次。
香山诗凡数次订辑,其《长庆集》经元微之编次者,分讽谕、、感伤三类。盖其少年欲有所济於天下,而托之讽谕,冀以流闻宫禁,裨益时政;、感伤,则随时写景、述怀、赠答之作,故次之。其自序谓"志在兼济,行在独善。
讽谕者,兼济之义也;、感伤者,独善之义也"。大指如此。至後集则长庆以後,无复当世之志,惟以安分知足、玩景情为事,故不复分类,但分格诗、律诗二种,随年编次而已。今流传诸本,虽不免有前後错杂之处,然大概尚仍其旧。
香山诗名最著,及身已风行海内,李谪仙後一人而已。观其与微之书云:"自长安至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道、孀妇、处女之口,往往有诵仆诗者。军使高霞寓,邀妓侑客,妓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他比哉!'由是增价。汉南主人宴客,诸妓见仆来,指曰:'此《秦中吟》、《长恨歌》主耳'。微之序其集,亦曰:"禁省、观寺、邮堠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於缮写摹勒,卖於市。又云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百金换一篇,其甚伪者,辄能辨别之。'"是古来诗人,及身得名,未有如是之速且广者。盖其得名,在《长恨歌》一篇。其事本易传,以易传之事,为绝妙之词,有声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学士既叹为不可及,妇人女子亦喜闻而乐诵之。是以不胫而走,传遍天下。又有《琵琶行》一首助之。此即全无集,而二诗已自不朽,况又有三千八百四十首之工且多哉!
中唐以後,诗人皆求工於七律,而古体不甚精诣,故阅者多喜律体,不喜古体。惟香山诗,则七律不甚动人,古体则令人心赏意惬,得一篇辄爱一篇,几於不忍释手。盖香山主於用意,用意则属对排偶,转不能纵横如意;而出之以古诗,则惟意所之,辨才无碍。且其笔快如并剪,锐如昆刀,无不达之隐,无稍晦之词;工夫又锻炼至洁,看是平易,其实精纯。刘梦得所谓"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者,此古体所以独绝也。然近体中五言排律,或百韵,或数十韵,皆研炼精切,语工而词赡,气功而神完,虽千百言亦沛然有馀,无一懈笔。当时元、白唱和,雄视百代者正在此。後世卒无有能继之,此又不徒以古体见长也。
大凡才人好名,必创前古所未有,而後可以传世。古来但有和诗,无和韵。
唐人有和韵,尚无次韵;次韵实自元、白始。依次押韵,前後不差,此古所未有也。而且长篇累幅,多至百韵,少亦数十韵,争能斗巧,层出不穷,此又古所未有也。他人和韵,不过一二首,元、白则多至十六卷,凡一千馀篇,此又古所未有也。以此另成一格,推倒一世,自不能不传。盖元、白觑此一体,为历代所无,可从此出奇,自量才力,又为之而有馀,故一往一来,彼此角胜,遂以之擅场。
微之《上令狐相公书》,谓"同门生白居易,爱驱驾文字,穷极声韵,或千言,或五百言。小生自揣,不能有以过之,往往戏排旧韵,别创新词,名为次韵,盖欲以难相挑耳。"白与元书,亦谓"敌则气作,急则计生。以足下来章,惟求相困,故老仆报语,不觉太夸"。观此可以见二公才力之大矣。今两家次韵诗具在,五言排律,实属工力悉敌,不分胜负;惟古诗往往和不及唱。盖唱先有意而後词,和者或不能别有新意,则不免稍形支绌也。然二人创此体後,次韵者固习以为常,而篇幅之长且多,终莫有及之者,至今犹推独步也。又如联句一种,韩、孟多用古体,惟香山与裴度、李绛、李绅、杨嗣复、刘禹锡、王起、张籍皆用五言排律,此亦创体。按香山与微之唱和,有《元白唱和因继集》,与梦得有《刘白唱和集》。
在杭州时,崔元亮在湖州,微之在越州,有《三州唱和集》;在洛时,刘梦得在苏州,有《吴洛寄和集》。又与裴令公等游赏,有《洛中集》。
五言排律,长篇亦莫有如香山之多者。《渭村退居一百韵》;谪江州有《东南行》一百韵;微之以《梦游春七十韵》见寄,广为一百韵报之;又《代书诗寄微之一百韵》;《赴忠州舟中示弟行简五十韵》;《和微之投简阳明洞五十韵》;《想东游五十韵》;《逢萧彻话长安旧游五十韵》;《叙德书情上宣歙崔中丞四十韵》;《新昌新居四十韵》;此外如三十、二十韵者,更不可胜计。此亦古来所未有也。
香山於古诗律诗中,又多创体,自成一格。如《洛阳有愚叟》五古内:"检点盘中饭,非精亦非粝。检点身上衣,无馀亦无阙。天时方得所,不寒又不热。
体气正调和,不饥亦不渴。"《哭崔晦叔》五古内:"丘园共谁卜?山水共谁寻?
风月共谁赏?诗篇共谁吟?花开共谁看?酒熟共谁斟?"连用叠调,此一体也。
《洛下春游》五排内:"府中三遇腊,洛下五逢春。春树花珠颗,春塘水曲尘。
春姓无气力,春马有精神。"连用五"春"字,此一体也。和诗中有与原唱同意者,则曰和;与原唱异意者,则曰答。如和微之诗十七章内,有《和思归乐》、《答桐花》之类,此一体也。律诗内《偶作寄皇甫朗之》一首,本是五排,其中忽有数句云:"历想为官日,无如刺史时。"下又云:"分司胜刺史,致仕胜分司。何况园林下,欣然得朗之。"排偶中忽杂单行,此又一体也。《酒库》五律云:"野鹤一辞笼,虚舟长任风。送愁还闹处,移老入中。身更求何事,天将富此翁。此翁何处富,酒库不曾空。"第七句忽单顶第六句说下。《雪夜小饮赠梦得》七律一首,下半首云:"久将时背称遗老,多被人呼作散仙。呼作散仙应有以,曾看东海变桑田。"亦以第七句单顶第六句说下,又一体也。《别淮南牛相公》五排一首,自首至尾,每一句说牛相,一句自说。自注云:"每对双关,分叙两意。"此又一体也。至如六句成七律一首,青莲集中已有之。香山最多,而其体又不一。如《忠州种桃杏》云:"无论海角与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路远谁能念乡曲,年深兼欲忘京华。忠州且作三年计,种杏栽桃拟待花。"前後单行,中间成对,此六句律正体也。《樱桃花下招客》云:"樱桃昨夜开如雪,鬓发今年白似霜。渐觉花前成老丑,何曾酒後更颠狂。谁能闻此来相劝,共泥春风醉一场。"此前四句作两联,末二句不对也。《苏州柳》云:"金谷园中黄袅娜,曲江亭畔碧婆娑。老来处处游行遍,不似苏州柳最多。飞絮拂头条拂面,使君无计奈春何!"此前二句作对,後四句不对也。《板桥路》云:"梁苑城西二十里,一渠春水柳千条。若为此地今重过,十五年前旧板桥。曾共玉颜桥上别,不知消息到今朝。"此通首不对,而亦编在六句律诗中,又一体也。七言律《赠皇甫朗之》一首:"艳阳时节又蹉跎,迟暮光阴复若何?一岁中分春日少,百年通计老时多。多中更被愁牵引,少里兼遭病折磨。赖有销忧治闷药,君家醇酎我狂歌。"此以第五六句顶第三四句说下,又一体也。盖诗境愈老,信笔所之,不古不律,自成片段,虽不免有恃老自恣之意,要亦可备一体也。
香山《长庆集》以讽谕、、感伤三类分卷,而古调、乐府、歌行各体,即编於三类之内;後集不复分此三类,但以格诗、律诗分卷。古来诗未有以"格"称者,大历以後始有。"齐、梁格"、"元和格",则以诗之宗派而言;"辘轳格"、"进退格",则律诗中又增限制,无所谓"格诗"也。兹乃分格、律二种,其自序谓"迩来复有格律诗"。《洛中集记》亦曰:"分司东都以来,赋格律诗凡八百首。"《序元少尹集》亦曰:"著格诗若干首,律诗若干首。"是"格"与"律"对言,实香山创名。此外亦无有人称格诗得。既以"格"与"律"相对,则古体诗、乐府、歌行俱属格诗矣。而俗本於後集十一卷之首格诗下,复系"歌行、杂体"字样,是直以格诗又为古诗中之一体矣。汪立名辨之甚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