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脂余韵

王慧，字兰韵，太仓人。督学发祥女。有隽才，所著《凝翠轩诗》一卷，渔洋山人剧赏之。《闺词》云：“轻寒薄暖暮春天，小立闲庭待燕还。一缕柳花飞不定，和风搭在绣床前。”又五言如“杏花都扌弇屋，杨柳半垂溪”、“花阴依略约，竹色卷潇湘”、“风怀看绿柳，愁绪比黄杨”、“纨扇三春月，缃琴五夜霜”；七言如“别去新篁方解箨，重来芳树欲过头”、“萧萧竹影遮红药，细细波纹映白鱼”、“才过轻雷收笋箬，旋新水试茶芽”、“一枝香供宜金屋，半醉红扶待画叉”（《莺粟花》）、“杨柳溪桥初过雨，杏花楼阁半藏烟”、“泪淹红袖伤离日，愁在黄昏细雨中”、“朱添小影思题扇，钏擘轻罗忆点筹”、“墙角红残桃结子，石盆青浅菊分芽”、“柳絮飞残青满径，豆花零乱绿围村”、“棠梨谢后犹花信，樱筝过时已麦秋”、“几处溪山留薜荔，一秋风雨在芭蕉”，皆佳句也。又《宿田家偶见粘窗破纸，乃韩香奁诗，惜而赋绝句》云：“丽情佳句有谁知，瞥见窗前字半欹。为惜风流埋没甚，自携红烛拂蛛丝。”此等怀抱，亦非寻常闺阁所解。

嘉定程徵士宗传女弱藻，适钱塘汪绳祖，期年而寡。其《杨柳词》云：“几日春光到柳条，临流细学楚宫腰。西湖十里桃花路，又送莺声过六桥。”《九日寄妹》句云：“别后半年仍抱病，愁来九日罢登高。”

桐城张文端公长女令仪，研斋相国廷玉之女兄也。工古文，不专韵语。生于华胄而甘淡薄。中年丧偶，习静一室，图史插架，颜曰“蠹窗”。晚筑南园别业，池榭亭馆，皆胸中邱壑所布置。其诗如《秋夜长》云：“严霜倒浸帘栊冷，半壁孤灯寒耿耿。秋老啼残络纬声，月明瘦尽梧桐影。啼乌有意隔纱窗，窗里愁人泪一双。两两饥儿啼下国，迢迢尾滞寒江。机中锦字休裁怨，且织征衣还寄远。天涯若问此时愁，一江春水还嫌浅。”触绪萦愁，如读南唐后主思故国词。

乾隆间，平舆王德徽著有《彤规素言》一卷。抚二子雄略、雄思，皆成名下士。雄略先登贤书，雄思旋亦发解，人称“平舆二龙”。幼时兄弟争《咏西施台》诗，雄略以西施为倾国之媒，雄思则谓西施之心，但知有范蠡耳，其效忠一也。德徽见之，为之平亭。谓蠡于西子，非有夫妇之义，与谋及妇人之计，特假以蛊惑吴王，西施在其局中而不自知耳。必谓西施意中，亦有亡吴霸越之深谋，则“不愁粉镜匆匆去，更语官家杀一围”，又将谁恩而谁怨耶？因作诗示二儿曰：“自解芳心自解娱，妖娆不识霸王图。十年颦态非愁越，几次捧心岂计吴。犹忆浣沙逢夙媾，谁知响さ竟全躯。扁舟偕隐存疑案，何处烟波问五湖。”其说颇刻。苎萝有知，或嫌唐突，然要可备一重公案也。又《读史感言》二诗，亦佳。诗云：“蒯通相淮阴，相面亦相背。相面犹可言，相背难置喙。教之叛汉良非忠，计不相全智安在。奈何骑虎势不下，决机存亡在进退。不然不如勿下齐城七十二，犹或君城相保无相废。”（其一）“诸葛入东吴，相信惟鲁肃。周郎亦可人，相知犹反覆。由来汉贼不分明，疑忌英雄在心腹。中原不图图荆州，坐使江南势拘促。白衣摇橹渡江来，吴下阿蒙皆碌碌。

太兴王佛云（寿迈），尝于袁浦市上得叶小鸾眉子砚，拓本徵题，刊《砚缘集》行世。后佛云作令吴江，适为小鸾故里。下车伊始，即访叶氏后人，修墓立碑，招魂取影。曩所谓缘，于今乃验。山阳黄宰平（振均）曾题《砚缘集》北曲一套，自谓压卷之作。后琴川吴逸香女史亦题一曲，宰平见之，乃自叹勿如，属清溪樵子钱吉生作《听真图》以识向往。女史曲云：“尘海沧桑如过鸟，往事凭谁吊？仙云迹未消，千古伤心，美人香草。一砚认前朝，是名媛当日闺中宝。（《步步娇》）有时对明窗闲谱《游仙调》，有时卷疏帘喜将眉月描。你看樱桃开落几昏朝，又是寒食东风斜照。谁解道生天成佛任逍遥，只怜他昙花幻影增悲悼。（《醉扶归》）落日松陵古道，叹荒烟蔓草，遗冢萧条。桃花三尺艳魂销，垂杨几度莺老。春山翠黛，秋风野蒿。绿波明镜，罗裙细腰，佩珊珊应有芳魂到。（《皂罗袍》）遇这谪仙人读生香旧稿，一片石珍似琼瑶，仙魂招取把亭亭倩影描，又护得孤坟好。砚缘庵里怜才怀抱，仗海内诗篇把幽恨消。（《好姐姐》）愁红惨绿知多少，谁值得才人颠倒，也算是薄命青娥有下梢。（《尾声》）”尝于凄风冷而，木叶打窗时，按拍歌呼，辄为坠泪，何其哀感之至于斯也。

杭世骏《岭南集》，免觉罗八姑诗云：“乔松高百尺，劲挺贯四时。霜霰非不集，不改凌寒姿，纷纷茑与萝，蔓弱无从施，两大有正气，忠孝为纲维。流行亘宙合，厚德先坤仪。觉罗有贤女，奕奕天潢支。琼田茁瑶草，丹穴巢长离。彩翮振九苞，瑞露餐三危。食宿珠树底，肯与凡鸟夷。襁褓死保母，堕地残其肢。及笄将待字，玉貌惨不怡。上堂问起居，涕泗前致辞。北宫婴儿子，心切阿母慈。至老不肯嫁，撤甘如饴。入室整手迹，送日陈书诗。流观班姬戒，细绎周孔思。著书数百言，精粹参危微。末学困肤受，戋戋究乎而。空抱速朽质，岂达造化机。吁б伟丈夫，远愧闺中师。觥觥大宗伯，约身于范围。峨峨大中丞，惠泽苏黎。勋华塞宇宙，胚胎亮有基。在天为秋月，在地为寒溪。《柏舟》未足比，匪石焉可移，乘化忽归尽，饰巾知待期。墓上女贞木，白鹤来飞飞。弹为《孤鸾操》，弦以九寡丝。贞孝本一轨，经权各有宜。世无幼妇才，谁勒邯郸碑。阿母摧肝脾，脾媪哭相随。中丞念同气，清泪交两颐。徒行送需轩，屏去赤棒威。至性感行道，拥看相赍咨。立爱自亲始，各各重本枝。感公复爱公，切切愿有规。公为国柱石，玉体当自持。姑今已千古，愿公勿复思。”按八姑名学诚，字丹奉，满洲正红旗人。宗伯苏库女。其兄雅尔哈善字蔚文，号樗园，以翻绎科举人历官江苏、浙江巡抚，拜靖逆将军。高宗临御，恩威多不测。靖逆入长中枢，预机务，寻以参赞行边，以回裔复叛，拜属镂之赐。八姑殁于乾隆十七年，则尚在靖逆开府江浙时，故杭诗以中丞称之。八姑自以生有废疾，守志不嫁。著有《素言》一卷，其手稿藏同邑孙君恂儒处，中皆见道之言。其论诗曰：“陶诗清真雅正，非唐人所及，以其品高行洁也。如‘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夫子有遗训，忧道不忧贫’，此即愿学孔子之意。继其响者宋邵康节、明陈白沙耳。康节诗云：‘不作风波于世上，自无冰炭到胸中。’‘梧桐月向怀中照，杨柳风来面上吹。’白沙诗云：‘一笑功名卑管晏，六经仁义沛江河。”事如可做何须我，道不虚行只在人。’二先生洒落如此，可谓千古人豪。”又云：“亲党中女子多有读书才能者，然所作诗文，皆尚词华而少内省功夫。即予所览近今江浙女子文集，不下三十余种，亦多半风云月露之章，甚矣实学之难得也。”其卓识如此。性不喜为诗。尝秋夜诸姊联吟，强之赓和，乃次韵云：“碧天秋净淡无痕，尘事荣华总莫论。盆有芝兰窗有月，悠然相对欲忘言。”盖仍以不必作为劝耳。辽阳杨芷生先生跋《素言》云：“书中述旧闻，纪母训，躬行心得，卓然女宗。良足示享的于青衿，不徒垂中圭之宝训。”阐扬恰当，非过誉也。

●跋

莼农先生写定《然脂余韵》，邮书使彦宽为跋之。君戢孴斯著，在民国肇造之三年春。寸玑尺锦，尝先取散载涵芬楼各月刊中，一帙才行，寰海欢睹。盖初未杀青，已相传纸贵，前贤左太冲久对君而色愧。乃者排比始竟事，获授剞人，良慰艺林同岑想之劳。彦宽夙慕嗜君书，闻之尤欢憙无量。神州阴教，伊古昌明，彼君子女有士行者，繇四始而降，代有闻人。至唐宋已大盛，至胜清一朝，而闺英奇，愈超迈前古，不可胜指计。先后总集如《闺秀正始集》等，何翅十余家，别集裒然弥众。盖即君家柳村徵君葺《江苏诗徵》时，据其自言，所藏┑本省闺集已不下千家。只吾江苏一行省已若是，只自清初下及嘉庆已若是，其他斯可知矣。彦宽独惜从前风气囿蔽，内言不出，悬为大经，中天水末叶儒先妄说之毒最深，而仓山、碧城两先生至今第为诟病。承平之流风，无复继作，亦不免稍沮之。缘是道咸后光焰顿微，甚至并前此才媛述作，渐多销沈霾灭，不易网拾，每用遐念深叹。曩岁曾见乡先辈杨蓉裳先生女蕊渊女士《金箱荟说》八卷，私心善之。以为闺人专集，其力量恒难行远，今之独在天地间者，不过易安居士等几人耳。若夫总集，存人虽易，然选楼鉴衡，未必适能尽撷其英革，兼之掎摭求广，乃自来通癖。于是萧艾偶入，兰蕙遂为不芳，或溢或泛，都易见过，则亦未为善制。惟此用诗文评体裁出之，乃最推胜著，既便甄综钜细，抑且巢事珍闻馨逸，时饶谭助，自令览者如苏长公之得陶诗，每日只取一篇讽之，惟恐其毕。微恨女士《荟说》，明以前捃取略备，于清代翻不多。并时梁ぇ林中丞《闽川闺秀诗话》等编，仅系一隅，皆非能有意赓阐之。今幸有君成此传书，洵夸不朽盛事。女士《荟说》犹是稿本，固闻经蓉裳先生审，仍似有待董定。君书则缜密粹美，卓然集清三百年闺秀诗词话之大成。骊珠同得，而君实远过之。虽诩为冠前名著，君要可无逊让也。君早饮香名，负通才，壮岁漫游域外，周历数万里，平生迈往俊伟之气，年来一寓之于填词，既已有井水处都知姓氏。顾君尤躭讨聚名闺掌故，此外复有《玉台艺乘》之辑，方在露钞暝写中，他日更须与樊榭老人、漪玉女史鼎足分席。彦宽敬并著之，豫致善颂，督观厥成，君倘解颐心许。独笑彦宽屏蛰家山，共抱奢愿，所拟从事者殊众，迄未一属草。旧年闚君勤恁，见猎逐颦，亦有次《玉台艺文志》之意，苒苒懒未就，而江君山渊已先我策鞭矣。为之佩且怍者累月。兹承嘉命，曼衍缀言，缅忆旧疚，重滋愧叹。诵《甫田》之诗，窃又不觉如唐韩退之下笔大惭云。

戊午岁清暑节薇生徐彦宽谨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