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诗藏
- 诗话
- 民权素诗话
民权素诗话
酉民以舒河槎先生《笈云楼诗钞》一卷寄示,乃舒氏家藏本,欲付剞劂而未遑者也。首弁吴树梅一序,乃督学次辰时所撰,推崇特至,有“作者山川所历,例付歌吟,慨叹之怀,时烦墨素。其中长句,尤运神工。接武盛唐,流行三楚。当推大雅,自是公言”等语,价值殆可想见。予披诵一过,觉五字较胜,长句亦多瑰丽雄伟之作也。
家君曰:左氏文好谈鬼神。伯有楚灵,着墨无多,神情活现,读之使人懔忄栗欲怖。汉代乐府如唐山夫人某歌,写得精灵慌惚,雅有盲老公笔意。
屈子《天问》篇末,“彭斟雉帝何飨”以下凡十三句,便是汉魏以后七古歌行之先声。
家君曰:读古人诗,各有兴寄,即各有感触。人问王孝伯,《十九首》中以何等句最佳?王以“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应之。予每读“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二语,为之怆恨。盖由关塞飘零,饱谙斯味也。
诗言志。车马轻裘,敝之无憾,仲氏志也。太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是追进一层法。又“回头语小姑,莫嫁似兄夫”,语意亦从《孔雀东南飞》中化出。退之訾其轻薄矣。
梅都官曰:“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平淡云者,历彻甘苦,落尽芬华,冲然返于天人混洽之境也。老杜以超诣许陶谢二公,胸怀之高妙,要亦不可及耳。佘尝见近世之士,多摭拙易鄙俗之词,体同俳唱,平淡自许,性情妄矜。知者见之,不将冠队缨绝乎!
作诗造意遣辞是一事,押韵亦是一事。尝见多少好句,以用韵未工,都成瓦砾,良可忾也。然韵之工,非徒关于稳不稳也。凡哑响、巧拙、曲直、深浅、轻重、生熟,皆自有故,不可不知也。
家君曰:“扬子幼种豆诗,不过比兴语,喻仕宦之不达耳。张晏臣瓒旧注,必为南山君象,芜秽不治,言奸邪满朝也。语意ㄙ昧,叶氏驳之最允。元微之《连昌宫词》,“禄山宫中养作儿”等句,直是破口谩骂,不遭文致,亦云幸矣。才子之称岂不大异。
家君曰:屈平《九章》,前五后三,皆从身世着笔;第六章间以《橘颂》,文心狡狯,使人不测。老杜《同谷七歌》,弟妹之下,插入“四山多风”、“南有龙”二首,未复收到本身上,章法全祖灵均。
五溪多三王庙,神为兄弟三人。相传皆南宋名将,平苗有功,旌麾所莅,箐洞慑服。为权臣所忌,贻鸩而卒。英灵不没,往往为祟。后经敕封三天王,永享血食,患乃得寝。故俗亦呼之为“天王庙”,又以生职称之为“三侯庙”。罗子源有《三侯庙诗》云:“万缕蛮烟一战收,百年庙貌大江头。弟兄难得皆名将,士女都来拜故侯。滩水走雷龙欲起,山峰立剑树常秋。迁陵闻说英灵在,铁马金戈夜夜游。”又《出塞曲》云:“万里秦城外,平沙接大荒。天寒征旆白,日落阵云黄。号令风雷动,军声鼓角忙。前山烽火起,上马正擒王。”《入塞曲》云:“百战将军捷,长歌壮士归。明驼驰露布,番使拥降旗。沙阔千雕下,秋高万马肥。枪一扫荡,鼓吹脱戎衣。”清健雄浑,俱可传作。
尝于金陵扫叶楼见一绝云:“湿云如墨拥层峦,古寺秋阴佛殿寒。竞说六朝山色好,有谁来向雨中看?”喜其新妙,惜乎姓字忘却矣。
《道山清话》载石曼卿一日至李驸马家,见杨大年写“折戟沉沙铁未消”一绝,后书义山二字。曼卿笑云:“昆”里没这般文章。涂去义山字,书其旁曰牧之。盖两家集中皆载此诗也。诗甚佳,但颇费解说。吾尝思之,亦不悉其费解说之故。
张东墅《镇道中》一绝云:“腰刀首帕半身衣,蹑足登山似鸟飞。赤米白虾满宠负,夕阳人影趁墟归。”于边邑风俗,惟妙惟肖。(编者按:以上原载第一至十六集)
●绮霞轩诗话(秋梦)
咏物诗之有寄托者,如吾乡商麓原先生。《咏秋燕》云:“遨游京国计全非,王谢堂前故侣稀。絮语梁间犹刺刺,离情江上转依依。小楼欲雨寻春过,深巷无人带月飞。云水万重须道远,长安虽好不如归。”“乌衣门巷是家乡,衰草离离塞路荒。不尽春江思旧雨,那堪秋水傍斜阳。关心帘箔身如寄,瞥目莺花梦易凉。自顾红襟毛羽敝,问侬底事一身忙。”“曾记斜飞万绿新,无端枨触也伤春。归来村路迷黄叶,梦入江洲冷白苹。摇落情深缘作客,炎凉阅尽奈依人。海梁玳瑁双栖稳,不向繁华踏软尘。”客中况味,慨乎言之。先生名书浚,为“杉湖十子。之一。其诗可传者甚多,惜余不复记忆耳。
龙翰臣先生《咏春柳》三律云:“昨夜东风展翠条,江南江北路迢迢。曾怜瘦影披寒渚,又写浓痕上板桥。齐殿风流犹在眼,楚宫婀娜半垂腰。谁知镇日浓烟里,一例春愁锁未消。”“绿水红桥旧梦非,柔丝宛地忽依依。年光惜别歌《金缕》,眉黛娇春试舞衣。残月晓风人已去,碧波新草燕初飞。陌头不是莺花好,绾住长条未得归。”“清明村店酒旗斜,漠漠青堤间白沙。隔岸马声嘶远道,临风莺语唤谁家。戍楼望断芳菲节,江水生憎泛白花。惆怅渭城攀折处,离愁应比去时加。”数诗神味风韵,不减渔洋,特春兰秋菊,各殊其致耳。
诗词有用俗字而愈传神者,稼轩词中,往往见之。《倚晴楼诗余》中,亦有《蝶恋花》一阕云:“客衣单,人影悄。越是天涯,越是秋来早。雨雨风风增懊恼。越是黄昏,越是虫声闹。别情浓,归梦渺。越是思家,越是乡书少。一幅疏帘寒料峭。越是销魂,越是灯残了。”一阕之中“越是”二字凡八见,而愈用愈灵活,愈叠愈悲感。以视浪用俗字而不知拣择者,真所谓毫厘千里矣。
尝见《余墨偶谈》中,《咏诗魂》一律云:“一缕炉烟尚未消,酒痕灯影夜迢迢。轻盈每向花前断,缥渺还从月下招。或共离怀吟碧草,偶随清梦度红桥。梅花咏罢香侵骨,细管银笺淡淡描。”描写“魂”字,运思入微。余仿其意,作《花魂》一律云:“一缕飘零绕锦帏,漫寻柳色斗芳菲。黯然销处愁蜂采,偶尔离时化蝶飞。惊向风前容易断,招从雨后总难归。办香焫尽何曾返,玉砌雕阑又夕晖。”噫!千古名花,飘零黄土,香魂渺渺,恨也何如!难寻返魂之香,聊谱招魂之曲。花神有知,当亦黯然魂销矣。
作诗限韵,余雅不喜。因有时韵与题相凿枘,颇难牵合也。犹记《随园诗话》中,有咏蝶二句云:“有时飞到江边去,跟过卖花人上船。”真匪夷所思。一日余与内弟张筠士谈及,颇欲效颦。因拟二题共咏,咏鱼押“山”字,咏鸡押“波”字。余诗先成,《咏鱼》云:“濠梁流水碧潺潺,戏藻嘘萍意自闲。避世早知高处险,幽人何苦尚渔山。”《咏鸡》云:“栖埘莫问夜如何,壮士军中尚枕戈,茅店一声天未曙,浮云如水月如波。”录成覆视一周,而筠士之诗亦成矣。《咏鱼》云:“圉圉洋洋岂等闲,扬髻常在碧波间。几时乘浪来东海,也睹蓬瀛第一山。”《咏鸡》云:“毛羽虽丰飞不起,鸡冠钩距待如何。临流羡煞双双鸭,日日溪头浴晚波。”东施之诮,自知不免。然见猎心喜,文人结习,终难忏除耳。
《西青散记》中,亦有善用叠字填词者。录其《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云:“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连用四十余叠字,脱口如生灵心慧舌,不让易安专美于前矣。
萍乡文芸阁阁主之妹晚芳女士,颇娴吟咏。于归数年而卒,其遗稿多散佚无存。曾记有《咏针》一律云:“白战争教寸铁持,红炉钅链想难施。夜工欲学灵芸法,天巧宜传织女丝。绣作文鸳留妙诀,压将金线度幽思。闺中日日常偕伴,不惜三余当读时。”又《登越王台》云:“朝汉高台尚宛然,凭栏遥望思绵绵。雄图海峤三千里,大长蛮夷四九年。才见重冈罢歌舞,俄闻横海下楼船。呼銮道上游人集,霸气苍茫吊木棉。”一则才思沉雄,一则刻划精细,各臻其妙。
丹徒李吟白先生长于七绝,兹于《江乡渔话》,中录其《题桃花扇院本》三首云:“艳绝清溪水一钩,媚香楼胜顾眉楼。诸君也自耽声色,争怪言家不解愁。”“玉树歌残璧月凉,碧山依旧送降王。南朝亡国都风雅,诗酒乾坤翰墨场。”“一夕金城铁锁开,过江青盖总堪哀。桃花扇子梅花冢,都自情天血性来。”又《与人话南朝旧事》云:“清谈名辈系兴亡,襟带逍遥似老庄。何物能支江左局?唾壶麈尾紫罗囊。”“山贼纵横启径行,蔚宗末路误彭城。才人作计都如此,不为披猖损盛名。”《咏昭君》云:“马上红颜塞上霜,阏氏位号抵昭阳。蛾眉也有虬髯志,笑抱琵琶别汉皇。”慷慨之中,杂以议论。可与论古,可与言诗。
以韵语发挥种族思想,除岳武穆《满江红》一阕外,陈白沙《厓山题壁》一诗,久已脍炙人口。近读张苍水集,见有《戊戌冬怀》八律,其于种族之辨,亦凛若秋霜。特当时民权之说未明,不免迷于君臣之义。兹录其一律云:“九边锁钥断胡烽,醪纩先朝费岁供。猾夏已无秦塞险,防秋岂复汉家封?黄河冻解应回马,碧海波扬欲起龙。寄语金微多旧戍,草枯蓬折为谁从?”又《和定西侯张侯服留题金山六首》之一云:“飞椎十载误逋臣,蹀血凭谁破玄真?霸就鸱夷原去越,兵连牛女正当闽。投鞭不觉江流隘,传檄兼闻铙吹新。正为君恩留一剑,莫教龙气渡延津。”爱国之情,溢于言表,数百年后,读之犹有生气。先生又有句云:“独笑中华皆妇孺,几回膜拜捧胡雏。”不知清德宗及宣统帝登极时,举朝大臣,亦有曾读此诗者否?
皖江吕惠如女士工诗。数年前于友人处,得阅其诗稿,近多遗忘。曾记其《秋日杂书》五古二首云:“斜阳下疏柳,秋蝉如一鸣。落叶黏成衣,似诉飘摇情。我生亦萧瑟,岁月忽相惊。感此摧中怀,怆焉将泪倾。”“炊烟不在树,化作秋云碧。西风引微凉,吹此凭楼客。遥山招欲来,为有疏林隔。相对寂无言,夕阳红脉脉。”又《咏霜》一律云:“乍疑疏雪落林间,细看空蒙薄玉颜。昨夜微黄上新橘,晓来一白接秋山。钟飘残月初沉水,雁逐征人正度关。指点板桥朝日出,马蹄犹可认连环。”稿中佳句极多,不能尽忆,然丰神秀韵,亦可窥见一斑矣。女士有妹,名碧城,亦工诗词,于女学界最知名。其诗虽尝寓目,然多不能记忆。犹记其《清平乐》二阕云:“晚烟新敛,红冷芙蓉院。银汉迢迢更漏浅,风动云华微卷。
水边处处珠帘,月明时按歌弦。不是一声孤雁,秋声那到人间?”“大千尘世,总是销魂地。粉怨香愁无限意,吹得满腔红泪。
临风犹弄娉婷,回看能不关情?愿诵《楞严》一卷,忏渠藩溷飘零。”前一阕未标题。后一阕则咏落花也。
能言人所欲言而不能言之意,其诗必佳。吴谷人先生诗云:“愁集灯前如有约,诗成枕上半无题。”二语确为人所欲言而不能言者。
闺阁诗之有须眉气者,殊不多觏。《梅神吟馆诗草》中,有《放言》四绝云:“天涯扰扰尽风尘,欲报君恩愧此身。若使朝廷用巾帼,高凉应有洗夫人。”“恨不沙场万里行,岂辞马上请长缨。笑他碌碌称男子,投笔何尝为圣明。”“对酒当歌感慨生,唾壶击缺气难平。卞和空抱瑶华泣,未遇良土岂得名。”“人呼灵运为山贼,众指曾参妄杀人。今古谤言同一例,汨罗不独有灵均。”音节悲壮,气概雄豪,使怯弱男儿读之,定当愧死。
昌黎作诗,好用僻韵。然则古诗为然,近体亦殊罕见。兹于《西青散记》中,得《登诸天阁》一律云:“到处贪奇不碍廉,半生慠骨向松谦。花蒸野粟香于米,雪煮山蔬味胜盐。疲马卸肩原未息,晚莺饶舌有谁箝?扫云愿闭诸天阁,清磐声中检藏签。”履险如夷,是能善用偏师者。
袁简斋论诗云:“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旨哉斯言,洵足为千古骚人之代表矣。试观《三百篇》中,呼彼苍、呼父母者,数见不鲜。屈原作《离骚》,史迁亦为之解曰:人当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疾痛惨坦,未尝不呼父母。然则古今诗文,可以传世而行远者,何一非本赤子之心而发见者乎?至太白“小时不识月,呼为白玉盘。”及“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诸诗,尤为天真烂漫,流露自然。可见古人诗以道性情之说,不我欺矣。吾乡汪任之先生亦有五古一首云:“儿时视青天,谓仅高于屋。竟欲借梯登,星辰盈一掬。长成始自笑,神志太超忽。忽忽念余年,且插尘中足。青天不可上,儿时不可复。翘首望穹窿,青苍还郁郁。”读此诗,觉万千悲感,萃于一身。转恨儿时光阴,去之太骤。
吾乡马君武先生旧有句云:“甘以清流蒙党祸,耻于亡国作文豪。”人因呼之为“亡国文豪”。呜呼!曾几何时,亡国文豪竟一变为兴国志士,诚非当时所及料。然今日权奸当国,民生涂炭,共和政治,渐就澌灭。文豪在今日,诚负有指导国民之责者。
庚子暮春,余与诸同志结海棠社于羊城,拈题分咏,得“玉人词”数十首。其可诵者,如《怡情诗》曰:“灯光如水浸帘青,花外琴声响又停。月正明时人半醉,倚屏闲共玉人听。”《醉血诗》曰:“东风吹雨细如埃,点点苔痕绿上阶。瞥见隔帘花影乱,鹦哥低报玉人回。”皆幽艳之作也。
汪精卫先生,民党中之优秀者也。以谋刺前清摄政王系狱,曾有《狱中感怀》四律云:“西风庭院夜阴沉,彻耳秋声感不禁。伏枥骅骝千里志,经霜乔木百年心。南冠未改支离态,画角中多激楚音。幸有青燐慰岑寂,残宵犹自伴孤吟。”“煤山云树总凄然,荆棘铜驼屡变迁。行去已无乾净土,忧来徒有奈何天。瞻乌不尽林宗恨,赋鵩应伤贾傅年。一死襟期殊未了,此头须向国门悬。”“落叶空庭万籁微,故人梦里两依依。风萧易水今犹昔,魂度枫林是也非。入地相逢应不愧,劈山无路欲何归。记从痛洒新亭泪,忍使啼痕又满衣。”“忧来疾病亦绵绵,一读黄书一泫然。瓜蔓已都无可摘,豆萁何可更相煎。笳中霜月凄无色,画里江城黯自怜。莫向金台回首望,荆榛落日带寒烟。”数诗以凄婉之词,写悲慨之意。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深得诗人温柔敦厚之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