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苕盦诗话

三○五、秋舫五古长篇如《兰阳渡》，得乐府神理，必传之作。

三○六、秋舫五古长篇，皆自肺腑中流出，真挚动人。如《送魏默深归湖南》句云：“登堂见我母，具道儿今肥。”《邳州道中守雪示弟大云》句云：“同行吾良乐，俱出亲何慰？”《中秋饮李双圃寓斋放歌》句云：“巴陵一样团月，照见堂前双白发。酒后如闻太息声，天涯游子归何日？”情真语不可多得。又如《出都》诗句云：”与君久相处，豁达如一心。以月置水中，不知谁浅深？”《送唐竟海归省》句云：“坐我明镜中，自然呈浮伪。能使妄者心，照之发深愧。”又云：“去后思更深，常惧为君弃。”《送魏默深归湖南》句云：“同生不同气，偶合终成离。送君旋闭户，积此悠悠思。”《奇答竟海》四首句云：“执业须执真，结交须结久。所惧德不修，内外成两负。知再见君时，还相许与否？”《十一月默深留长沙相聚旬余得诗五首》句云：“久客今还家，狎戴父母宠。积兹手足间，渐觉聪明壅。忽与良友亲，一敬疏百冗。”《入小龙山拜稼门师墓与均之》句云：“我昨闻汝病，如适在我身。踊跃来视汝，忽如冰得春。尊酒过夜半，语多屡沾巾。乍逢良慰借，言别转酸辛。”友道至此，令人可敬可爱。又如《项师竹张馥亭自麻城来访欣然有作》句云：“前夜江上风，舟来亦不易。”《小除日景州道中感赋》句云：“最好故乡居，难得少年日。”又云：“晚饭不肯饱，一争枣栗。长者将予杖，急则抱母膝。自倚诵书多，不受相挞扶。”皆有真意。律句“年荒惊俗改，岁暮见家穷。”“梦短心常觉，寒深气转清。”“水深人语应，乡近客心疑。”俱耐寻味。

三○七、秋舫诗见道语极多，而不堕腐气，盖学问在诗外，益以蕴酿之功，乃造此境，非寻常小家所能望其项背也。如《秋斋读书杂感》句云：“高斋谁所营？贻我以有余。客居虽云暂，谁谓非吾庐？”又云：“群物各杂生，不碍兰蕙长。秋雨绿一山，始见门户广。”又云：“利端即祸首，何以安群生？圣人体万物，无过口腹情。”又云：“多读吾未能，静对良亦悦。六经有微言，了了川上月。印波本常圆，投石乃成缺。”《灵泉寺》句云：“泉性定且清，物形视所迁。流行与坎止，外内符自然。”《冬夜》句云：“沉思与浮虑，异趣同营营。不有夜气息，何由知至精？”《奇答竟海》四首句云：“人海足车马，夜久声如织。静中感至听，今古去不息。”《十一月默深留长沙相聚旬余得诗五首》句云：“岁暮百物敛，纵心俱一收。检点终岁事，一身千悔尤。”又云：“一念静躁间，终古霄壤侔。”《由广州至南雄舟行杂诗》句云：“各有天地身，攀附宁非耻？”《放船》句云：“顺逆天何意，穷通我自疑。”《赁屋叹》句云：“世间寒士贫无屋，每逢风雨冻折足。今我赁屋有屋居，日受逼迫犹为福。”《立春》句云：“客当岁暮心俱促，天到寒深意已回。”《送默深归邵阳》句云：“名到无成方肯悔，学当欲进转多疑。”皆深于理境。

三○八、简学斋近体多法唐人。五律如《夜抵刘山人家》云：“行到月斜处，入门千竹林。故人此高卧，前日约相寻。雨过春如梦，山空夜有音。坐深无一语，何以答同心？”真得王孟神理，非渔洋、时帆之貌为王孟者可比。七律尤多神完气足之作，如《北行留别舍弟大云》云：“十年车马逐风尘，今日辞家又暮春。仗尔多才能养母，怜子此去尚依人。逢迎自愧无奇策，出处须知不辱身。长路艰难休在念，客中生计未嫌贫。”此诗初看似平淡无奇，细绎之章法甚密。“辞家”二字，领起三、四。“尚”字与“又”字呼应。第五句顶第四句。第六句“出处”二字，绾合三、四。第七句“长路艰难”顶“出”，“在念”顶“处”，融成一气，便不觉。一结漾开。全首脉络灵活，情真语挚，自是名作。《兰阳守风》云：“晓来天影变黄埃，天外惊风卷地来。隔岸似兼飞雨势，横流难倚济川才。蛟龙影里孤城动，鸿雁声中万鬼哀。身世苍茫双眼泪，沙头忍冻立徘徊。”贺耦庚评曰：四句可知用世之难。魏默深曰：五、六句沈著苍凉。《濮州道中》云：“父老车前说战场，可怜不是旧春光。桃花破屋开残雪，燕子空坟语夕阳。偶有人言惊鬼答，翻从寇尽见兵忙。流亡遍地须安集，莫使田园尽意荒。”吴兰雪曰：起、结用意俱佳，三、四句哀艳。默深曰：五、六句凄惋沉痛。《中元黄鹤楼待月》云：“醉后婆娑不用扶，登临恰与好风俱。暮天悄悄月将出，江影荒荒山乍无。静坐偶教千感息，高怀独倚一楼孤。谁家渔艇归来晚？惊起断鸿云际呼。”耦庚曰：三、四句空际传神。默深曰：写景入微，结逸。《扬州城楼》云：“涛声寒泊一城孤，万瓦霜中听雁呼。曾是绿杨千树好，只今明月一分无。穷商日夜荒歌舞，乐岁东南困转输。道谊既轻功利重，临风还忆董江都。”龚定庵曰：裂笛之作。兰雪曰：五、六句纪实语，非忧时者不能道出。默深曰：末二句真《杜》。《除日抵京》云：“四千余里舟车马，九十日程雨雪霜。（十月朔由武昌解舟。）短景仃常兼昼夜，长安到亦抵家乡。转无往岁追逋苦，奈此流年过客忙。儿女今宵知忆我，只应欢笑慰高堂。”默深云：格律俱高。《九里关》云：“九里关连三里城，关门高倚夕阳明。地形险更逢荒岁，人语轻犹带楚声。云里白飞双涧落，马头青拥万峰行。欣看陇上锄新麦，河北于今不用兵。”壮往舒发，似明七子之学唐，而有真气。

三○九、五绝一体，宋以后工者不多。秋舫《渡河遇相识寄家书》云：“尔到长沙去，平安奇两行。东风残夜月，逢我渡兰阳。”真得唐人之遗法矣。

三一○、程春海（恩泽）先生诗，奇字大句，力追昌黎、山谷，于逊清三百年中，最近石斋。其《忠孝女沈将军歌》云：“献贼杀人若草，长沙以南无完堡。避贼锋者走且僵，诸统制师皆女郎。守备独以孤军当，（孝女父沈至绪。）殄贼过半身乃戕。身戕其骨为贼得，孝女哭父泪尽血。刀如青霜马如雪，白甲白旗白褶，一队银龙翻虎穴。贼见孝女疑飞神，弓不暇弯矛不矜，但觉仆如木偶人。多罗棉手剑锋利，左右恣我意，帐中万贼俱伏地。忠臣骨在孝女肩，归来一恸云黯天。环陴士卒誓死守，忠臣尸与州城全。献贼不敢窥其藩，孝女志与州城坚。诏褒婵娟晋游府，十六芳龄帅貔虎。五岭以外闻其鼓。鼓声忽死麾不扬，天涯热血埋干将。夫亦战死为国殇。（孝女夫贾万策。）夫逐父去魂洋洋，妾感身世何苍凉！脱我绿沈之甲还君王，鸡斯徒跣奔故乡，青灯万卷声琅琅。杀贼手，说经口，宣文女徒环座右。花时不作儿女梦，梦见弯弧射天狗。沧桑一变无何有，只此能忠能孝能节奇女子，《女云台》上三不朽。况复文能传经武戡乱，俯尽天下雄才首。君不见明铛绣帔麻滩祠，异代犹作勤王思。呜呼孝女何其奇！”飞动排，起落自如，不愧子尹师资。

三一一、春海写景诗极隽妙，如《绿萝岩》云：“玉人晓临镜，绾作堕马髻。自顾一嫣然，光照姊与娣。名流醉欹帽，衣角飘风前。书味盎胸中，俯仰皆可怜。兹山胜以态，千古向人拜。不假草树色，浓秀发天黛。回飙叩其腹，其响若钟鼓。其腹疑有月，夜夜白如许。桃花日暮天，只愁化流烟。安得棹渔舟，守山长不眠？”《北沙河》石：“寒山碧于云，朵朵落平地。清流带沙渚，冰雪结其裔。马蹄波离风，人影镜面字。稍稍涉坡陀，悠悠缓征辔。忽见西归鸦，万墨湿空翠。枯柳抱村红，中有夕照醉。”《自山足登飞泉亭》云：“万树裹江水，江水影万树，一碧混天地，白界一沙路。帆积寺门隐，径转飞阁互。玉声琅琅然，秋瀑叠轻雾。僧言冻雨后，雷轰海倾注。欲吸人影去，行者屡回顾。樵答与梵语，多为泉所误。晴久自敛抑，蹇蹇出深锢。小亭坐岩窦，当夏亦寒冱。我欲穷其源，云滑不可赴。”《大雪望峄山湖》云：“清极一湖水，雪来改其色。四面白皑皑，但觉波影黑。平极一湖水，雪来使之高。琉璃突中心，不关风起涛。一绳南雁拍波急，惊起老鱼沙上立。片帆渺渺何处投？已裹烟云万重湿。”皆能独造竟境，章句亦奇创，子尹效之，更出蓝矣。

三一二、春海《赵北口》句云：“鱼声在水都成雨，帆影依天欲化云。”真绘声绘影之笔，见《瀛舟笔谈》，集不载。

三一三、山阳潘德舆（四农）之《养一斋诗》，根底盘深，嘉道间一作手。所著《诗话》，标举“质实”二字，以救渔洋、仓山两派之弊，洞见本源，可范来学。全集中五古最高，各体则才力有所未逮。录其数章于此。《同景蘧作》二首云：“群芳奋春阳，日夜有新得。出门见柳阴，招我闲伫立。余情共春流，高下散原隰。劳者促尘务，田夫多暇色。安得耦耕人，泄泄养心力？”“群生私其私，识趣不互奇。自笑我所怀，寂寞一野寺。寺门连园田，僧语谙农事。午饭鸡数声，归人逐牛至。村景入闲瞩，狭陋有余地。寄言溪上客，四体善安置。”《暮春》云：“万化续自然，吹律何新故。十年送春歌，群愁归一悟。蜂高不离花，鸟低部絮。是物胶春心，天公恝不顾。奇忍以为仁，阴阳甘怨恶。逐境煦煦然，么翘纷上诉。”《牡丹宴集》云：“燕子几时来？飞絮忽已满。看花至鼠姑，春色渐凄断。更防零落尽，亟命壶觞伴。爱极虑转生，物浓兴宜短。归去茅斋清，萝月下缓缓。”《刈藤》云：“种藤十余年，缪曲如蛇龙。开花满墙头，为我招好风。何苦痛斩刈，不使缘蒙龙。蒙龙良可喜，侵陵太无穷。一割当其罪，适以全乃功。掷锄坐清阴，俯仰恬心胸。幽居殊寡绩，持斯翊天工。”《鹊巢》云：“物理互相资，人心何不平？东园破鹊巢，鹄鹤来经营。巢成鹊不居，飘摇霜月明。鹆鹆讵多事，移居非力争。昨游芳田中，群乌喜飞鸣。见人无惧色，牛行乌亦行。土带新草，乌正仗牛耕。牛不居盛功，乌不感至情。飞走与巨细，造化原交并。人故贵于物，谁其通至诚？”《题画》云：“春夏接续间，山气似花发。画师亦何心，乃使淡入骨？应知穆穆中，万象竞荣茁。蕴兹贞后元，难与艳者说。”《南村即目》：“凉云傍溪宿，晚树就烟隐。诗心入飞鸟，不与斜阳尽。藜杖伴僧归，渐觉钟声近。”《与子履》云：“残雪不忍扫，为待空明月。雪月夜相亲，两美意疏豁。如何我所思，片云楚天阔。”《岁杪与勤子别途中却奇》云：“半生我一友，恨不同室住。小别颜不开，何况今远去。畏别忽已别，双泪伴一路。君文置我膝，欲读不能句。合眼即见君，飞身那可度。赠君以自爱，百年各调护。”《镇江至江宁山行杂述》云：“杂树编为篱，碎石堆为墙。朝行不离门，种菜依南塘。暮行不闭门，放牛眠东冈。”“人畏冬山肃，我爱冬山丽。老木妍新霜，浅红透深翠。润以淡水墨，遥山抹松际。”“两人挽一车，一车坐孤客。坐者贪曝背，挽者汗四滴。羡煞驴背僧，松风扬棕笠。”“江头不断山，山腰不断枫。衣裳染云碧，门巷铺霞红。居人淡然忘，我乃行画中。”《秋日舟往吴门途中感怀》云：“忄妻忄妻复忄妻忄妻，含悲出庭户。制泪怜老妻，回头痛长女。（七月十七日长女夭逝）今春宁北行，女归送尔父。临别语再三，愁予道间苦。今日予南征，无尔话缕。予仍一叶舟，尔剩一А上。阖家不忍说，相对色惨沮。柔肠痛欲断，乃更作羁旅。问女如有知，幽明共凄楚。”“娇儿甫十龄，哭姊郁肺肝。昼绕父母啼，夜寝那得安？季女质尤羸，涕泗长ォ澜。痛姊亦致疾，呕喊衔悲酸。余如惊弓禽，惕惕防摧残。医药连日夕，奔走形神殚。渐喜有起色，眠熟能加餐。割爱径出门，此心胡能宽？天属劳梦魂，未关行路难。”“吴门岂云远，计里只七百。况为旧游地，赏音多莫逆。及兹桂花敷，江山劝幽屐。讵如悲郁余，游兴减欢适。斜阳城南楼，登舟已恻恻。长川动晚烟，旅恨与无极。去冬亦独游，心空境无窄。今兹才中秋，毛发有寒色。中年哀乐多，摆落故无策。”《野意》云：“观古发长叹，养心以八表。登邱来远大，白云送归鸟。暝烟一色中，万态炯如娆。即目既有会，古人岂缥缈。归来还步檐，不识户庭小。”《晚坐迟通甫不至》云：“人静天降庭，星汉气盈眼。端坐待明月，万里海风远。之子众谣诼，老夫一缱绻。咫尺嗟迹违，夷犹夕忘饭。”《城外晚舟》云：“林虚秋气生，鼓足逃暑。菰蒲动微风，城郭入疏雨。却忆秣陵舟，闲看远帆去。”《题马鹤船老渔图》云：“一竿在天地，万物若潮汐。江湖十顷深，名姓有谁识？我不为老渔，发似老渔白。长风偶然起，吹我过赵北。泊然人海中，忘筌鱼可得。”《雨后看山》云：“远山霁后近，近山雨中远。兼迭回薄，朝岚郁不散。谷云藏日华，苍茫忽疑晚。但觉青，一气抱徐兖。葱龙万草木，佳境掩何限。讵识暗霭中，天地合苍浑。峰峦爱削露，所保毋乃浅？”《哭黄蔚雯》云：“归里哭邱生，寸心已分裂。斗闻君亦亡，肝肺真断绝。踉将至君门，一语万呜咽。君死不姑待，我行复牵掣。隔此数日间，不得生诀别。濒死日念我，舌卷尚频说。回思弱冠交，卅载如一瞥。坐君堂户间，似君话琐屑。开眼成梦幻，诸郎已衰。出门悲复悲，胸腹日瘀结。仰天复何言，死去悲乃辍。”《题陈秋谷西溪梦隐册子》云：“林翠似山合，芦白觉霜近。水际物自明，人外天无尽。梦醒短棹归，吾将就真隐。”皆真意盎然，造平淡之境。《寓感》五十首，乃出都南归纪行之作，与姚梅伯《南辕杂诗》一百八章，同工异曲。其他长篇，亦多佳构，不具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