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苕盦诗话

二八七、近人倡幽默文学者，奉袁中郎为初祖。坊间颇多翻印其集者。不知中郎诗文伉爽而犀利，并不幽默也。牧斋鄙保ü陵，而于公安有恕词。仿亦摘其佳者于此。《送王静虚访李卓师》句云：“天地愁结成，圣贤愁眷属。举眼皆针锋，何处可容足？”落想颇近东野。《喜逢梅季豹》句云：“旷里少冶容，邯郸无高步。万耳同一聩，活佛不能度。摹拟成钝贼，士子递相误。骨蚁回旋，驴脊苍蝇聚。”又句云：“立意出新机，自冶自陶铸。举世尽奴儿，谁是开口处？我击涂毒鼓，多君无恐怖。”此可见公安派之主张。《赠沈飞霞》句云：“不知肠几宽，容得许佳句？黄金类仇人，抵死不相遇。文章如可典，为君作诗库。”《环翠楼言别》句云：“归思如奔马，千夫不能控。”《宿西山碧云寺亭上》云：“凉夜水浸梦，枕上吹寒雨。屡变而失真，江行闻篙卢。倏然听松风，天目半山许。举首见仙人，云中捉松鼠。醒时月挂帘，穷阶流一缕。石窦激寒淙，空水互吞吐。日日居朝市，合眼见尘土。始悟山中人，梦境亦清楚。”《盘山顶》句云：“摩天抽碧，俯不见鸟背。西日照塔轮，影落重边外。峨髻瘦仙人，玉冠苍水佩。貌古骨奇清，见者肃而拜。”《游天门开》句云：“双壁削青铜，飞鸟不能止。一匣衔古光，方空如水洗。阴阳工刻铄，霜雪恣摩砥。万古贮云霞，石纹缫青紫。”《初入红螺》句云：“凿天出古空，意匠穷刻露。赎取长吉魂，幻作鬼工赋。霜岩透斑锷，石骨竦清怒。历劫至于今，雕镂不曾住。无石不巧心，转眄殊态度。一种老健中，自发嫣媚趣。”《和官谷馆字》云：“云以竹为邮，雪以梅为馆。君看竹多处，无阴云亦满。将雪近柳条，柳意自疏缓。一种漠漠思，尽属寒花管。依与君亦然，气昧同老懒。冷淡足生活，不向晴处暖。”《游庐山初入东林雨中》句云：“穷天刻冶翠，浓雨洗幽青。湿云坼西岭，坐见武昌晴。”《游佛手岩至竹林寺》句云：“以手摩苍霞，终古搏秋碧。掬龋ㄅ江流，浇空洗云魄。”《水心崖》句云：“狞龙负巨山，一往冰潭睡。春沫与秋澜，洗尽青山。石肤鉴水光，递互发清丽。转盼分瘦妍，生动各有意。”《别邱大》句云：“世人等闲聚，亦复等闲别。我辈会非常，别宁不痛切。”又句云：“常年别妻儿，道我肝如铁。今夕送君去，化作红炉雪。”《经太华》云：“天地如文人，精华不可刊。而其秀杰气，常在水与山。华山翠天表，五岳让高寒。当其匠意时，百灵穷肺肝。琢以月天斤，洗以银浦澜。抹以洪蒙烟，照以日月丸。十二楼五城，处处映青鬟。尝恐诸仙人，鹤辔憩此间。天风刷毛羽，千里佩珊珊。”《题潘生小像，生嗜酒，时将别》句云：“潘生肉颊权微起，面貌长在酒杯襄。何人倾出酒波来，洒向溪藤五尺纸。”《邱长孺醉歌和黄平倩》云：“广陵细酒真珠沸，瓮花决决倒河渭。研朱泼面火生肌，离身一里闻糟气。初如渴骥奔鸣泉，渐如怒虎吞脔。乍如山石压一丝，又如云絮泊空际。须臾变幻如偶儿，乍孤乍末恣俳戏。又如分身作数人，口耳心神不相制。旋风着树刺钩藤，郭郎舞袖张颠字。口中牵丝舌力蹇，千言不能达一义。酒人讳醉强惺惺，容貌矜持礼法赘。强将拜跪学常人，不觉欹身落崖砌。千扶万拥不能支，吻中微闻呼白二。（白二，邱郎姬也。）檐溜丁丁滴到唇，举手推屋若辞醉。一酣三日昏如泥，韵声吼若惊涛至。天然一幅混沌图，人间械路争回避。”二诗描写皆生动。《荆州前苦雪引》云：“鲛民老困输绡苦，私向龙宫贩云母。百驮夜经瞿唐门，峡鬼骑鱼诉天府。鲛户十窜九囚虏，泪不成珠天帝怒。骨白粉焦委黄泥，至今荆州唯白上。”奇诡可喜。《宫簟》云：“并刀剪出淞水纹，黄琉璃滑净无尘。华清日高海棠睡，一片温玉沈秋云。花房画脱守宫的，珊瑚反挂潇湘裙。掖庭展转出坊肆，余脂犹在香氤氲。腐儒自首青蒲荐，十度摩挲眼惊见。寒色平铺四丈余，虚堂尽敛白纨扇。骨冷魂清抱雪眠，梦回每出松风院。少陵广厦千万楹，白家大被盖遍洛阳城。安得此席如此被，眠尽西华道上尘土熟中人。肺腑如冰舌不鸣，三空九陌殷雷声。”意亦寻常，笔力硬。律句佳者如“孤塔冲人立，寒云并马归。”“看云诸态冷，吊古百愁生。”“穿藤逢石怒，倚险嗅波腥。鼋过吞人影，潮来念佛经。”“宦意如霜草，乡心折晚鸿。”“闭门春草长，高枕白云骄。花气蒸云熟，石纹带乳鲜。闻香知草性，随例与茶钱。”“松老皆成佛，花清亦避人。云生山被酒，客去鸟听经。”“竹老云辞去，廊空月到深。”“梦清云入肺，吟定发生岐。”“近窗花淡泊，就枕梦孤清。”“适性营花石，书方去鸟虫。”“幽梦通巢鹤，闲心系沼鱼。”“云脚才收雨，秋容渐上诗。”“霞光红涨壁，水气绿浮山。”“看君如水影，要我似溪云。”“酒病花消去，诗心竹引开。”“空潭不受暑，野竹半捎云。”“世情搔首过，秋色闭门来。”“寒气冲筵入，乡心冒酒生。”“事业卑牛口，生涯尚《马蹄》。”“一身书蠹后，万事酒杯前。”“沙平晴献雪，树老夜屯风。”“凭将无益事，娱此有涯生。”“山烟随涧出，松火隔林香。”“易销惟黑发，未了是名心。”“古藤随意拙，熟鸟任情啼。”“好梦因凉得，闲愁到水忘。”“僧犹怜我老，水亦怪人忙。”“闰月能通梦，边烽易入诗。”“安心权在酒，长日困于诗。”“沙鸟傍人眠不醒，岸花经雨折还香。”“饥鸟共分香积米，落花常足道人薪。”“破懒始知经有味，送眠微觉酒多情。”“南人作客多亲水，北地无春不苦沙。”“见僧每忆年多少，观水因悲物变更。”“柳态美如新栉发，山容亲似远归人。”“一口也摈为长物，诸缘皆可作飞尘。”“梦裹也随僧入社，闲中多以颂为诗。”“天高未觉鹏营旷，松老方知鹤梦长。”“百亩池塘惟贮月，一家生事只依云。”“老去无心防白发，众中开口问青山。”“野店无人花自发，秋江有路梦先归。”“流水有方能出世，名山如药可轻身。”隽语络绎，正不必为七子之大声壮语也。

二八八、郑子尹诗有细腻温馨者，如《阑干曲》“嫦娥袖薄双臂寒，夜长软抱梅花颈。”《五盖山砚石歌》“温肌腻乳晕光泽，狻猊骨软搀香云。”《云门磴》“眉水若处女，春风吹绿裙。迎门却引去，碧入千花村”之类是也。亦有粗犷者，如《浯溪游》“此时傲气横八极，腹大卧望吴苍”之类，不免伧夫气。而《白水瀑布》一起四句“断岩千尺无去处，银河欲转上天去。水仙大笑且莫莫，恰好借渠写我乐。”大有随园、北江习气。其下乃有“美人乳花玉胸滑”之句，可谓美丑杂陈。

二八九、大家诗虽咏物亦不落小样，如子尹《归化寺看山茶》云：“丹霞大帝御花国，气象想见唐与虞。”是何等意态。

二九○、子尹《自沾益出宣威入东川》：“逢树便停村便宿，与牛同寝豕同兴。昨宵蚤会今宵蚤，前路蝇迎后路蝇。”写琐俗事奇辟。

二九一、子尹《次杨林晚望》：“马过一风抬路去，春归七日办花齐。”奇语形容得出。

二九二、子尹《愁苦又一岁赠吕阝亭》，长篇叙事，古致历落，与昌黎《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神貌俱合，其源出于老杜《北征》、《彭衙》。

二九三、俞恪士《觚庵诗》，于闽赣二派外，独出机杆，自成一宗。其诗淡远精微，清神独往。散原序之，以为“感物造端，摄兴象空灵杳蔼之域。讬体简斋，句法追钱仲文”云云。其写景之作，前已详论之。此外早期所作，颇多反映现实，关怀国事者。如庚辰所作《鸿嗷叹》云：“洪涛穴蛙黾，岸圮江流横。落日散寒鸟，泊舟心转惊。吹荻残火，四望无人行。老翁七十余，茕茕草底生。道昔乾嘉时，舳胪控襄荆。民富堤质坚，商吏同经营。自遭粤匪乱，江岸无完成。生聚十余年，稍稍理农耕。泥淤河身高，土薄地利轻。前月忽昼晦，堤决沙水并。开地战寒涛，上木蛟龙争。颓垣掩白骨，冷灶灰烬平。仓皇语未竟，四野闻哭声。幼儿初学舌，向客乞残羹。随身无饼饵，对此难为情。酸风飒然来，坏木啼仓庚。”第二首云：“饥鸟下林木，哀鸣念其雏。寒风聚野寺，官吏当门呼。敛筹散米粥，绕岸闻喧呶。瘦男忍饥卧，病男步趑趄。翁媪泣且行，呼儿待路隅。行迟粥糜尽，残沥不满盂。一盂系四命，难润中肠枯。相视不忍食，欲食还踟蹰。牵衣乞过客，愿鬻儿为奴。但愿儿食饱，全家无所需。阿母不忍别，丁宁泪模糊。尚恐儿衣寒，为儿缝破襦。”邓辅纶《鸿雁篇》之亚。乙酉所作《寄如皋吕士云》句云：“昨者朝廷命大将，闻道虎狼尽伏慑。雄风虽指天王旗，魑魅何曾膏斧钺。火球激射天如墨，云枯水立鲛宫热，腥风十丈飞肉血。君不见盈廷共诋和议非，师敌破敌穷心机。三十年来纷聚讼，夕阳楼橹空沾衣。”此写中法战事。大将指刘铭传，时督办台湾防务。法犯台湾、马江等地，主和者李鸿章。《游空同山遇雨》句云：“人从树杪行，鱼贯穿水帘。水声去复返，岩底嘶渐渐。万窍各自悲，余响穷微纤。”《晓起小园探梅》句云：“破晓一禽鸣，阴阴树如浴。朝霞犹未升，但觉天微绿。孤花谁与春？幽人梦遥属。”《游烟霞洞赠学信长老》句云：“檐角挂钱江，掉头失西湖。意识远始明，近山转模糊。”又云：“我佛至悲苫，度世愿已虚。师能解世法，但取近者娱。耳中万松声，味之成笙竽。他山自晴雨，吾归寻敝庐。”以上皆度陇以前所作。陇游南归，所诣益进。如《乱后返金陵故居》句云：“心知景物非，冷处偏著眼。”《园居杂诗》句云：“深人含一悲，智士持两是。有如凶岁农，颠倒晴阴里。”《寄陈仁先》句云：“将花入性情，不触色香味。千曲无尽思，萧寥在肠胃。昨梦坐茅庵，君持菊谱至。上粘千叶花，枝枝有题记。笑指枯目僧，谓是花中旨。觉来浑不解，清境倏已逝。明月满竹林，独照无梦地。”《园居早起》句云：“悬知日中事，万类各饥饱。人生无限情，但觉初境好。”《湖居与仁先结邻赋呈》四首句云：“日脚淡厨烟，饭熟书还熟。此是承平声，念之泪盈掬。”又云：“飞鸟入深谷，遗我以然。幽境不可逐，坐着风炉烟。”又云：“动驰域外想，未觉心地宽。吾庐适可止，但取远与偏。”《游云凄谒莲池大师塔》句云：“无住方味禅，入林忽思┺。率性本自然，觉妄异俄顷。”《大雪后偕苍虬入灵隐寺同赋》云：“灵山一夜雪，万象立于定。”“上接惟鸿蒙，俯瞰穷究竟。见净不见土，所见非佛性。拄杖我归来，无土亦无净。（苍虬诗有‘我来真空回，见净不土’之句。”）《钱厚斋投诗赠梅二树次韵奉答》句云：“心从冷处求，室有幽香入。减尽少年迹，毋为烟景惑。窗寒一人晓，天空万花寂。皎然丘垤平，何处寻荆棘？避世全吾真，日醉孤山侧。”《剑臣雨中过觚庵留二日》句云：“出世岂空言，吾庐枕秋水。愧无辟谷方，炊烟时一起。等身若众木，回心向初地。始知寂寞中，无惧亦无悔。山鸣暮雨深，秋光在灯底。了了去来今，悠悠吾与子。隔水倘结邻，云山从此始。”《晓起满觉垅看残桂》句云：“香后悟真空，云山自高洁。”《独游灵峰寺》句云：“野寺泉无源，名山僧必俗。不寻山外山，转受烟霞梏。”又云：“独游龋┱象，人境两无触。偶然意所是，云山徒碌碌。”《韬光寺》句云：“含霜众壑阴，冲风一雁举。欲穷沧海观，惟见颓阳俯。”其情景交融之作，固属风格高骞，即专写景者，亦复空灵秀，无复人间烟火气矣。

二九四、觚庵七古，远不逮其五言。卷一中诸作，多空调，无真诣。卷二《戊申十一月重游通天岩留宿山寺》句云：“山色宁知迟暮心，斜阳不到无人处。谁持肝胆照荒寒，剩有悲欢支世故。”又云：“卧闻石齿漱泉声，缺月微明四边雾。岩颠忽吐银色云，曙星隐约在庭户。半世劳劳向晓心，一枕深深佛前炷。官如残梦应自笑，人情剥尽随所遇。”则有深蕴矣。余最爱其《游西溪归，泛舟湖上，晚景奇绝，和散原作》云：“西溪暝烟送归客，艇子落湖风猎猎。芦花浅白夕阳紫，要从雁背分颜色。颓云掠霞没山脚，一角秋光幻金碧。欲暝不暝天从容，疑雨疑晴我萧瑟。忆看君山元气中，沧波一逝各成翁。请将今日西湖影，写入生平云梦胸。”写夕景奇丽，笔有化工。苍虬亦有《游西溪归，湖上晚景绝佳》诗云：“行尽西溪三百曲，忽开天镜晚晴中。仙山楼阁无限好，碧海银河何处通？落日千峰横紫翠，中流一叶在虚空。时无小李将军手，奇影当前付散翁。”亦善状光景，而无觚庵之情致。

二九五、觚庵七律，如“中年万事不挂眼，静夜一灯微有情。“花底炎凉俱有味，眼中陵谷更何思。”“身外波涛隐高树，梦余灯火悟初心。”“鸥鹭去人如避世，江山知我此登楼。”“向晓灯光斜月裹，残年心事乱流中。”“人前恻恻无高论，江上悠悠入晚晴。”“儿时书卷存余味，静日江山但坐忘。”“生惭乱世能容我，静觉高荷已退香。”“无多来日思前事，剩有春光赚老夫。”“梦长梦短了无迹，窗暗窗明过一生”，皆意味渊永。专写景者，如“夜久一萤深入露，月明双眼静生波。”“残月渐移成曙色，寒风忽起结层阴”等句，亦精思入微。

二九六、觚庵诗：“江山寥落同萤照，城郭苍茫与雁齐。”石遗丈诗：“寂寞江山春尚睡，酸寒城郭客如僧。”二诗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