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苕盦诗话

二四三、二樵《梨花》诗云：“梅花去后人间月，只有梨花得二分。”神来之笔，然从宋僧圆复诗“燕子来归梅落尽，小窗明月属梨花”句脱胎而出。

二四四、钱石诗，清真铲刻，神景开阖，体大思精，卓然大家，在雍、干间无敌手。然尚不逮郑子尹，则以其删汰未净，集中酬应之作较多；且才气腾踔，意境变化处亦微逊于郑。集中名作如《僮归》十七首、《兴隆店》一首、《寄善元于南洼僧屋过而抚之杂写》五首、《到家作》四首之二，皆元气淋漓，直欲雁行杜、韩者。以外五古写景之工者，有如《初二夜听雪作》句云：“宵声最清虑，况在风竹间。而当雪落深，小阁如空山。”《题蔡叟竹寒沙碧山庄图》句云：“云蒸晓光白，雷磋秋声驶。后园一髻清，高顶肆遐。”《扳罾》句云：“一雨洲渚活，荻芦风不干。溪翁夜来梦，已落门前滩。”《清远道士养鹤涧》句云：“灵阜不抗云，幽篁乃纡涧。涧声云气中，翠与白相幻。”《在严州十里外泊》句云：“天影浅深水，颐声前后山。以身入秋碧，恍鹭与鹇。”《木兰诗》句云：“山绿胜江南，浓苔树阴照。高瞻涩难上，大岭如壁峭。穿林仄轮辕，与马争悍栗。千峰壮九秋，万里归一眺。”又云：“遥瞻势围合，正觉日光闪。下走纷鹿群，上飞绝鸦点。”又云：“日觉深山深，日忘大漠大。大坡忽以豁，高立数峰最。深峪忽以回，翠微数峰外。乃知开阖间，造物方未艾。”又云：“夜蒸雨彻晓，晓冻天已晴。云气若飞絮，山坳寒不轻。蒙蒙日亭午，秋暑背汗生。凉飙振空起，突作奔雷声。雷转雹随电，珠玑撒地明。电收雹旋止，山迥清风清。”又云：“须臾云吐纳，继续青周遭。雁排人字去，天与秋心高。”又云：“峰秀林益茂，月高涧逾清。出林看团园，就枕闻琮。”又云：“秋林早晚佳，秋山往复好。日行秋色中，矫苜感晴昊。”又云：“徘徊飞雨夕，至晓开岩曲。薄霜被黄沙，寒意在马足。”又云：“西出两峰口，万灯中夜红。回思千山云，有梦时来通。《并洞庭东岸行》句云：“群山趋暂顿，脉已落湖腹。浸所未及吞，岸亦颇如谷。实则湖之余，非能自盈缩。”《兴安至全州》句云：“出土青见根，千寻削巨凸。或皆侧叠成，石与石相切。”《缘瀑布落处入黄石岩望双剑峰》句云：“仿想龙不跃，竦对寒无雷。篁风万氵氵爵，松雨千崔巍。翠皆着壁起，高岂由人栽？立于静深内，笑瀑外喧う。”《过冻河至黄牛堡》句云：“桥南草如毯，草上峰如幢。始怜煎茶顷，胜绝不可双。”《凤岭》句云：“却望后山云，迭见来时路。路平盘乃胜，山大折成趣。”《宿摄山夜月步至德云庵前坐松下》句云：“一榻静鸣泉，半檐凉出月。篁深下曲坡，万影非恍惚。”刻画光景，具有独到。

二四五、石七古，硬语盘空。如《登燕子矶望金陵》句云：“观音门外春风湿，矶石横当大江立，矶头客袂吹江急。”《题秋山白云图》句云：“独峰见顶不见麓，纸色即云云半幅。苍凉天衬峰影寒，动嘘静嗡神为完。”《题陈大明经西溪书屋图》句云：“倩人遂作西溪图，问君未结西溪庐，笑君且复图中居。”《刘松年观画图》句云：“人事无常画中画，画中看画无人会。我今犹是画中人，画外居然发长喟。”《送万二之阳山》句云：“上滩下滩滩转急，上岭下岭岭忽陡。此客非贪赵尉金，此心直送钱塘口。”《田盘松石图为少宰佟公介福画并赋长歌》句云：“蜂攒办袭不一致，石昂不翔欹不坠。峰峰累石千亿成，千亿石罅松根生。石以松瘦皮肤青，松以石老须髯横。”《题许秋曹道基竹人图》句云：“昨宵雷雨风怒号，梦中吹折庭槐梢。故园平安今好在，我非饥凤宁无巢。一竿倘借钓鲂与，涉海不羡神山鳌。”《王安道华山图》句云：“十年想望《华山图》，但见诗记序跋云。一朝见图不暇忆华山，何况画之前后诗与文。华山游者或诗文，未闻兼以能画闻。老人能画复能诗文游，华山以来无匹俦。盈尺松云四十幅，不知此身犹在屋。”《观大唐中兴颂刻石》句云：“天南唐后无此如，元公之文鲁公书。体逾骚人擅雅杰，画若铁柱撑空虚。俯临大渊削崖壁，三百尺余秋翠滴，披草读之晓虫寂。天开灵境初何心，客蓄奇怀远相觌。面石久益钦两公，兴唐家国诚哉忠。江深山荒风露湿，不语之语精犹充。”《题南岳藤杖》句云：“梅花修竹东海庐，出为我船亦为舆。有山可眺偕徐徐，何必直上昆仑墟。”《倪文贞公画册歌》句云：“画山非山水非水，画树非树石非石。胸中有物不得消，墨海鲸波随戏剧。”《邵文庄公温砚歌》句云：“公家香庵即听松，砚今静覆庵松浓。松根石泉泉第二，松顶云山山九龙。竹炉煮茶瓯正碧，铜炉置砚灰自红。梅花万树雪三尺，我欲从之过大冬。”《将游支硎华山天平诸胜，先夕系船狮子山下，风雨骤作，天明益横，不得登岸而赋长歌》句云：“我所思兮华山天池莲叶馨，支公住处鹤亭马间秋暑清。其南独峰模糊青，中有白云一线泉琮。灵岩之高何啻三百六十丈，今者不见但见苍烟横。”皆劲气直达，不假辞藻修饰，弥见笔力之清矫。至如《上巳登平山堂》句云：“春风年年柳毵毵，年少行乐我尚堪。愁心莫值湔裙女，指点飞花扬子南。”《法源寺看海棠》句云：“水远山长余梦在，莺飞燕语繁红度。齐奴步障底须夸？片段慈云浅深护。”《题吴鸿胪玉纶古藤诗思卷》句云：“尚书不见藤自花，独唱无酬春日斜。过墙戏蝶翻成队，穿架游蜂已放衙。”又云：“紫缨络挂香风初，明年香风还醉余。直为鸿胪偏好古，令人闲裹感尚书。”又何其婉也。

二四六、清人七律，学唐者不失之肤廓，即失之滑易；学宋者不失之生硬，即失之纤弱。唐人之佳处在兴会淋漓，宋人之佳处在意境新颖，石独能取二者之长，而出以自己之面目。浑灏流转，大气磅礴，不屑屑于一二字争工拙。《到家作》四首为最工外，余如《登多景楼》句云：“第一江山第一楼，阑干孤迥俯晴秋。几家北顾凭天堑，终古南朝怨石头。”《王五春日金陵书来及秋怀之》句云：“残山剩水春三阁，燕子桃花酒一杯。何限斜阳入诗句，笑君犹为昔人哀。”《怀陈丈向中西安》句云：“重骑代马坚冰滑，已出潼关落木初。”《武昌》句云：“望望岷峨势陡回，东流水乍入江来。出城楼阁连山起，对岸人家两郡开。”《岳州》句云：“南浮衡岳三秋色，西下岷江万里声。”《长沙》句云：“天翠秋晖清复清，江山回合处开城。霸图实始周熊绎，骚怨空传汉贾生。”《清流关》句云：“广宁门外二千程，齐鲁河淮坦迤行。突据冈峦高垒险，全收吴楚大江横。”《题施仪部学濂九峰读书图》句云：“乍浦九峰青到海，屠坟秋鸟脆登盘。十分占得读书力，一出凭为朝士看。”《夜行将至柳前作》句云：“滕县南来众山静，徐州东下大河深。浮生那必关天地，转瞬真怜即古今。明月落将沧海外，暂教不见鬓毛侵。”《蒲州》句云：“维南太华三峰倚，自北黄河九曲来。”俱气体壮阔，笔力雄健。此外五七言佳句，如“门深筠翠底，僧老菊黄余。”“闭门青竹色，沈磬夕阳天。”“倚檐雷晚作，剪烛雨宵行。”“人声清隔涧，竹影密遮山。”“愁以多闲破，春难薄暮长。”“隔城山过雨，平岸水生香。”“水清秋更碧，烟淡晓无痕。”“市遥听转杂，屋古意多危。”“篱围红树短，庭养白云寒。”“药炉人旖旎，禅榻昼婆姿。”“一丛春薤玉花白，咫尺研山江气青。”“船回浦雨初收冷，鸟下陂烟忽断青。”“石壁翠云相对起，野桥红树独吟来。”“枯枝失势高惊瓦，黑雾遭时远妒山。”“诸客莫因秋气动，此堂方与病身闲。”“平生几度逢今夜，寒意当空逼老梅。”“秋在黍粱人语静，路无尘土马蹄前。”“千寻瀑挂起苍壁，万片岚蒸生渴苔。”“放艇白花雾晓，收罾绿树柳风晴。”“飞来黄蝶晚无数，围得青山明一村。”“田园别后黄金尽，科第成来白发疏。”“酒散独依斜月坐，春秾犹属老年思。”“观化本来流水似，论心今有故人知。”“真心到此毋相谑，绝艺成来必自矜。”“后水转为前水出，左山趋与右山迎。”“屋于高处非忘世，志欲终焉此读书。”“踏青人出村无雨，上冢船回树有烟。”或清新，或遒健，一洗干、嘉时诗人靡曼浮滑之习。

二四七、石七绝之佳者，如《真州》云：“篷窗无语看潮生，瓜步山低渐近城。多谢窦家门外柳，向人今日作清明。”《望石湖》云：“治平寺南湖翠昏，柳枝茭叶见滩痕。《楞伽》不管无情雨，一夜吹花满范村。”《夜遇吴江》云：“一曲箫声十里风，松陵何处月朦胧？刚肠不信词人最，眼对青春嫁小红。”《徐秀才汪上舍同舟小饮，沿苏堤看桃花过净慈寺复憩花港》六首之二云：“土步鱼香玉手羹，浪头蕴碧活船行。今朝直倚东风势，恼得无情亦有情。”“水榭人归藓欲封，知鱼知我且从容。夕阳苦觉非前度，忒煞薰须炙萼浓。”《苏堤桃花》云：“蛱蝶团飞漫作狂，那知千媚自中央。未能向日轻分笑，噤瘁才施薄薄妆。”《梁声士秋曹招同诸友饮紫藤花下》云：“晚来花重晓来枝，今日人看昨日诗。（适张大理送昨看花诗至）此意老藤须不会，可能笺乞绾芳时？”《城西春游》云：“春人相唤挈都蓝，又叩隋家七宝函。绿动广寒门外柳，不胜烟露忆江南。”“修林矮屋翠连畦，趁得山光一带西。指点玉钩斜近在，忍寒偏不放棠梨。”皆妍秀入骨，知大家不徒以盘空硬语胜也。

二四八、五绝一体，极不易作。石集中，殊多佳作，非元、明后人所办。如《吴歌》二首云：“青青梅子仁，酸剧惟一个。同船替作饭，半路防相饿。”“焚香深阁裹，岂不以欢故。机鸣无余丝，抛却欲何作。”《横塘曲》云：“吹瘦门前树，秋莺坐梦中。横塘雨犹可，不愿横塘风。”皆有古意。余尤喜《其题王仲山漏山水牯牛册子》八绝句之五云：“顷刻桃花林，牛放我自游。桃花红正深，我在不见牛。”“失牛乃剩我，寻牛却忘家。夕阳一路云，并不见桃花。”“前山绿复绿，牛兮莫思我。我今独思牛，牛我无一可。”“蓦地见牛回，手招直牛口。本非别家牛，费此一招手。”“招之未必归，定力何以能？拽将鼻孔转，犹隔一条绳。”以诗谈禅，妙在不落言诠。

二四九、黄山游屐，晚明为盛。纪游之诗，以牧斋为最工。近年汽车道通，直抵山麓，游客沓至，羌非昔比。余所见近人游黄山诗之工者，殆莫如金丈松岑及许疑庵二家之作。金作雄奇，许诗精炼，鼎足颇难其人。乙亥秋，同邑杨[C043]恙自黄山归，闭门觅句，得五古二、三十首，写以示余，则廉悍奇崛，又能于许、金二家外别出手眼。三十六峰之游，为不孤负矣。今录其尤工者于此。其一云：“歙黄三百里，停轮汤溪市。峰是云门峰，水是丰乐水。生计捉白云，开门饭云子。买云赠远人，开盒云未死。”其三云：“昨经小心坡，惕然禁下顾。舆台亦戒惧，张皇悔佣雇。石罅行蜴蜥，未许鹤安步。有如上峡船，推挽山如故。”其五云：“黄山以画拟，刻画类北宗。天都独浑古，钩勒避浮松。壁穿漏高泉，石裂囚矮松。峰界各不犯，峰路各不通。若问桂林山，异曲而同工。（同游孙良翰，久游粤西，谓黄山不减阳朔。”）其六云：“黄山开画宗，皖派守刻苦。硬钩笔不衬，或间大劈斧。尺木与瞿山，削中规矩。渐江与石涛，法亦于焉取。我来参画禅，亦颇坚门户。（予向爱新安派山水。）造化真本师，何必倪黄谱。”其七云：“四更山已明，僧院歇鼓钟。盥洗下莲沟，攀摘青芙蓉。枝低援我手，云忙笑我踪。何不稍息心，瞑坐蒲团松？”其八云：“黟山卅六峰，大块结精英。胚胎鸿前，轩皇加令名。无峰不骨立，无树不侧生。石不合事理，树不近人情。历数寰宇中，黄华差足评。（明未白民有《黄华合评》。）”其九云：“黄山绝樵人，仅仅采石耳。舍身干仞岩，长绳结喜子。失足无底壑，枵腹饱豺虎。石耳其如何？留待人滋补。”其十云：“我昔浴熟海，今复浴汤泉。小阁临大壑，入室硫黄烟。澄莹畅脉络，百病借泄宣。轩皇昔炼丹，此水已沸煎。何必尊环丘，矜奇王子年。”其十一云：“凿山开道路，一线赘口通。（一线天、赘鱼，险仅通人。）设要当万夫，丸泥可以封。鳌背坐四顾，剑芒森尖峰。山气服心兵，杳冥道所宗。蓄意养谷神，先拜丹坛松。”其十二云：“泰山严道貌，相形落凡庸。北黟创奇格，与世罕雷同。此山擅三绝，厥维松云峰。峰色太古火，石缝千年松。云来不得行，出首青芙蓉。”其十五云：“万绿桃花山，秋翠拭丹邱。沉没黄海中，显晦难自由。沉陆现虚幻，浩汗千峰投。千峰若暗礁，触石星槎浮。海水有浅深，厚薄穷测钩。量云备准尺，朱砂先出头。”其十六云：“峰头快秋晴，下方苦阴晦。云分两世界，上下颇隔碍。银涛无边际，日华耀云背。漭氵养一万里，舒卷发光彩。云收海枯涸，云合山填海。但得葬云壑，扬州定后悔。”其二十云：“夜宿白龙潭，天愁崩巨雷。行声万军马，出山争奔う。积潭润鳞甲，建瓴难倒回。潭干龙甲痒，一怒千山ㄨ。”其二十一云：“孙子善用兵，星月惯偷度。趋装丞相原，熹微昧草树。舆人散归马，图近讶分路。声闻九龙瀑，过之不一顾。譬如审古画，气局领高趣。笔笔泥迹象，困苦少神悟。解嘲聊自慰，用作《山经》注。”其二十二云：“我行歙黄道，胜如读画语。石师写林邱，非草非丛楚。及今细辨之，所画乃蜀黍。（歙山多植玉蜀黍，始悟石涛昼境。石师著有《画语绿》。）麓台守绳墨，石谷死故楮。草率新安派，能自出机杼。陈言矜六法，如鸱衔腐鼠。请看迎面峰，笔笔金刚杵。”其二十三云：“拳曲黄山松，志趣郁奇古。何以形容之？苍官兼短簿。讬根石不让，殊遇获寸土。挣扎成名松，淘汰已难数。”其二十六云：“东下始信峰，言循苦竹溪。岭岈当洞壑，石怒拒攀跻。上有两仙人，对弈分东西。一枰千万祀，寿与轩皇齐。山静局不乱，不言见端倪。何似橘中叟？乘龙隔云泥。”[C043]恙工画，故诗中多以画喻。曰“造化真本师”，曰“北黟创奇格，与世罕雷同”，曰“譬如审古画，气局领高趣。笔笔泥迹象，困苦少神悟”，曰“陈言矜六法，如鸱衔腐鼠。请看迎面峰，笔笔金刚杵”，自道其画，亦自道其诗也。[C043]恙近年所作，荒率之中，弥饶古趣，庶几不烦绳削而自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