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苕盦诗话

复四、公度《南汉修慧寺佛塔歌》，有木刻单行本，其侄之骏及由甫同注，刻于光绪庚子，今已无从觅得。由甫处仅存一部，曾假阅一过，所注极详。

复五、公度诗受曾文正之影响至大，集中用文正诗处颇多。余注公度诗，皆举出之。此外颇濡染于定，其迹未化。

复六、北平文化学社出版之《人境庐诗草》校点本，校点者为高崇信、尤炳圻。书中插以丰某之画，不伦不类，伧俗已极。有原刊本中本不误，而高尤二人强作聪明，改之使误者。如《乱后归家》“蓬辣”二字，系地名，而改“辣”为“棘”。《早行》诗“残月在树啼乌声”，“乌”字不误，而加按语云：乌疑鸟误。《乌之珠歌》“卧瓜吾仗”，本不误，而从古直说，改“吾”为“五”。《游箱根》诗“枝撑”二字，本杜诗，而改“枝”为“支”。《纪事诗》“戏马台”本不误，而改为“马戏台”。《春夜招乡人饮》“太章实亲见”奉不误，而改“太”为“文”。《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剑儿大父旁”本不误，而从古直说，改“剑”为“敛”。《寒食》诗“霏霏红雨花初落”，本不误，而加按语曰：“红”疑“江”误。《自香港登舟感怀》“徙倚”二字不误，而改“徙”为“徒”。《锡兰岛卧佛》“重译”二字不误，而改“译”为“驿”。《放歌用前韵》“归来归来兮菜香饭熟茶余睡觉独自语，京华北望恋恋北斗星”，此凡两句，于“语”宇断句，而校点本分为三句，于“觉”字断句、“华”字断句，“觉”字下加按语曰：觉下疑脱平字。《己亥杂诗》“屡将游约诳猿鹤”本不误，而改“约”为“钓”。《五禽言》“泥滑滑，泥滑滑，北风多雨”。此本三句，而校点本分为两句，以“泥滑滑泥”四字连读作一句，于此诗末句“泥滑滑”下，妄增一“泥”字，加按语云：原本遗此“泥”字。其幼稚不通至此。而吾家叔父玄同先生尚为之题封面，殆未加捆阅耶？

一八九、金丈病鹤（鹤翔），倚声当家，诗饶韵味。同邑黄摩西、沈石友，江山刘子庚、绍兴诸贞壮、淳安邵次公，皆与之游。平生所为诗千余篇，殁后叔远丈属余删去十之一，张丈璚隐复删去十之五，刊为《病鹤诗稿》四卷。七律最工，《悼亡》三首之一云：“平昔哀言亦惯听，最难临死复叮咛。一А香土依慈魄，三寸桐棺足委形。世乱明知生亦赘，情长莫怨鬼无灵。欲言未竟声难辨，童稚何知尚涕零。”（中二联为临终絮语，耳不忍闻，至今酸声犹在焉。）《牡丹下独饮》云：“看过梅花未五旬，贫家何福贮浓春？抽毫特为修芳史，剪彩曾经宠寿辰。红泪只缘连夜雨，朱颜疑对去年人。商量再启樱桃宴，深恐番风又换新。”“十年惯作江湖梦，岁岁花期负酒樽。自解牢愁酡醉脸，还凭歌咏唤春魂。故园伴我庸非幸，芳国称王岂妄尊。独恨相逢太迟暮，杨花如雪压烟村。”《倾刻》云：“顷刻夔龙集凤池，风扶宝座引朝仪。黄旗自展堂堂阵，白水空要旦旦辞。既有丹心倾故主，岂无碧血殉当时？荣名天位同归尽，让与平淮树好碑。”此讽复辟之役也。《吊洹上》云：“忽忽饭未熟胡麻，一梦南柯枉自嗟。碎锦河山悲铸铁，大丹水火误流霞。虾蟆啼乱钩天乐，燕子飞还百姓家。挥尽新华宫女泪，玉床红断五时花。”“瑞说荆南献石龙，碧鸡金马显神峰。尊前空看千金剑，花底催残九乳钟。铁匮留名随逝水，铜台锁艳怅东风。剧怜费尽才人笔，劝进鸿文累万封。”《月湖》云：“湖中月色四时好，看到清秋独占多。红藕着花香自在，白鸥无梦夜如何？不磨西子梳妆镜，绝唱东坡《水调》歌。若问南朝桑海恨，比人凄绝是亘娥。”“歌”韵一联，字灵淡宕。《偕庵羹绪晓渡尚湖入丁家港，水冻不得前进》云：“芦外轻帆白似旗，水程霜气欲沾衣。冰坚嚼得船唇碎，风劲梳将石发稀。历劫湖山容我啸，忘机鸥鹭近人飞。岁寒天地晨星友，何处烟波觅钓矶？”“冰坚”十四字，前人未道过。断句如《北门》云：“白玉笋鞭翡翠豆，银丝萝卜象牙姜。”又云：“女妆都结蜻蜒辫，樵担犹挑蟋蟀盆。”裁对工巧，确是吾乡北郊风味。《西湖秋柳次渔洋韵》云：“枝高尽许留鸦队，柯秃犹能窟蚁王。”寓意深，琢句工。又云：“凉月偶来加拂拭，秋云时复与缠绵。”隽妙无匹。《和楔觞丈韵》云：“锄月为花留葬地，种蕉分绿别开天。”对亦工。

一九○、汉川徐澄宇（英），变风社社友，狂士也。于当世名流，无一不痛詈。尤恶甲骨文字，曾在沪主办《归纳杂志》，发刊三数期后，未见续出。论诗主玉溪，不喜近人为西江一派者。自著有《天风阁诗》，绝句较工，有晚唐意味。《故宫口占》云：“红衣谁倚玉阑干？细雨东风已暮寒。春染御河桥上绿，迎人芳草不堪看。”《象坊桥》云：“万条杨柳绿烟低，却倚东风尽向西。无限落花随水逝，春愁并是杜鹃啼。”《送慰九南归》云：“燕市黄尘日已曛，朔风归雁更纷纷。送君此去无它赠，千里江山万里云。”《金陵杂感》云：“艰难故步剧堪怜，岭海驰驱四十年。今日夜台成一梦，蒋山如黛为谁妍？”“拍遍胡笳拥黛愁，飘零书剑看神州。谁怜穷海归来日，泣对吴陵一片秋？”“家国飘零恨未穷，还凭粉黛慰幽衷。媚香楼上人如月，消受桃花扇底风。”“刁斗声惊万户秋，兴亡事变等云浮。却怜建业西风水，几送降帆出石头。”风格在牧斋阮亭之间。《芜词》七律八首，寄讬遥深，录其二云：“宏农姊妹总温柔，号淡秦浓各自由。从古门楣重生女，于今夫婿胜封侯。依风杨柳花争发，入水轻萍化未休。不信流光难暂驻，《霓裳》歌舞动高楼。”“天台艳侣又重遭，前度刘郎意自豪。已逗行云成暮雨，俄闻秾李代夭桃。湖中秋藕丝难断，水上文鸳梦枉劳。会罢瑶台成寂寞，红云低处彩云高。”诗中本事，所谓“宏农姊妹”、“夫婿封侯”、“前度刘郎”、“李代夭桃”、“文鸳梦劳”等句，已明点之，读者自索之可也。

一九一、澄宇夫人陈秀元（家庆）女士，湖南宁乡人，今日有数之女诗人也。其姊定元（家英），亦能诗。秀元于丁卯三月归澄宇，结璃于颐和园。澄宇即席有诗云：“银台金阙彩云端，缥缈天风下玉鸾。瑶岫望中横浅黛，琼楼胜处接高寒。花开连理宜仙苑，燕语双栖傍绮阑。修到三生双福慧，百年春好许同看。”秀元和之云：“小谪人寰意万端，赤绳珍重系飞鸾。为怜此日逢萧史，翻忆前身住广寒。三月春华长在手，百年心事笑凭栏。璇闺自有琴书乐，留取新诗取次看。”一时传为佳话。女士有《碧湘合诗词集》，词尤胜于诗。录其七绝《自谴》一首云：“悔从闽苑到人间，梦里依稀自往还。弱水他年如有力，愿浮花片返蓬山。”仙骨珊珊，纪阿男、王采薇不得专美于前矣。

一九二、陈伯英《秋据楼诗》，余前已论之。伯英复以续稿一册寄示，则风调犹昔，而境益清真，佳者可比江叔，仍录其佳句于此。《夕晖》云：“撼扉风自春来劲，斗酒人从乱后稀。”上句本义山，与范伯子“日光昼软来穿户，风力宵沉自打门”二句，构想略同，而沈雄不逮。《得家书知三月十四日举一女》云：“月轮欲满得婵娟，小祀张仙近十年。望久敢云男更好，时艰谁遣尔来前？”与叔《五月二十日生一女》诗，可谓异曲同工。《访张守彝》云：“难平肠角枒叉气，坐阅湖山破碎时。老去所期惟健饭，病中相见尚临池。”《访志周德斋偕》云：“人与白鸥同脱略，日寻翠竹一周旋。”《火车站童子》云：“不出乡间深羡汝，为谋升斗岂同余。”《重九》云：“客鬓恣情秋后白，家山着意梦中青。”《入梦》云：“万首陈诗收涕泪，满头晴雪了秾春。”俱佳。《论诗一首》云：“出世殊方感百端，那教秋菊嗣春兰。古来李杜苏黄辈，我作人间兄弟看。”颇顾视清高，然今日能为此言者多矣。伯英隽才，余甚望其不以故步自封，进而拓其境耳。

一九三、曾孟朴以著《孽海花》小说一书成名，颇涉晚清掌故。然其间是非颠倒，事实乖误者亦不少，描写床笫，尤涉淫秽。孟朴通法文，善迎合流俗心理，所译法国文学名作，时人盛称之。家本富饶，又曾长江苏财政，而身后负债累累，计其一生挥霍，不下数十万金。名士乎？纨乎？余不欲论之矣。顾孟朴早年亦工诗词，晚年息影虚廓园，饶水木之胜。甲戌夏，杨君[C043]恙游园成绝句四首，不署名，投孟仆。孟朴得诗，逆知为[C043]恙作。对人辄称二杨，颇抑云史，则老眼不花。[C043]恙诗云：“戏浴鸳鸯藕叶间，夕阳湖目对人间。一潭秋水新磨镜，照见头颅似雪山。”“投老何须紧闭开，卖浆开径草新删。面城例享闲居乐，抱瓮浇花更看山。”“文采风流雾豹斑，兰成愁绝此乡关。溪桥勃奉秋明瑟，万柄凉荷一角山。”“榆柳成行屋几间，甘分泌水味闲闲。茗柯座散林逾静，目送斜舂下屋山”。

复七、永嘉夏瞿惮（承焘）湛深词曲之学，熟宋人说部不下数百种。撰《宋词人年谱》、《白石歌曲旁谱辨》等，俱精辟。词笔秀宣逼南宋。不以诗名，然致力于山谷者至深。掌教之江大学有年。甲戌夏，龙榆生欲招之至暨南大学。是时余方以《湖上诗卷》寄君，君眷顾湖山，遂不忍行。有七古一章相奇云：“仙人羡予好楼居，四年全家住画图。江神怪子看书眼，风光如此一字无。移情何来成连琴，（谓榆生）为君百诗千踌蹰。有如醉汉厌珍错，一杯苏我浇醍醐。杭州词流投老地，平生风味怜南都。为问陆沉向人海，何如诛茆邻石渠。（文澜阁）西溪掌故几妪鹭，梅边樊榭魂难呼。报诗招君及两髯，单舸相迟在菰芦。”两髯谓吾友唐立庵、毕贞甫，皆精词学。贞甫熟宋人笔记，著有《花庵词笺》、《词话考索》诸书，皆未刊。君未识贞甫，错以为髯，其实略蓄髭而已。此诗盖和余韵者。又有《将离月轮楼》五古云：“泄云不可留，隐几山逾媚。自我客江楼，萍蓬讶有蒂。一榻俯风湍，百诗茁肝肺。平生适野心，低徊专壑计。海客招闲沤，推排任天意。岂不恋西湖，南村有嘉契。怀哉两绯桃，识我眠食地。后夜办煎茶，听江在梦寐。”此首入宋人高境。而君之去住，乃以予诗为转移，亦朋侪间一佳话也。

一九四、武进唐五虬（鼎元），名山先生高足。久于玉岑座上闻其名，而未谋面。玉岑既殁，乃以尺素抵余，订文字交，且以所著《五言楼诗草》五卷属论次。君自称于此事苦攻二十年，其致力之次第，自序中详言之。金丈松岑称其才清绮高亮，结想往往出尘表，不沾被当世闽赣诸派结习，斯为定论。集中长篇颇多，不胜话。短篇如《怨歌行为亡室许曼华作》云：“生有两女牵人衣，不能觅君唤君归。死闻两女常悲啼，魂魄不敢离虚帏。生亦别离，死亦别离。不能入君梦，告君知。”真挚入骨，音节尤古。名山评曰：此种最不易为，而此首独佳。断句如《种花吟》云：“但祝名花生得地，种花何必自家看。”有功成不居气象。《渡江作》云：“十万峰峦迎面笑，始知人已过江南。”与吾乡孙龙尾“吴语渐多燕客少，起看山色是江南”句，有异曲同工之妙。《读唐诗》云：“世上争夸狗盗功，匣中短尽龙渊气。”名山云：二语压卷。《即事呈名山师》云：“兵戈横北郭，师友在柴门。”名山云：真唐诗。《二月二日梦中得句》云：“平添绿荫三千亩，坐活苍生十万家。”自来喜雨诗，未有写到如此酣足者。名山云：真有神助，荆川所未有也。其《苦吟三十诀》，皆寸心有得之言，足与司空表圣《诗品》并传。

一九五、玉岑之殁，五虬有古诗五首哭之。今录其四云：“谢子何尝死，日日吾心中。开箧见君札，闭目想君容。旧事温百遍，栩栩如相逢。谢子岂真死？不复见来书。出门望青山，倚树看西湖。旧君与吾约，来兹放棹所。春风几度吹，绿遍湖上树。不见子来临，目断飞鸿处。生亦长别离，死即长离别。悲哉廿年交，不得握手诀。天地终无情，花草年年发。吾生倘有泪，但滴湖山石。”其二云：“迢迢百尺桐，生在龙门山。好鸟鸣枝头，求友满人间。桐材中琴瑟，桐心协鸾。坐待大匠斩，正声自可弹。一唱天下和，大雅卓然还。岂意青严霜，瘁此丹霄干。讵惟同志痛，实为斯文叹。伊予性孤僻，行吟湘泽畔。闻此心胆震，一日三扼腕。含泪赋《大招》，斫地拟《天问》。斯人倘可迫，吾其槎河汉。”其三云：“大鹏方举翼，忽已徙溟图。空教碧海底，炳耀红珊瑚。艺圃亦己广，只手君能锄。经术更恢张，列若九天衢。自非英雄辈，孰肯穷其途？（君近每劝余穷经。）与君共有志，毕世为腐儒。期沐经天日，剖取照乘珠。长夜或有旦，南针世所需。天欲丧斯文，高才鬼揶榆。命同颜子短，鹏悲贾生徂。空余驽马在，安能驾大车？发愤为一恸，何惜双眼枯。九原如可作，为君破幽都。”其四云：“亦知生有死，悲君年未央。莲花初出匣，耿耿吐光芒。烨烨紫电气，上横牛斗旁。国家气运衰，鸾窜鸱枭张。慨君至神物，亦竟遭埋藏。不佞意少可，世亦罕吾臧。落落人宇内，白眼两相望。蒙君谛金石，千载气谊芳。何意辄分手，日月不同光。自国失辽左，志士多悲伤。朝淬龙泉剑，夜枕绿沈枪。拟从荆卿后，一豁幽愤肠。胡堪易水道，奏笛满山阳。哀哉白衣冠，送君上北邙。”皆渊渊有古音，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磊块。其五为七古，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