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苕盦诗话

一一九、德国海京伯大马戏，为世界马戏之王。癸酉秋来上海演技，凡数阅月。远省人士多有来观者，券资收入，达百万金，令人咋舌。其班中雄狮、猛虎、巨象十数，俱能作戏。马能跳舞，海狗能弹批霞那。其余高领之技，曼衍之观，不可殚述。余欲以长歌写之而未就。余友杨[C043]恙成短七古一章，效长吉体，甚工。诗云：“穹庐明灯烂万星，彩竿横立红蜻蜒。荼靡一架春伶俜，梁栖玉燕松穿艇。鸣鞭电裂虎为狗，雄狮雷吼虱在口。马立登床应节舞，海狗擅雅龙王府。有蹄不踏历山土，象不知耕执旗鼓。非仁所囿德所几，率舞效顺皆权威。”一结有深意。[C043]恙诗由樊榭入，浸淫宋人，参以玉溪。陈散原、陈仁先诸老均称许之。散原谓其诗境似清风吹空月舒波，时有警异处，独出凡响。仁先谓其怀抱与人殊，故多独到之处，如入名山，时逢异境。余雅重其五古七绝，兹略举其一斑。五古如《避兵桃红桥祖茔书此寄愤》云：“国势成溃疽，迎春仗兵气。东家割鸡豚，西家供衣被。杯酒未及欢，排闼恣横肆。触怒无邱山，戌衣有余势。宅南老坟屋。漆黑差可避。松栝号阴风，山鬼泣床次。息灯学猬缩，苇响讶精魅。蒙头卧觳觫，隆隆撼宵寐。江东贤父老，卷土弥滋愧。求成血Г颡，城讴未可拟。战败功在民，膏血沃千里。”《溃兵》云：“兵聚若搏沙，兵败等河决。虎兕既出柙，洪流塞堤穴。昨朝尹山战，交绥失监束。余勇骄小民，杀人烧野屋。行滕喜坚厚，狼顾乱心曲。恶浪高过山，公渡宁愁覆。乱次攀行舟，殷红指可掬。”阴惨郁怒，颇似散原集中《由沪返金陵散原别墅杂诗》诸作。《拂水岩杂诗》之一云：“饥吃青精饭，渴饮功德水。沃洲虽有山，曾城犹专美。层岩耀彩瀑，烟霞浸骨髓。剑门列夏云，严阵斗壁垒。愿此将堕石，一一秘魔鬼。”《剑门石》云：“少壮游名山，颇忽剑门石。及今细玩之，咋愕欲倒却。洪荒昔激荡，剥咋冰纹砉。瓜熟蒂垂落，齑粉丧魂魄。力士俯趋走，女娲失谋划。坐卧不肯去，十日尚遑迫。何来杨子鹤，携归缩方尺。（近兄杨西亭《剑门图》。”）其二云：“剑门若鬼关，石气寒咄咄。石发披乱麻，石肤锈青黑。山神故狡狯，凿空罩广额。惊柱藐此躬，匍匐掩襟虱。阖闾尽雄卤，挥斥剑当折。森森悚毛骨，日暮夜叉出。”刻划奇险，所谓字字履危石而下者。其余佳句如“四野青茫茫，非夜亦非昼。远树立人影，宅舍冰玉。沈冥夜山睡，月直悟更漏。曰归尚未忍，湖面金蛇走。”雅近樊榭。

一二○、七绝如《王府基咏张吴王及潘驸马》四首之一云：“齐云劫火惜诚王，乐府群珠碎更伤。七个美人鱼贯死，受降城里有潘郎。”殊不减玉溪“小怜玉体横陈夜，已报周师入晋阳”之作。《逍遥游》云：“更番堂额续《南华》，长见睢阳<多句>客茶。井上绠痕深几寸，春风吹老碧桃花。”《北郭秋咏》云：“负郭祠堂坐晚晴，山民归担带秋声。莫辞村白醺醺醉，夜饭花灯送进城。”“顶山栗见桂花开，席帽纱衫出郭来。黄雀脑肥松伞嫩，晚归吟过小山台。”写虞乡秋事，令人神往。《季今啬丈写赠南屏小景，为老衲留真，前闻塔圮讯，曾驰书致惜，故贻此为慰》云：“颓然醉倒验微尘，宝箧泥封直万缗。隔水美人希正觉，人天遥隔几由旬？”“残砖抛落圣湖秋，萧瑟瀛翁怕出游。一片斜阳无着处，寒鸦声襄赋《甘州。》”声情激越。《仿梅瞿山小帧》云：“不题生事类殷玩，柴米油盐总未关。涉世怕无干净土，秋灯自写好河山。”《时雨既降，野有农歌，园居恬静杂成》之一云：“病花得雨千金药，冷客看云一味闲。直待芭蕉声稍歇，明朝著我两山间。”萧闲淡远，入宋人高境。

一二一、谭仲修《复堂诗》古体格高，不作宋以后语。近体不废明青邱、北地声情骨，高亮华美。于清人则宋荔裳为近，所欠者真味耳。兹取其清婉者数篇。《望月忆女》云：“生汝过三岁，从无百里分。月如娇女面，人倚秀州云。索果耶频唤，敲门笑已闻。今宵依母膝，不见母欢欣。”情至之文，杜老“香雾云鬟”一什后，有数杰作。《小云栖》云：“隔竹暝烟迷，林寒无鸟啼。梅花香不断，微雨到招提。门外鉴湖水，亭山相向低。萧然远公社，随意问幽妻。”一气呵成，深得唐贤三味，惜不令渔洋老人见之。七绝最多佳构，盖复堂工词，尤工小令，一唱三叹，余音绕梁，移以入诗，自是当行出色。《高邮》云：“兰桨盈盈动水滨，栖鸦点点度湖ぞ。便从衰草微云里，想见风流淮海人。”“秦邮驿前夕照沉，露筋祠下天阴阴。明铛翠羽无消息，一片珠湖是此心。”《沪渎杂诗》云：“沪渎风烟入望遥，春申浦口送归潮。楼头一夜溟蒙雨，付与荒寒似六朝。”“怀抱何时得好开，模黏蜃气出楼台。剧怜清浅蓬莱水，曾照麻姑鬓影来。”《厦门留别》云：“上风涛不可期，人间霜雪欲何之？朱丝微物能悲喜，弹向天涯是别离。”《绝句》云：“老女愁蛾只自怜，舞衣何处斗婵娟？归来阿母如相问，广袖长眉异昔年。”“点点林鸦拂曙琴，楚天凉雨夹江深。从渠《水调》无人听，弹尽平生一片心。”《题陈蓝洲画》云：“萧疏留与卷帘看，深夜无人月满栏。今日秦淮如此树，风光好处是荒寒。”《顾子明寒林独立图》云：“寂寞淮流尚氏秦，寒林负手独吟身。无多黄叶古今水，如此青山醒醉人。”《晚霞》云：“江上年年爱晚霞，霞边三五野人家。春情已罢秋心老，客路依然负菊花。”《姥山》云：“中流袖拂姥山青，叶下依稀似洞庭。湖水湖烟迷处所，《九歌》无意问湘灵。”《官舍》云：“不眠漏点作秋声，露下空阶月四更。何似微香参柏子？沉沉山寺欲天明。”《柬万间民》云：“昨宵黄鹤楼头月，冷浸空江欲曙时。我奇愁心二千里，苍烟丛裹觅君诗。”可谓极声情之绵邈矣。

一二二、阅嘉兴张玉珊（珂鸣）《寒松阁诗》，诗如其词，清洁淡秀，一空俗障，惜乏深思。录其五古纪游之作四首，方之清境云飞，使人意远。《游理安寺憩松颠阁》云：“蹴霞上层峦，屈曲缘萝磴。径转得名蓝，亻桀阁敞虚。万象入周眄，群籁息清听，茶臼石廊鸣，鹤梦闲房醒。历境不在高，要由立根定。郁郁青松姿，岂与孤花竞。天风响寥，上界笙箫应。何当携素琴，来和花间磬？”《虎跑泉》云：“法乳天神监，驯虎佛力大。空山琴筑声，涧底流泉过。飞雪下瑶岑，澄碧无沙果。皎如明月光，绿净不可唾。辨味判淄渑，觑脉出岩罅。诗肠涤更清，茶梦浓还破。鉴影俯空潭，芳颜惜尘ネ。何如学无生，洗眼看云卧？”《韬光》云：“万篁密相抱，拾级梯孤青。晴云荡空翠，袭我衣裾馨。径曲屡回顾，或昧初来程。何况登高望，但觉烟冥冥。陡绝得平旷，飞阁悬珑玲。纵目尽沧海，举手扪寒星。瑶坦羽衣冷，丹鼎苔花生。茫茫古人迹，俯仰俱涕零。微闻玉笙语，仿佛仙之灵。何时跨鹤去，一叩元关扃？”《焦山》云：“金山如达官，庄严耀金碧。焦山如定僧，栖真耽幽僻。大江日夜流，一喧复一寂。静躁性不同，各自适其适。层崖叠千盘，孤峰耸百尺。浓阴罥林篁，繁柯森松柏。岚翠扑空来，上有疏烟积。山麓环梵宫，怒涛冲石壁。水榭微波间，秋意生芦荻。画笔纵横留，仙境尘凡隔。我无济胜具，未蜡阮孚屐。名山枕上过，篷窗卧吹笛。”颇规模姚梅伯，清秀不乏，灵顿逊。

一二三、余尝推袁爽秋、沈乙庵诗为晚清浙中二杰，皆能以汉魏、晋、宋为根柢，而化以北宋之面目者。乙庵辛亥以后所作，尤多沈郁。忠节则清微之致、诙诡之趣为多，长篇亦颇矜才使气，如《地震》一首，亦奇作矣。余最喜其短篇，萧远简淡，有天际真人之想。周自庵叙其集，称“虚处得事外致，而无枝游曼衍之谈；实处含元气，入无间，而无晦涩艰深之病。壬申以前之作，遣词闳丽，而趣犹显入；丁丑、戊寅后诗，则脱去模拟之迹，动与古会，渐入简淡，而指殊深矣。”沈乙庵《叙》称“观其比物连类，餐洁茹芳，骚人蝉蜕之心也。回视收思，乐不忘本，《小雅》‘明发’之懿也。”洵属知言。今录其短篇之清癯幽峭者多首。《晓发》云：“漠漠一江云，风吹如擘絮。渐闻篙石喧，稍辨青林曙。推篷回望白云飞，须臾复度前山去。”《春行湖堤上》云：“春行湖堤上，堤上积芳草。宛转双翠虹，却向孤山抱。”“濯濯前夜雨，丝丝今日风。垂杨弄薄雾，著衣何蒙蒙。”《曲池》云：“折苇枯荷久卷声，绿玻璃涸曲池平。忽逢春水生时节，浴鹭飞俱有情。”《观江涛作》云：“昼则万窍皆号，夜则万窍皆寂。惟尔万顷云涛，终古雷轰箭激。”《邻寺》云：“奇情不在山，好景不在水。此寺独于尘塔中，办作萧然出尘理。梦回月淡树阴移，微钟忽度青松枝。苍茫危坐不肯曙，兔角焦芽何所思”《细雨》云：“小窗明灭梦痕轻，江柳江花未放晴。细雨如烟初叶嫩，客中浑忘过清明。”《夜起》云：“竹间残雨犹滴沥，竹下湿萤黏一点。萧然夜起无一事，河汉欹斜波潋潋。槐中万蚁战方酣，井底四蛇眠未慊。清露г衣还入扉，晓风欲起城雅。”《卧闻吹笛》云：“长笛一声出烟雾，穿我藓阶青竹丛。浑疑夜肪洎浮玉，倚枕江涛浩渺中。”《庭鸟下》云：“醉吟陇种依蛮府，疲隐萧条强冠。偶见空庭一鸟下，忽思倚枕听风滩。”《题徐亚陶环翠轩赏菊图》云：“玉川屋破只三间，那有层轩积翠环。不放一尘侵竹几，自偎花影写青山。”（以上《渐西村人集》）《春风》云：“春风十日未寻芳，乞得闲曹作病坊。时有鹊衔花一片，空庭飞堕野梅香。”《西轩睡起偶成》云：“无心危坐学《黄庭》，门外烟樯接远汀。睡起西园春已去，却看飞絮度风棂。”《省夜》云：“秋林夜黑鹊惊枝，残灯荧然蝙蝠语。摊书兀兀人籁寂，飞虫打窗似风雨。”《善果寺》云：“道人心明向日静，坐觉万籁频伽音。苍然闭门竹色净，漠漠一片苔花深。”《直房小憩》云：“拳窝窄窄锉生烟，渐近窗光欲曙天。却似扁舟宿深苇，晓来风定一鸥眠。”《大雨后》云：“小园连雨似陂塘，蛙吹侵宵两部忙。天气陡如秋作冷，一枝红蓼浸沧浪。”《留别小沤巢》云：“晓来满院柳绵飞，种树成阴今几围？别汝净名方丈去，卷帘飞絮送春归。”（以上《安般箱集》）《再泊杨村》云：“日暮依稀子规鸟，绿杨阴里尽情啼。定然梦到桐君麓，密竹疏篱渐水西。”《问春何处去》云：“酒醒问春何处去，落絮飞花代春语。无数窗前众绿生，栋花风里声声雨。”《见林兰花寓意》云：“林兰吹气不胜寒，玉指当时促坐弹。二十七年流水去，暗香残蕊隔帘看。”（以上《于湖小集》）小诗皆别具风格，张文襄所谓“双井半山君一手”者，此类之作也。

一二四、诗人喜自负，不足怪，然未有如李莼客（慈铭）之大言不惭者。《越缦堂日记》中自评其《送李爽阶之天台令》诗云：“不难于奇思隽语，而难于音节自然，直起直落，不烦绳削。作诗到此地步，良非偶然，惜不令吾家太白见之。东坡、遗山，政恐未曾见及。东坡有其趣而乏遒警，遗山有其骨而乏风华，季迪有其神而乏沈实，空同有其力而乏顿宕，大复有其韵而乏开张，伽陵有其格而乏浓至。此事自有公道，吾不敢多让。”又：“作书致砚樵，极言作诗甘苦。以砚樵题予诗，谓初学温李，继规沈宋，予平生实未尝读此四家诗也。予二十年前，已薄视淫靡丽制。惟谓此事当以魄力气体，补其性情，幽远清微，传其哀乐。又必本之以经籍，密之以律法，不名一家，不专一代。疵其浮缛，二陆、三潘，亦所弃也。赏其情悟，梅村、樊榭，亦所取也。至于感愤切挚之作，登临闲适之篇，集中所存，自谓虽苏、李复生，陶、谢可作，不能过也。砚樵之评，实深思之而不可解。以诗而论，世无仲尼，不当在弟子之列，而谓学温岐，规沈、宋乎？”又：“前日香涛言，近日称诗家，楚南王壬秋之幽奥，与予之明秀，一时殆无伦比。然明秀二字，足尽余诗乎？盖余近与诸君倡和之作，皆仅取达意，不求高深，而香涛又未尝见予集，故有是言也。”云云，连篇累牍，自为夸讠羽，真欲令人喷饭。

一二五、莼客《白华绛跗阁》诗，功力既不深，终编亦无出人处。其意其格其句其字，咸家常茶饭，香涛评以“明秀”二字最当。陈石遗《诗话》称沈乙庵先生深服莼客，窃所未解。

一二六、平心而论，莼客写景，时有深秀之句。五古佳语如“山翠扑寺来，亭光适为接。”“晚来钟鼓歇，雨作春山空。经帘截岚翠，入户犹蒙蒙。寂坐赴僧定，鹤梦常惺忪。窗烛忽微，已过松下风。竹树渐滴沥，清音递疏丛。不可极，下与湖气通。”“静看厨烟生，东风荡成绿。危梯拔地起，绝壁及天缩。积铁吐奇紫，兀气故不薄。”“移舟就深绿，竹写定中影。一磬袅诗心，摇摇暮松顶。”“夕阴明荒苔，上有古人迹。病叶未脱树，疏风自来栉。”“屿花破暝烟，庭草歇春雨。晚风忽窥帘，疏灯淡人语。”“十里束山翠，村烟相卷舒。红树列层岸，斜阳不能疏。”“清梦忽然碎，溪喧满孤枕。推篷绿打头，乱堕松竹影。湿雾吹蒙蒙，山意犹未醒。细路春泥明，密箐曙烟隐。”“僧廊起暮钟，出门声自远。十里极清听，松梵不相乱。”“群山走连衔，回顾落其距。中流愕然立，盘郁有余怒。奇峰不到地，成此一卷古。”“人影乱低苇，马蹄涩晴莎。修堤界夕阳，连桥汇微波。凉翠无远近，隐隐闻渔歌。颓霞卷高柳，惊风掠圆荷。”“入门松翠明，花光忽相乱。薄烟媚鲜素，微阴衬深绚。”“一磐绕廊去，众响共清槭。龛灯纳山影，暝翠去檐尺。经帷间茶香，静与花气隔。竹树交广庭，山月为刻画。”“群鬟互湿翠，临溪各为沐。钓竿带烟萝，茶臼答风竹。卷帘交清晖，书帙映人绿。”“丽瞩远逾曜，湿翠近渐微。”“寒云凝不归，夕照淡逾白。”“远山夕，余映开秋光。城郭互亏蔽，万态摄紫苍。平野气渐敛，薄云导微凉。”“岚影堕空砌，落叶相参差。”“时见飞泉光，倒泻松竹影。”“峰势陡欲落，飞翠忽复连。”“天风摇殿铃，时间暗泉续。俯视罗群峰，千鬟刷新沐。倒卷成波涛，百里泻一绿。”“茶香出深磬，云断天风长。”“天风吹山桃，红堕下方雾。脚下万绿腾，不见来时路。”“舟石故相让，水流与为折。”“藤萝络夕阳，下饮古潭绿。”“危桥控丛绿，坏塔撑孤晴。”“晚荷红未歇，娟娟出深芦。清游良不易，眷此秋阴初。”“欣此微阴娱，远风扇新绿。”“鹊语檐间亲，蛛丝花际乱。初月生槐间，流光满几案。”“恍惚山中居，松辉落琴荐。幽思无取盈，即景此焉眷。”“庭树叶尽落，上承月与霜。银烛与相映，内外通清光。”风格在厉樊榭、吴谷人之间，何云陶、谢不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