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苕盦诗话

九一、杨云史（圻）《江山万里楼诗钞》，五律颇有唐人格调，嫌少真味。七古多长庆体，《天山曲》长一千九百三十二字，为前此诗家所未有。咏香妃事，美人碧血，沁为词华，惜其稍乏剪裁耳。兹择其集中最佳者九首录之。《洋县谢家山处士舍留别》云：“野屋峰间筑，梯田天半横。隔云闻水落，过雨见人耕。乱后知何世？闲中过一生。为烧菰米饭，邀我说神京。”“清江流绝壁，一曲抱村斜。老去犹能饮，春来遍是花。山光明酒店，雨色入贫家。不到襄阳市，庸知换物华。”《京口遇范肯堂先生，合肥太岳督直时，先生为幕府上客，今别十年矣》云：“桃花逐春水，江上忽逢君。宇宙今何世？风流意不群。暮潮生细雨，绝壁起闲云。严武军中事，相看感旧闻。”“忧乐谁先后？含情未忍言。与君看落日，为我话中原。时难文章弃，春深草木繁。卧来江渚冷，高枕向乾坤。”《得幼儿丰祚贞祚家书》云：“乡书多琐屑，风物倍依依。小县春偏早，今年花更肥。自忘为客久，只解劝人归。早晚买山去，移家入翠微。”《江楼约子才饮》云：“天涯断消息，戌鼓出河东。春色烽烟里，江流雨雪中。故人诗鬓白，旅馆夜灯红。欲赋中兴事，荒哉郭李功。”《泰山玉皇阁》云：“鸡鸣日出接天关，绝顶疏钟云汉间。气合大荒心似海，身临上界目无山。九州寂寂孤僧睡，片石峨峨万古闲。便欲枢衣通帝座，手扶碧落看人寰。”《癸丑四月哀徐怀礼》云：“君十年前一贱徒，盗贩杀人在法诛。江淮之间数逃逋，翻然改悔濯泥涂。先帝有诏曰赦诸，赐名怀礼握兵符。辛亥反侧清祚墟，坐镇东南安三吴。奸人不敢窥江都，狙杀花云好头颅。数君之罪岂曰无，数君之功不可诬。七尺躯，血模糊。乱世不死非丈夫。”《题五洲地图》云：“入门屋大乾坤窄，八荒四极在我室。手扪五岳皆平地，坐视沧海忽壁立。恍如上界一俯瞩，三分尘土水居七。又如置身洪荒前，当时不见一人迹。昆仑之外原无山，余气磅礴散万脉。东南诸国临大水，西北川原岂终极。乃知大块非无垠，直若盆水浮败叶。关塞古今称形胜，自我视之皆智力。图中斑驳五色分，人种国界辨明晰。世上沿革血染成，此图变更乍朝夕。人间无日无干戈，一万年后知何色。起来取图裂粉碎，无地存身计亦得。回头新月照空墙，似闻吴贸嫦娥微叹息。”云史佐吴子玉幕多年，外传子玉诗句，多半出云史手笔。子玉败，云史亦浮沉海上。成败不足论，其人亦一奇男子也。

九二、吴子玉兵败后，乘兵舰缘江西上。所作诗篇，其佳句流传于外者：“眼前风物皆吾有，两岸楼台万顷田。”“吴头楚尾三千里，卷上珠帘看一回。”“帘外东风吹细雨，酒香飞入洞庭湖。”“春风春雨无穷尽，帝子仙人归不归？”等句，俱有气象。

九三、赛金花事，樊樊山前后《彩云曲》外，尚有王部昀之《彩云曲》，薛秀玉之《老妓行》，并长庆体，余前已举之。彩云在未遇洪文卿以前，尚有一逸事。彩云初张艳帜于吴门，尚雏娃也。某日，苏人潘某，偕一伟丈夫至，征彩云侑酒。其人气概雄杰，箕踞坐。临去，置千金席上，云一月后当来亲迎也。养母不知其人为谁，询诸潘某，则曰：此李兆受也。养母大惊，谋偕遁。潘某止之曰：偕遁则终不能出其网罗，而生命危矣；不如匿女而诡告以遁。养母如其言。月余，伟丈夫果来，养母长跪请罪曰：女已遁矣，谨以千金奉璧。其人大怒，连批其颊，置千金不顾而去。此事蒋丈志范为余言，丈盖得之于潘某者。似亦可加以渲染成诗，以补樊王诸作之遗。然余疑彩云雏年，与李兆受不可能相接，潘说似未可信。至近人咏彩云事者，就余所见，尚有安徽袁小偶（祖光）主事《赛娘曲》十首，云：“十五盈盈碧玉姿，状元夫婿定情时。蓝桥霜杵盟无准，记取前身负阿儿。”“万里风帆共泛槎，雪儿慧舌解声牙。等闲学得天魔舞，碧眼争瞧萼绿华。”“雪满貂冠护送归，天河曾记访支机。浣纱姊妹争相妒，娇贵新披一品衣。”“曾说凭肩誓女牛，秋风肠断思悠悠。教成歌舞黄金尽，惆怅尚书燕子楼。”“优昙现后渺难寻，谁许鸳鸯觅故林？我自恨卿卿恨我，琵琶不解《白头吟》。”“艳帜重张十丈红，渔阳鼓震战常┱。天教老作胭脂虎，保护全城第一功。”“风紧桐花徙凤窠，南山鸟入北山罗。珍珠鬻尽衣全赭，新鬼揶揄恶呓多。”“飞絮沾泥太可怜，网开一面释前愆。秋官毕竟多情种，不要儿家买命钱。”“阊闾门外卷秋涛，商妇船归月正高。信有欢场小收煞，张筵老却郑樱桃。”“回首春风暗自伤，三生禅劫话沧桑。都将孽海情天事，讠刍唱江南老赛娘。”我邑孙希孟（景贤）法曹有《客有道秋纺故妓事感叹赋成四律》云：“十样蛮笺纪事新，月坊风陌省前尘。楼名重译标南部，户聚三星拱北辰。长爪教量沧海浅，细眉愁见远山颦。绿衫年少休轻薄，谁倚鹅笼顷刻身？”“双凤城西一水斜，狄鞮妙绝旧倡家。新妆巧作朝天髻，故锦轻縻奉使槎。秘殿仓根深宿燕，明湖高树少藏鸦。游人目送金车过，错认天家女史花。”“赭衣玄鬓意难平，但祝啼乌似有情。太学党人初逐捕，灞陵老将昔知名。罪标青简冤难洗，骨腐缣囊裹不成。一样楚囚应对泣，燕支零乱异平生。”“车马阊门老大回，青楼大道驻轻雷。前身因果三生石，小劫河山一寸灰。锁骨容光夸绝世，画眉图史见惊才。水天赌说长安酒，拥髻休镫有剩哀。”孙诗绝工，上追樊南。抗战前数年，云尚在人间。师师老去，白发青裙，梦影东华，樊楼灯火，知有不堪回首者矣。

九四、郑太夷早年诗云：“用辽犹足支天下，北睇云山万叠青。”野心如此。其后伪满洲国之僭立，此老固蓄意已久也。

九五、近人为宋诗者，专务为瘦硬清苦，落花、游仙等题，皆不屑为之，亦不能为之。独陈弢庵、陈苍虬二家七律，能兼学西昆。弢庵有《落花》四首云：“楼台风日忆年时，茵溷相怜等此悲。着地可应愁踏损，寻舂只自怨来迟。繁华早忏三生业，衰谢难酬一顾知。岂独汉宫传烛感，满城何限事如棋。”“冶蜂痴蝶太猖狂，不替灵修惜众芳。本意阴晴容养艳，那知风雨趣收场。昨宵秉烛犹张乐，别院飞英已命觞。油幕彩幡竟何用？空枝斜日百回肠。”“生灭原知色即空，眼看倾国付东风。惊回绮梦憎啼鸟，罥入情丝奈纲虫。雨里罗衾寒不耐，春阑《金缕》曲方终。返生香岂人间有，除奏通明问碧翁。”“流水前溪去不留，余香淡荡碧池头。燕街鱼唼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委蜕大难求净土，伤心最是近高楼。庇根枝叶从来重，长夏阴成且小休。”王静安先生自沉颐和园之前一夕，曾取此诗后二首，为人书扇，部下流传，误以为玉溪生之作。又《后落花诗》四首云：“恨紫愁红又一时，开犹溅泪落滋悲。世尘起灭优昙幻，风信蹉跎苦栋迟。水面成文随处可，泥中多日自家知。绿阴回首池塘换，忍覆长安乱后棋。”“蓦地风来似虎狂，荃兰曾不改芬芳。濛濛留坐香三日，草草辞枝梦一场。含笑蜜脾从汝割，将离婪尾有谁觞？无端更茹冬青痛，天上人间总断肠。”“柳绵榆荚各漫空，轮转阎浮共一风。啼晓但闻奈何鸟，抱香不死可怜虫。东扶西倒浑如醉，北胜南强未有终。为谢砑光赓舞曲，鬓丝秃尽净名翁。”“底急韶华不我留？余春惜取曲江头。纵横满地谁能扫？高下随风那自由。几树棠梨差可绾，旧时花萼岂无楼。夜阑犹剔残灯照，心恋空枝敢即休。”切时势，切身分，所以为佳。苍虬集中落花诗甚多，其警句如“巾因奉佛余心结，衣为留仙有皱裾。”“一往清狂曾不悔，百年惆怅与谁同”？“早识漏因偿漏果，岂知深色换深愁。”“香色有情甘住著，虚空无尽极思量。”皆工。

九六、余十九岁时，为《近代诗评》一文，衡量并世诗流，凡一百家，括以四派，略云：“诗学之盛，极于晚清，跨元越明，厥涂有四：办香北宋，私淑西江，法梅王以炼思，本苏黄以植干，经巢、伏敔、蝯叟，振之于先；散原、海藏、苍虬，大之于后，此一派也。远规两汉，旁绍六朝，振采蜚英，《骚》心《选》理，白香、湘绮，凤鸣于湖衡；百足、裴村，鹰扬于楚蜀，此一派也。无分唐宋，并咀英华，要以敷鬯为宗，不以苦僻为尚，抱冰一老，领袖群贤；樊易承之，拓为宏丽，此一派也。驱役新意，供我篇章，越世高谈，自辟户牖，公度、南海，蔚为大国；复生观云，并足附庸，此一派也。”实则近代诗派，此四者外，尚有西昆一派。此派极盛于光绪季年，尔时湘乡李亦元（希圣）、曾重伯（广钧）、吴县曹君直（元忠）、汪衮甫（荣宝）、我乡张璚隐（鸿）、徐少逵（兆玮）诸公，同官京曹，皆从事昆体，结社酬唱，相戒不作西江语。稍有出入，辄用诟病，一以隐约褥丽为工。亦元有《雁影斋诗》，重伯有《环天室诗》，俱惊才绝艳，名重艺林。曹君直、汪衮甫、徐少逵致力玉溪最深，善集玉溪句，天衣无缝，不啻若自其口出。璚隐丈诗得雄直气，虽宗西昆，时出入于他派。丈原名澂，字隐南，别署蛮公。光绪甲辰进士，官外务部郎中，记名御史，仁川领事。廷试时，读卷大臣进呈十卷中，丈居首选。以策对主张立宪。忤慈禧旨，抑置三甲一名，遂失大魁。闻者惜之。所著《蛮巢诗存》一卷，录其有关掌故者数首于此。《游仙》云：“淮南霞举上琼霄，月珮星冠拥侍僚。飞剑斩蛟江左重，吹箫引凤大郎娇。朝朝靧面红桃雪，夜夜归心碧树潮。莫说神州多弱水，跨辚乘鹤白逍遥。”按此首指李合肥也。“斩蛟”句谓其平洪、杨事，“引凤”句谓鸿章子经方，久旅日本，曾纳日妇，时论谓经方为日本驸马。鸿章与日本姻娅，乃始终言和。及甲午丧败赔款，犹谓鸿章有意卖国也。“靧面”句谓鸿章用电气浴也。第二首云：“玉枢高捧领群仙，宝篆元文秘九天。先遣赤龙迎柳毅，莫教白雀跨张坚。八公丹表淮王起，三岛黄云汉使旋。毕竟登盘只仙李，蟠根月窟已千年。”按此首“赤龙”句谓两江总督刘坤一，以钦差大臣，督办东征军务，驻山海关。“白雀”句谓湖广总督张之洞移督两江，代刘氏。“淮王”句谓恭邸入枢。“汉使”句谓侍郎张荫桓、巡抚邵友濂为全权大臣，赴日本会议，至广岛，日本拒之，遂返国。末二句谓和议之责，终推李鸿章也。第三首云：“丁甲神兵只自夸，天符枉召阿香车。拖肠淮鼠原无赡，昂首神鳘自砺牙。风刃霜轮甘堕落，金科玉律惜参差。碧佻早识封姨恶，悔作瑶阶旌节花。”此首咏卫汝贵也。第四首云：“懒向潇湘领洞庭，鹤符手捧赴丹廷。玉龙鳞甲颓云白，金虎搀枪扫地青。元女奇书竟何益？黄公神咒忽无灵。岳阳楼上乘鸾过，愁倚西风玉笛听。”此首咏吴大征也。首二句谓大征以湖南巡抚请缨出关，三、四句谓田家庄大雪军败。第五首云：“月斧云斤动九天，芙蓉城郭倚秋烟。当关猛将谢仙火，横海灵槎太乙莲。万劫长埋金鹤泪，九宫枉费玉蚨钱。蓬莱方丈知何在？回首沧桑意惘然。”此首哀旅顺也。

九七、庆亲王奕匡当国时，颇有贪贿名。璚隐丈有《长安有狭邪行》刺之，曰：“长安有狭邪，乃在城西隅。幽径辟朱邸，青楼夹通衢。入门玉作砌，叩户金为铺。中有婵娟子，自名倾城妹。月珠约花额，虹璧融罗肤。金张诸豪贵，车马闲且都。百万碧玉钏，千万翠羽孺。黄金何足贵，难买颜欢娱。鞠卺升华堂，主人骄难扶。星眸睨左右，夜梦倚白榆。王母开口笑，莲骁共投壶。诸子非泰箍，吉语相为谀。尔莞开颜晒，荣赏如分符。主倦欲送客，众客容次且。云有不腆物，备赏苍头奴。得收为厚幸，夸耀及妻孥。宾朋相告语，指日登天涂。吁嗟世间人，狭邪诚足趋。”此诗采藻艳发，泽古功深，描摹情态，曲尽其致，传之他年，足当诗史也。

九八、刘淑英，安福人，庐陵王蔼妻。父铎，为扬州太守，死珰难。淑英工书画诗文，善舞剑，年十八而寡。尝到股疗姑疾。甲申国变，自矢报国，集家童百人，倾资募成一旅，淑英自擐甲佩剑训练之。顺治三年，楚将张先璧驻永新，淑英领所部赴焉。张奇其才，欲娶之，淑英不可。张散遣其部众，淑英愤恨卒。临卒闻雷，有诗云：“迅雷欲雨清且幽，天公慰我困龙愁。卿卿莫道归来晚，收拾闲云补衲头。”吾邑赵孝在（允怀）《小松石斋诗集》中有《刘淑英》长古一首，爰录之，而志其本事如此。诗云：“山川间气锺巾帼，孝以事亲忠报国。读曲先悲黄鹄单，挥戈欲挽红轮仄。有明十传王气销，珠囊已失金瓯摇。残山剩水不可保，风尘遍地军声嚣。义旗卓然起吉阳，银刀一队泼水光。健儿帐下敢仰枧，霜袍雪锁神扬扬。万金手散结死土，童仆咸思耀青紫。城名何处记夫人？军号传闻比孃子。孤军无援虑穷蹙，转战乡关思有属。衡湘客将来建牙，愿以偏师听约束。辕门鼓吹声如雷，绣旗锦伞翩然来。入营一揖光四照，春风玉帐花齐开。丰容想见花为侣，何况龙韬受元女。可怜闺阁才太奇，不觉须眉气先沮。军中有律戒师婚，冰上无端传吉语。兰心一点烈焰生，腰下莲锷铿然鸣。忠贞家法世相守，污耳何意闻此声。此行孟浪殊自伤，援桴惭愧称勤王。飘零部曲散已尽，铁衣透渍红冰凉。刁斗无声千帐静，砭骨秋风人卧病。一丸孤月痛埋云，千古丹心明似镜。呜呼！不死于节实死节，死节兼之忠且烈。一事犹怜恨莫消，沙场未洒桃花血。唐公主，冼夫人。生虽异世情相亲，可惜成败难同论。沈云英，秦良玉。得此三人如鼎足，可惜当时隔芳躅。明书不讳言义兵，兹事奇更非常情。我为作诗韵金石，传唱庐陵刘淑英。”诗虽不脱乾嘉格调，然亦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