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瓠室诗话

宝竹坡少宗伯（廷）著有《偶斋诗草》。兹录其《大考左迁》云：“老娘三十倒绷儿，献赋金銮色忸怩。中允左迁天有意，小臣诗笔近王维。”此乃由衷之言，诗人之诗也。警句，五言《飞来峰题壁》云：“涧冷泉声涩，云寒山翠乾。”《下苇甸》云：“危径压流水，奇峰带乱花。”《始登盘山》云：“岩悬树立空，坡削路在涧。”《寄焦山芥航上人》云：“寒涛截四面，无路来红尘。”七言《送善汝明之凤台》云：“老近生离如死别，途穷作客胜居家。”《三月三日游昆明湖》云：“上巳风光宜过雨，北方韶景在残春。”《初夏雨晴》云：“欲落枣花随雨堕，半舒蕉叶借风开。”《撷秀山房雨中夜坐》云：“湿云浸树滴成雨，秋气滞山旋作风。”《陶然亭》云：“芦芽贴地平如草，山影黏天薄似烟。”写景摅情，惟妙惟肖。公卒于光绪庚寅十一月十一日，年五十一。

汀州康步崖（泳），竹坡侍郎门人也。壬辰成进士，授中书。宣统庚戌秋，余遇之于京师。读其《漫斋诗稿桃村口占》云：“梨花初放杏花残，两涧清泉漱石寒。坐笑白云忙底事，出山容易作霖难。”此出山时作，惜有意治术，世无用之者。断句如“东风吹宿草，绿意满汀洲”，“自辞江上月，不见岭头梅”，“积雨鸣春涧，阴云裹乱山”，“峭岩缠积雪，枯树拥寒云”，“风花临塞尽，云雾出关愁”（《古北口旅舍题壁》），“乱风撩石斗，积电划山开”（《密云道中》），皆格守偶斋矩。吾邑刘健之丈（体乾）乃文庄公（秉璋）冢嗣，以废生官江苏道员，榷湖南鹾税。沧桑后，隐居沪渎。善谈论，尤精子部。偶一作诗，有《感旧吟咏翁文恭公》云：“世业韦平帝者师，风云经济共相期。《会昌一品》新刊集，半是评碑读画诗。”（戊戌，公自书春帖：“经济惭长策，风云入壮怀。）”《咏陆文烈中丞》（锤琦，萧山人）云：“山逢危处平心过，路到穷时放胆行。（二句君诗。）荦荦两言觇所学，男儿端不愧平生。”二诗可入史乘。文烈诗颇少见，赖此得传。丈卒于庚午七月，年五十八。刘锡之丈（体蕃）乃健之丈从弟，光绪癸卯，以诸生举经济特科。宣统初元，官湖北候补道。沧桑后，隐居于沪积年。己卯季秋，沪人开语文会所，陈设有贝叶经、泉币诸古物，丈约余往观。丈赋诗云：“西风鸣脱叶，穷巷寡尘事。爰邀素心人，著屐游海市。市楼高五层，中列古文字。岣蝼神《禹碑》，焦山《瘗鹤志》。复有龟甲文，可证钟鼎识。货布与货泉，一一罗形器。有清一代钱，想见宝源制。最奇贝叶经，梵字殊诡异。疑从天竺来，或是达摩遗。吾侪幸樗散，遭乱仍避地。收罗恨无力，怀古空睥眙。归路踏斜阳，梵钟摇佛寺。”余既归，先作此奇之，以为隍引云：“久闻释氏传，金经写贝叶。羊城昔有此，梁僧所手植。一名菩提树，移根白玉竺。（粱天监中，天竺僧携贝多树植于广州北门城内光孝寺。）光孝古寺中，四株具行列。寺僧拾叶浸，捣纱与绢匹。（寺僧拾枯叶，温浸捶捣，制成纱，曰‘菩提纱’。）粤人市写经，嘉庆一火绝。（嘉庆二十三年，树毁于火。）余生恨已晚，至老未目击。今逢沪会开，层楼聚珍物。锡丈吾乡彦，穷巷枉车辙。招邀同往观，不惮共登陟。观纱色棕黄，梵字何须识。（有贝叶经二幅，皆棕黄色，颇细致。广仅二寸，长盈尺，梵文皆直行。）更观古贝制（古币），狭小而明洁。（二贝为朋，周诗：‘锡我百朋。’乃小海螺壳也。）清钱公母钩，乾隆济直局。（乾隆钱背面有清文‘济局’、‘直局’。字样，俗呼为‘公钩’、‘母钩’。钱。）观一而得三，狂喜类禅悦。吾侪各衰老，惟吟畅胸臆。愿公亦高咏，取舍各有得。世方叹无钱，（沪市缺钱将半载矣。）制贝正可学。谐语供一噱，不避世人责。”

歙县徐丹甫茂才，原名受麇，后改名识耜，字澹甫，乃广州名士铁生观察荣之孙。咸丰洪、杨之乱，徐公为抗嘉湖道，督兵援徽，屡捷，后于渔亭战没。徽人士钦其亮节，留葬郡郊，子孙守墓，遂为歙人。丹甫工诗文，精隶楷，善画梅，有祖风。侨沪教授十余年，今年逾八十矣。其诗文曰《芳蠲心室集》，许际唐编修为作序。余曾见之，简雅类温、邢。君以贫居，犹未梓也。兹录其《曾闻一首集李璧碑字》云：“蕃条齐耸秀，一叶报先零。海日秋当阁，人烟晓入庭。披书寻古味，作客宝传经。好学文中子，曾闻道不形。”余尤爱其“一花开丑石，万雀乐丰田”二语，明秀似中唐人。又录其《抒志文》一篇，序曰：“偶购得澄清堂残帖王札数通，草书极超逸。予性好种植而无资，归隐，乃集以抒志。”其文曰：“吾乡，山州也。欲求荒丘一二顷平者，极难得。若近住宅，益不可见求之，久悬诸心。去冬还里，见有水不患无雨、少可经理者，但得数亩，不足慰吾怀。然在此间，亦有可喜，如办好竹名果，能遣春秋佳日。吾当以家事付诸后人，行坐手一杖，就阴晴，领生意，便安乐耳。”此文集右军书，便得其闲静之趣，令人百读不厌。

长沙郑叔进学使（沅），一号习叟。甲午探花，官至侍读。壬寅，典试甘肃。己酉，提学四川，举曹镶蘅为拔萃，贡于朝。余赠诗所谓“榧楠拔帛竹”是也。沧桑后，鬻宇于沪。有题予《皖雅》一律云：“颓波不已镇愁予，天问还应溯邃初。赖有高人扶大雅，忽惊椽笔照幽居。桐城文字千秋业，淮水勋名百战余。分付老儒勤掇拾，虹光静夜亘精庐。”《题凌光庭冰髯雪笠图》句云：“归人千顷玉，取酒一家春。”甲戌冬，以鬻字过劳，患右手足偏枯，中风不语，而饮啖仍甚健。左手能作书，与人酬答如旧。今病七载，年七十五矣。每日兀坐，观书不倦。《大易》所谓“贞疾养年”者也。

杨留姹先生以翰林出守蒋州。国变后，栖隐南北垂三十载矣。甲戌初秋，逢先生七秩，予赋诗为寿。起四语云：“先生归蓟北，《诗话》重江南。（谓所著《雪桥诗话》。）纸价春潮长，文心净域参。”先生赐诗云：“相将曾几载，小别已周星。七十今逾岁，三缄早作铭。诗留《寒瘦集》，语谢《短长经》。风雨淞南路，乾坤一草亭。”先一年，余贱辰，先生集杜句为楹帖寄赠，云：“清诗近道要，空谷滞斯人。”予迂拙无似，乃荷名流睹睹，可感也。己卯残腊，先生有《小极初愈拔可先期馈岁并寄示诗稿定本赋此代简》一律云：“枝藤闲倚似枯僧，砚箧慵开已见冰。病偶侵人常不药，天徒贫我更何能。称心事少言弥简，载酒人来量渐增。旧喜读书今懒读，新篇何意贶良朋。”拔可，其门人也。庚辰初春，先生和予《元旦》诗云：“铲地东风欺客梦，绿杨真作两家春。”盖谓居沪时，寄寓相近也。穷居鬻文，初秋八日，以痢疾卒，弥可伤已。余赋挽歌云：“酒德温能克，帛山夏亦寒。”可云实录。

置宅先生晚号圣遗居士，以良乡圣水而名兹，又见其己卯、庚辰遣稿。《题萧悬画》云：“独立空山雪作堆，柴门终日未曾开。南邻酒伴多情甚，特向寒厅送暖回。”《孙文正师癸亥春闱墨迹》云：“数语终身诵有余，青灯照壁状元书。低回七十年前事，长拜荷衣上学初。”（师视学湖北，先大夫赏乞书楹帖，句为“欲能则学，欲知则问；守身如玉，守口如瓶。”羲入学时，命逊之书室。）澹静之气，溢于楮墨间。先生哲嗣懿涑，字实甫，能文，传其家学。

长沙饶石顽舍人（智元），一字珊叔，余故人也。文藻富丽，诗宗卢音，著有《十国杂事诗》、《明史宫词》，皆传于世。余于丰丑、壬寅间，遇之于沪上。君出示其《湘渌馆诗稿》，余爱而录存数首。《一宿河怀黎五锦彝》云：“落日下高林，漠漠寒烟晦。空山调素琴，相思碧云外。”《石门关》云：“凉月梦中梦，秋云山上山。双珠何处寄，迷路石门闺。”《阅碧湖吟社诗卷》云：“嘉宴堂前草树漫，微风细雨寺钟寒。扁舟今夜昭潭月，苦忆高人释敬安。”（释敬安，一字寄禅。其《碧湖秋宴》句云：“细雨池塘晚，微风草树秋。”）其为孝廉时，尝与曾重伯孝廉同咏《楚南古迹联句》。兹录《宝露坛》云：“翠帝山裳谒九疑（重），丹姬水佩阻重离。空间宝露埋银瓮（珊），不见祥风返桂旗。玉永辞王母国重，金茎遥启《汉宫仪》。箫韶峰下遗弓剑（珊），松柏长邻燧氏碑（重）。”此诗可谓工力悉敌。君断句如“人烟团水驿，春雪犯山城”，“十二红兰双燕语，黄昏微雨更无人”，均佳。君后改捐陕西候补道。国变后，流寓京师。甲寅岁，以文字触时忌遇害，年五十许。后害君者亦不得其死，而君之冤雪矣。冢嗣伯亮，能文学，惜早逝。清道人者，临川李梅庵太史（瑞清）也。光绪乙未庶常，未散馆，改江南候补道，充两江师范学堂监督累岁。宣统三年，署江甯提学使。九月，江藩、樊增祥以时艰委印去，江督张公人骏檄君署藩司。十一月，弃官赴沪，一贫如洗，以善写魏碑，爰黄冠隐居，卖字为生。庚申秋卒，年五十四。其家人刊其遣集，而《感怀》二首效《选》体者阙如。其戚饶石顽尝录示余，兹为补录于此。其一云：“美人伤迟暮，抗袂凌云翔。九州纷总总，缫马观遐荒。王母在瑶墟，我欲展中肠。流沙极千里，雷渊不可杭。赤蝗若巨象，壶逢正敷张。彷徉无所倚，回轫趋朔方。朔方常苦寒，连龙鼓纵衡。积冰山峨峨，飞雪浩茫茫。求仙徒虚辞，不如还故乡。药石驻颓龄，反恐多害伤。愚夫惑神怪，君子正厥行。励德苟不懈，胡惧外物戕。”其二云：“神龙怀奇翼，乃在灵渊藏。常恐岁月晚，百卉委风霜。噎噎结沈阴，白日翳无光。烈士独慷慨，抚剑观八方。四海扬洪波，天地为低昂。忧来如茧丝，绵绵方未央。哀啸入青云，此曲断人肠。岁寒知松柏，世乱须贤良。非无万里翮，天路阻且长。我欲迥阳辔，使之复东翔。微躯焉足怀，君恩不可忘。”此诗戊戌冬作，盖伤心人之言也。（按，清道人遗集乃江右友人胡幼腴观察赠余者，并记于此。）

如皋冒鹤亭部郎（广生）与余三世世交。既相识，又四十年矣。己卯春，余作《转轴歌》一篇赠之，云：“君今六七我七六，世事翻胜如转轴。登第才看东海桑，（君于光绪甲午江南秋闱获捷）。焚书又作荒年谷。世谊文坛各有成，输君独占少时名。摘樱啖荔历南北，粤海燕山空复情。”（君与余皆生长于粤东）。君和云：“嗟君与我逢百六，坐视东南倾地轴。熟知穷老气愈昌，人日有诗题到谷。文字波澜晚更成，后山吟榻有声名。酒边却少刘贡父（谓禺生），共话天涯海角情。”余读哲嗣孝鲁世兄（名景，年三十）《夜坐》诗，叹为佳绝。赋赠鹤亭兄，聊以为贺云：“旧德门庭毓好春，家山离乱未为贫。久闻胙史能充腹，难得生儿是解人。劫外斜川娱晚岁，膝间文度号奇珍。百年水绘遗风在，应有歌谣继后尘。”附录孝鲁三世兄《和默存夜坐韵》诗云此：“虚幌吹灯阗不欢，流亡道路有饥寒。惊鸟绕树月初晕，落叶扫阶声尚乾。肝胆向人终郁勃，情怀如水自弥漫。无边夜色归坚坐，哀乐中年损谢安。”又《题觚庵诗集绝句》云：“郁陶天地色悲凉，度陇高吟气益苍。能道群羊去如水，不教斛律擅穷荒。”均隽永可诵。

新建夏剑丞观察（敬观），一字映庵，甲午弱冠举于乡。光宣间，尝官苏垣。以提学樊恭煦未到任，署提学使两月。余往来苏、沪，为其幕宾。将归，犒从者英银二饼。其继配左夫人，有文学，善词。闻之，坚不许仆人受。于以知文襄太传之以俭德冶家，夫人特效焉。（夫人为文襄公孙，出于第三房。）余犹记偶逢祀典，抚、藩、学、臬，皆莅行礼，君班在左子异廉访（孝同）上。廉访，君叔岳也，有不豫之色。君后语人曰：“非敢僭也，礼在，则然耳。”爰记之，以见当时故事。今郎君承繁、叔庶、承诗、幼达，皆左夫人出。沧桑后，君年五十余矣，犹游西秦、登华岳。过王猛读书台，赋诗云：“违世人谁不见疏，贵吾所学要深储。何当尽绝浮华士，来傍台前更读书。”颇有豪气。归来绘华山诸景，鬻于市。余赠君诗有“养母不求仕，画山能卖钱”之句。令子幼达善绘，能继其家风。今岁初夏，余七七诞辰，幼达绘《春山图》为寿，闲澹可喜。余题诗云：“夏家法尚能攀，长日如年未肯闲。隐隐烟村一丛树，烦君淡冶写《春山》。”幼达和之，有“七七高年真矍铄，俨如瀛渔见蓬山”之句。并纪之，喜故人之有子也。

闽县李拔可太守（宣龚），吾故人也。光绪甲午，君年十九，举于乡。尝于丁未、戊申间，以司马权桃源令，淮西僻壤也，濒于洪泽，地瘠民贫。君下车，为民筹生计。集款设工厂，教民以艺，俾日用之物有赖，无假外求。又于城濠十里，种柳养鱼，为他年之利。次年春蝗，教民驱扑，秉畀炎火。是岁，蝗不成灾，而君行矣。甯藩樊樊山嘉之，檄署上元令。君厌迎送之烦，辞不赴。樊山批牍曰：“傲不可长。”君乃去而之他，纳粟为湖北知府。卒亥夏入都。既遘沧桑之变，遂隐于沪市。近刻生平所为诗曰《硕果亭集》，而《丙子入蜀》诸篇尤戛戛独造，令人读之若游其际焉。兹录《峡行》云：“楚山坚重扃，走蜀俨无路。谁开禁门键，东望塞反顾。回风变萧瑟，峡雨糁成雾。滩形眩旋磨，水势急漂杵。”又云：“巫云十二峰，窈窕鸾凤举。靓妆入明镜，倒影更媚妩。峡深积嘘吸，天远答修语。杜鹃叫苍壁，宿瘿滴锺乳。近人草木气，赤日不能午。导江利用曲，捍水在一阻。”又云：“夔门双石阙，插江画鸿沟。能令出地舟，于此回万牛。夏涨没滟，瞿塘谁敢浮。江底况铁锁，真如扼咽喉。其巅白帝城，存亡迹空留。”《嘉州道中》云：“抱城绿野与江平，路入嘉州水更清。松气日光三百里，峨眉天半片云横。”《夹江即目》云：“万里岷江洗眼来，水田无处起尘埃。古榕几树栖归鹭，错认辛夷五月开。”《荔支》云：“蜀道何曾听子规，归心自与水争驰。三更失去乌尤寺，却向渝州见荔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