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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炉诗话
致尧又有诗云:“拥鼻悲吟一向愁,寒更转尽未回头。绿屏无睡秋分簟,红叶伤时月满楼。却要因循添逸兴,若为趋竞怆离忧。殷勤凭仗官渠水,为到西溪动钓舟。”天复二年,昭宗在凤翔,宰相韦贻范遭丧图起复,不肯草制,忤李茂贞意。“趋竞”,谓贻范也。“离忧”,谓有去志而思西溪钓舟也。问曰:“君于致尧诗何太拳拳?”答曰:“弘、嘉人惟求词,不求意,故敢轻忽大历。余故举唐末诗之有意者,以破天下之障。人能于唐诗一二字中见透其意,即脱宋、明之病,仙人灵丹,岂须升斗?”致尧又有诗云:“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亦必伤时之作。
唐人于诗中用意,有在一二字中,不说破不觉,说破则其意焕然者。如崔国辅《魏宫词》云:“朝日点红妆,拟上铜雀台。画眉犹未了,魏帝使人催。”称“帝”者,曹丕也。下一“帝”字,而其母“终彘不食其馀”之语自见,严于钺矣!《诗归》评“媚甚”。呵呵!
韩《寒食》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唐之亡国由于宦官握兵,实代宗授之以柄。此诗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见意,唐诗之通于《春秋》者也。
问曰:“诗有惟词而无意者乎?”答曰:“唐时已有之,明人为甚,宋人却少。如李义山《挽昭肃皇帝》诗‘海迷求药使,雪隔献桃人’是也。弘、嘉人凑丽字以成句,凑丽句以成篇,便有词无意。宋不剿说,故无此病。”
唐人作诗最重意,不顾功令。省试诗多是六联。祖咏《终南馀雪》云:“终南阴岭秀,积雪浮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二联便呈主司,云“意尽”。唐人自重如此。
诗惟求词采则甚易,明人优为之;有意则措词不胜其难。以明之亡国言之,君非无过,始则靳于赈荒以成贼势,中则不能罄扫阖宫所有以赡军,终则误谓国君当死社稷,不肯南巡以图恢复。死社稷乃天子守土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播迁而复振者多矣,岂可与城俱尽哉!而死难之烈,高出千古。言其死难甚易,则其过端直陈之,既已不忍,又同于宋人;微言之,又同于义山之《重有感》诗,直俟七百年後之人始知作者之意,其间不能解而诟病之如顾东桥者何限乎!有意之诗其难如此,所以明朝无意之诗积几充架也。义山《重有感》云:“玉帐牙旗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击高秋?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常熟钱龙惕夕公解曰:“太和九年十月,以前广州节度使王茂元为泾原节度使,逾月李训事作,茂元在泾原,故曰‘得上游’也。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三上疏问王涯等罪名,仇士良为之惕惧,故曰‘窦融表已来关右’也。初获郑注,京师戒严,茂元与坊节度使萧弘皆勒兵备非常,故曰‘陶侃军宜次石头’也。士良辈知事连天子,相与愤怨,帝惧,伪不语,宦官得肆志杀戮,则蛟龙失水矣。涯等既死,举朝胁息,诸藩镇亦皆观望不前,谁为高秋之鹰隼,快意一击耶?曰‘更无’者,伤之亦望之也。至于‘昼号夜哭’,‘雪涕星关’,而感益深矣。”夫《有感》长韵律二篇既为甘露之变而作,则《重有感》可知。而余读之,殊不能领,见夕公注,不觉自失,以其命意视《无题》诗更奥故也。杨、刘、钱之西昆,直是儿童之见,余注《无题》诗名为《发微》,盖以此故。贺黄公说此诗大意同夕公。又有曰:“顾华玉讥此诗云:‘所言何事?次联粗浅不成风调。古人纪事必明白,褒贬乃隐约,未有如此者。’华玉之论,何以服人?”余谓觉范言“诗至义山为一厄”,浅夫类然,何必东桥?晚唐诗难读如此,况盛唐乎?
诗意之明显者,无可著论,惟意之隐僻者,词必纡回婉曲,必须发明。温飞卿《过陈琳墓》诗,意有望于君相也。飞卿于邂逅无聊中,语言开罪于宣宗,又为令狐所嫉,遂被远贬。陈琳为袁绍作檄,辱及曹操之祖先,可谓酷毒矣。操能赦而用之,视宣宗何如哉?又不可将曹操比宣宗,故托之陈琳,以便于措词,亦未必真过其墓也。起曰“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零过古坟”,言神交,叙题面,以引起下文也。“词客有灵应识我”,刺令狐之无目也。“霸才无主始怜君”,“怜”字诗中多作“羡”字解,因今日无霸才之君,大度容人之过如孟德者,是以深羡于君。“石麟埋没藏春草”,赋实境也。“铜雀荒凉起暮”,忆孟德也。此句是一诗之主意。“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言将受辟于藩府,永为朝廷所弃绝,无复可望也。怨而不怒,深得风人之意。以李颀之“新加大邑绶仍黄,近与单车向洛阳。顾盼一过丞相府,风流三接令公香”,“知君官属大司农,诏幸骊山职事雄。岁发金钱供御府,昼看仙液注离宫”等视此,直是应酬死句。
起联如李远之“有客新从赵地回,自言曾上古丛台”,太伤平浅。刘禹锡之“王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稍胜。而少陵之“童稚情亲四十年,中间消息两茫然”,能使次联“更为後会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别筵”倍添精彩,更胜之矣。至于义山之“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则势如危峰矗天,当面崛起,唐诗中所少者。而“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乃是具文见意之法。起联以引起下文而虚做者,常道也。起联若实,次联反虚,是为定法。
结句收束上文者,正法也;宕开者,别法也。上官昭容之评沈、宋,贵有馀力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贵有远神也。义山《马嵬》诗一代杰作,惜于结语说破。绝句是合,律及长诗是结。温飞卿《五丈原》诗以“谯周”结武侯,《春日偶成》以“钓渚”结旅情。刘长卿之“白马翩翩春草绿,邵陵西去猎平原”,宕开者也。子美《褥段》诗之“振我粗席尘,愧客茹藜羹”,收上文者也。此法人用者多。
严沧浪云:“中联易得好句,结难,起更难。”
问曰:“措词如何?”答曰:“诗人措词,颇似禅家下语。禅家问曰如何是佛?非问佛,探其迷悟也;以三身四智对,谓之韩卢逐兔,契棒有分。门对曰‘乾屎橛’,作家语也。刘禹锡之《玄都观》二诗,是作家语。崔珏《鸳鸯》,郑谷《鹧鸪》,死说二物,全无自己,韩卢逐兔,契棒有分者也。禹锡诗,前人说破,见者易识,未说破者当以此意求之,乃不受瞒。不然,非落于宋,即堕于明,契棒未有了日在。”问曰:“唐人故意瞒人乎?”答曰:“祖师语岂曾瞒人,为人看不出,不得道祖师不瞒人。唐人诗岂曾瞒人,为人看不出,不得道唐人不瞒人也。其瞒宋人者浅,瞒明人者深。”
优柔敦厚,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戒,诗教也。唐人之词微而婉。王建《宫词》云:“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车驾六龙。”神尧以老聃为始祖,尊为玄元皇帝。“太平天子”,谓诸帝朝老聃也。礼,天子不乘奇车。“五色车”用汉武帝甲乙曰青、丙丁曰赤等事,刺天子乘奇车非礼也。周伯[A102]谓之“具文见意”。此杜元凯《左传序》语,谓不着议论而意自见。可见元人诗思深于明人多也。《宫词》又有曰:“龙烟日暖紫瞳瞳,宣政门当玉仗风。五刻阁前卿相出,下帘声在半天中。”意刺君臣隔阔,辞则尊崇殿陛。又曰:“射生宫女宿红妆,请得新弓各自张。临下马时齐赐酒,男儿跪拜谢君王。”刺服妖也,必是武宗王才人事。又曰:“千牛仗下放朝初,玉案旁边立起居。每日进来金凤纸,殿前无事不多书。”辞则庆幸平,意则讥刺蒙蔽,皆措词之可法者也。元人诗思之深入者,如丁鹤年《题梧竹轩》,结云:“中郎去後知音少,共负奇才奈老何!”用一伯喈总收二物,有力量,语复有寄托感人。《闻元顺帝殂于漠北》云:“仙家一笑乾坤老,谁御瑶池八骏归?”语不迫切而深于痛哭。明人谁有此耶?二百馀年,人才皆为二李粗浮声色所锢没,不知有此心路。
义山《龙池》诗云:“龙池赐酒敞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龙池,玄宗潜邸南池,沉而为池,即位後以为瑞应,赐名龙池,制《龙池乐》。杜审言之《龙池篇》,即乐歌也。开元、天宝共四十二年,赐酒于此者多矣,薛王侍宴自在前,寿王侍宴自在後,义山诗意非指一席之事而言之也。十四字中叙四十馀年事,扛鼎之笔也。玄宗厚兄弟而薄于其子,诗中隐然,入《三百篇》可也。苕溪渔隐谓杨妃时薛王之死已久。呵呵!
义山《马嵬》诗曰:“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叙天下大事而“六”“七”、“马”“牛”为对,恰似儿戏,扛鼎之笔也。高秉谓义山诗对偶精切。呵呵!人欲开口,先须开眼,开口则易,开眼则难。
《离骚》若干言,只“椒”、“兰”二字见意,谓子椒、子兰,谮屈公于王者也。又杂于诸草木中,见者不觉。古人之立言温厚如此。
明道非诗人,而刺新法君臣云:“未须愁日暮,天际是轻阴。”有道之言,乃尔蕴藉!求之明人,如“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六宫处处秋如水,不独长门玉漏长”,稀于晨星矣。“六宫”联咏武宗巡游。“小犬”联,太祖破陈友谅,贮其姬妾于别舍,李善长兄弟有窥觇者,故诗云然也。善长得罪以此事,季迪亦以此致重典,况于直出者乎?
诗苦于无意,有意矣又苦于无辞。如聂夷中之“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诗之所以难得也。
汉、魏也,晋、宋也,梁、陈也,三唐也,宋、元也,明也,不须看读,遥望气色,迥然有别。此何以哉。辞为之也,犹夫衣冠举止,可以观人也。有意无词,锦袄子上披蓑衣矣。
诗贵活句,贱死句。石曼卿《咏红梅》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于题甚切,而无丰致、无寄托,死句也。明人充栋之集,莫非是物,二李为尤甚耳。子瞻能识此病,故曰:“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其题画云:“野雁见人时,未起意先改。君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措词虽未似唐人,而能于画外见作画者鱼鸟不惊之致,乃活句也。咏物非自寄则规讽,郑谷《鹧鸪》,崔珏《鸳鸯》,已失此意,何况曼卿宋人耶!梅询退位而热中,其侄女咏蜡烛以刺之云:“樽前独垂泪,应为未灰心。”询见之有愧色。视《红梅》何如!
唐诗固有惊人好句,而其至善处在乎澹远含蓄,宋失含蓄,明失澹远。唐如李拯诗云:“紫宸朝罢缀鸾,丹凤楼前驻马看。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兵火後之荒凉,不言自见。但此法唐人用之已多,今不可用也。
诗不可以言求,当观其意。讥刺是人,不言其所为之恶,而言其爵位之尊,车服之美,而民疾之,以见其不堪,“君子偕老,副笄六珈”,“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是也。颂美是人,不言其所为之善,而言其容貌之盛,冠服之华,而民安之,以见其无愧,“缁衣之宜兮”,“服其命服”是也。乔谓汉、唐为黄河,《三百篇》为星宿海。
严沧浪云:“诗不可太着题,不在多使事。押韵不必有出处,有字不必拘来历。下字贵响,造语贵圆。意贵透彻,不可隔靴搔痒,语贵洒脱,不可拖泥带水。最忌骨重,最忌趁贴。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
唐人之命意,宋、明或有暗合者,至于措词,则如北出开原、铁岭,五官虽同,迥非辽左人之语言矣。郡中即事,若宋、明人为之,必是直陈本意。羊士谔云:“红衣落尽暗香残,叶上秋光白露寒。越女含情已无限,莫教长袖倚栏干!”余友贺黄公曰:“是以思妇比孤臣,寓留滞周南之感耳。”余谓今人作此诗,人必共以无谓讥之矣,那得不共作直陈本意之诗乎!风气使然,智者莫如之何!
禅者有云:“意能划句,句能划意,意句交驰,是为可畏。”夫意划句,宜也。而句亦能划意,与意交驰,不须禀意而行,故曰“可畏”。诗之措词,亦有然者,莫以字面求唐人也。临济再参黄公案,禅之句划意也。“薛王沉醉寿王醒”,诗之句划意也。
问曰:“造句炼字如何?”答曰:“造句乃诗之末务,炼字更小,汉人至渊明皆不出此。康乐诗矜贵之极,遂有琢句。梁、陈别论。陈伯玉复古之後,李、杜诸公偶一涉之,不以经意。中唐犹不甚重,至晚唐而人皆注意于此。所存既小,不能照顾通篇,以致神气萧飒。诗道至此,大厄运也。”
盛唐人之用字,实有後人难及处。如王右丞之“鸾舆迥出千门柳,阁道回看上苑花”,其用“迥出”、“回看”,景物如见。子美之“石出倒听枫叶下,橹摇背指菊花开”,亦然。而“野航恰受两三人”,“旭日散鸡豚”,“受”字、“散”字更非他字可易,甚不费力。“宿火焰炉灰”,“陷”字精确,虽衰飒犹好。至杜荀鹤之“风暖鸟声碎”,方干之“香粳倩水舂”,“碎”字、“倩”字费力甚矣!
宋人诗话多论字句,以致後人见闻愈狭。然炼字与琢句不同,琢句者,淘汰陈浊也。常言俗语,惟靖节、子美能用之;学此,便流于尧夫《击壤集》五七字为句之语录也。
祖咏之“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子美之“麒麟不动炉烟上,孔雀徐开扇影还”,其用“生”、“动”、“不动”、“徐开”字,能使诗意跃出,是造句之妙,非琢炼之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