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纪事

　

卷六十三

　　方干　刘驾　王驾　卫准　詹雄　顾非熊　司空图　秦韬玉　潘诚　胡骈　高骈　潘纬　武瓘　于邺　路德延　翁承赞　韩垂

　　方干

　　《早春》云：“运行元化不参差，四极中华共一时。正气才随灰律变，残寒便被柳条欺。水融大泽阳春觉，草绿陈根夜雨知。不信风光疾于箭，年来年去变霜髭。”

　　《越州使院竹》云：“莫见凌云飘粉箨，须知碍石作盘根。细看枝上蝉吟处，犹是笋时虫食痕。月送绿阴斜上砌，露凝寒色湿遮门。列仙终日逍遥地，鸟雀潜来不敢喧。”

　　《除夜》云：“玉漏斯须即达晨，四时吹转任风轮。寒灯短烬方烧腊，画角残声已报春。明日便为经岁客，昨朝犹是少年人。新正定数随年减，浮世惟应百遍新。”

　　干为人质野，每见人设三拜，曰：“礼数有三。”识者呼为“方三拜”。为人唇缺，连应十余举，遂归镜湖；后十数年，遇医补唇，年已老矣。镜湖人号曰“补唇先生”。《镜湖西岛闲居诗》曰：“寒居压镜心，此处是家林。梁燕欺春醉，岩猿学夜吟。云连平地起，月向白波沉，犹自闻钟角，栖身可在深。”又云：“世人如不容，吾自纵天慵。落叶凭风扫，秋粳任水舂。花朝连郭雾，雪夜隔湖钟。身在能无事，头宜白此峰。”又《感怀》云：“志业不得力，到今犹苦吟。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世路屈声满，云溪冤气深。前贤多晚达，莫怕鬓霜侵。”干为诗，如“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齐梁已来，未之有也。

　　孙郃《哭元英方先生》云：“斗失文星落，知是先生死。湖上闻哭声，门前见弹指。官无一寸禄，名传千万里。死着纸衣裳，生谁念朱紫。我心痛其语，泪落不能已。犹喜为补阙，扬名献天子。”

　　干师徐凝，干常刺凝曰：“把得新诗草里论。”反语曰“村里老”。余杭守谓干苦吟，未能应，卒因夜燕，以飞字韵命赋之。干诗立成曰：“间世星郎夜燕时，丁丁寒漏滴声微。琵琶弦促千般调，鹦鹉杯深四散飞。遍请玉容歌白雪，高烧红烛照朱衣。人间有此荣华事，争遣渔翁恋钓矶。”

　　唐末，宰臣张文蔚、中书舍人封舜卿奏名儒不遇者十有五人，请赐一官，以慰冥魂。干其一也。

　　干《寄李频》云：“山木又摇落，望君还不还。轩车何处去，雨雪满前山。思苦寒星动，乡遥钓渚闲。明年见名字，唯我独何颜。”又有《题桃花坞周处士别业》云：“细泉出石飞难尽，孤烛和云湿不明。何事懒于嵇叔夜，更无书札答公卿。”又《贻天目中峰客》，有“枯井夜闻邻果落，废巢寒见别禽来”之句，张为取作《主客图》

　　吴融赠干诗曰：“把笔尽为诗，何人敌夫子。句满天下口，名聒天下耳。不识朝，不识市。旷逍遥，闲徙倚。一杯酒，无万事。一叶舟，无千里。衣裳白云，坐卧流水。霜落风高忽相忆，惠然见访留一夕。一夕听吟十数篇，水榭林萝为岑寂。拂旦舍我亦不辞，携筇径去随所适。随所适，无处觅。云半片，鹤一只。”

　　僧可朋赠干诗云：“盛名传出自皇州，一举参差便缩头。月里岂无攀桂分，湖中刚爱钓鱼休。童偷诗稿呈邻叟，客乞书题谒郡侯。独泛短舟何限景，波涛西接洞庭秋。”

　　僧贯休赠诗云：“盛名与高隐，合近谢敷村。弟子已得桂，先生犹灌园。投纶侵海分，得句觅云根。白日升天路，知君别有门。”弟子，谓李频也。

　　僧虚中悼干云：“先生在世日，只向镜湖居。明主未巡狩，白头闲钓鱼。烟莎一径小，洲岛四邻疏。独有为儒者，时来吊旧庐。”

　　孙郃《元英先生传》曰：“先生新定人，字雄飞。章八元即先生外王父也。广明、中和间，为律诗，江之南未有及者。始谒钱塘守姚公郃，公视其貎陋，初甚侮之。坐定览卷，骇目变容而叹之。先生一举不得志，遂遁于会稽，渔于鉴湖。与郑仁规、李频、陶详为三益友。弟子洪农杨弇、释子居远。先生卒，弇编其诗，请舍人王赞为之序。赞序云：‘张祜升杜甫之堂，方干入钱起之室’云。”

　　刘驾

　　《吴中怀古》云：“勾践饮胆日，吴王酒满杯。笙歌入海云，声自姑苏来。西施舞初罢，侍儿整金箆。众女不敢妒，自比泉下泥。越鼓声腾腾，吴王隔黄溪。难将甬东地，更学会稽栖。”

　　《上巳》云：“上己曲江滨，喧于市井路。相寻不见者，此地皆相遇。日光去此远，翠幕张如雾。何事欢娱中，易觉春城暮。物情重此节，不是爱芳树。明日花更多，何人肯回顾。”

　　驾与曹邺友善，工古风。邺大中时擢第，不出京，候驾登科同去。

　　“马上续残梦，马嘶时复惊。心孤多所虑，僮仆近我行。”《早行》句。“只恐塞上山，低于沙中骨。”《古出塞》句。“蒲帆出浦去，但见浦边树。不如马行郎，马迹犹在路。大舟不相载，买宅令妾住。莫道留金多，本非爱郎富。”《古意》句。右张为取作《主客图》。

　　王驾

　　司空图《喜王驾小仪重阳相访》云：“白菊初开卧内明，闻君相访病身轻。樽前且拨伤心事，溪上还随觅句行。幽鹤傍人疑旧识，残蝉向月噪新晴。拟将寂寞同留住，且劝康时立大名。”

　　僖宗幸蜀，驾下第，还蒲中，郑谷以诗送云：“孤单取仕休言命，早晚逢人苦爱诗。”后有《次韵王驾校书结绶见寄之什》云：“直应归谏苑，方肯别山村。勤苦常同业，孤单共感恩。”

　　驾《夏雨诗》云：“非惟消旱暑，且喜救生民。天地如蒸湿，园林似却春。洗风清枕簟，换夜失埃尘。又作丰年望，田夫笑向人。”

　　驾，字大用，河中人。登大顺进士第，仕至礼部员外郎。自称“守素先生”，与图、谷相为诗友。

　　卫准亦作单

　　“莫言闲话是闲话，往往事从闲话来。”句。“何必剃头为弟子，无家便是出家人。”句。右张为取前句作《主客图》。

　　准，大历五年登进士第。

　　詹雄

　　“尘飞遗恨尽，花落古宫平。”《洛阳古城》句。“红粉笙歌人代远，月明陵树水东流。”《铜雀台》句。右张为取作《主客图》。

　　顾非熊

　　《寄费冠卿》云：“先生九华隐，鸟道隔尘埃。石室和云住，山田引烧开。久闲仙客降，高卧诏书来。一入深林去，人间更不回。”

　　《长安清明言怀》云：“明时帝里遇清明，还逐游人出禁城。九陌芳菲莺自啭，万家车马雨初晴。客中下第逢今日，愁里看花厌此生。春色来年谁是主，不堪悲悴更无成。”

　　非熊，滑稽好凌轹，在举场垂三十年。长庆中，陈商放榜，上怪无非熊，诏有司追榜放登第，刘得仁贺以诗云：“愚为童稚时，已解念君诗。及得高科晚，须逢圣主知。”成名归茅山，项斯送以诗曰：“吟诗三十载，成此一名难。自有恩门入，全无帝里欢。湖光愁里碧，岩影梦中寒。到后杉松月，何人共晓看。”非熊，大中时自盱眙簿弃官，隐茅山。

　　非熊，况之子。段成式云：“况始丧子，年七十。况哭之曰：‘老人丧爱子，旦暮哭成血。声逐断猿悲，迹随飞鸟灭。老夫已七十，不作多时别。’后再生子，七岁，其兄戏批之，忽曰：‘我尔之兄，何故批我？’乃叙前生，历历不误，即非熊也。”

　　姚合《送非熊下第归越诗》云：“失意寻归路，亲知不便过。家山向城远，日月在船多。楚塞数逢雁，浙江长有波。秋风别卿老，还听鹿鸣歌。”

　　贾岛《寄非熊诗》云：“知君归有处，山水亦难齐。犹去潇湘远，不闻猿狖啼。穴通茅岭下，潮满石城西。独立生遥思，秋原日渐低。”

　　司空图

　　图《与李生论诗》云：“文之难，而诗之难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是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醝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中华之人，所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者，宜哉！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渟蓄、渊雅，皆在其间矣。然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前辈诸集，亦不专工于此，矧其下者耶！王右丞、韦苏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道举哉！贾阆仙诚有警句，视其全篇，意思殊馁，大抵附寒涩，方可置才，亦为体之不备也，矧其下者哉！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愚幼尝自负，既久而愈觉缺然。得于春早，则有‘草嫩侵沙长，冰轻著雨消’，又‘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又‘雨微吟思足，花落梦无聊’；得于山中，则有‘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又‘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得于江南，则‘戍鼓和潮暗，船灯照鸟幽’，又‘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又‘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得于塞下，则有‘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饥’；得于丧乱，则有‘骅骝思故第，鹦鹉失佳人’，又‘鲸鲵人海涸，魑魅棘林高’；得于道宫，则有‘棋声花院静，幡影石坛高’；得于夏景，则有‘地凉清鹤梦，林静肃僧仪’；得于佛寺，则有‘松日明金像，苔龛响木鱼’，又‘解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得于郊园，则有‘远坡春早渗，犹有水禽飞’；得于乐府，则有‘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得于寂寥，则有‘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得于惬适，则有‘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虽庶几不滨于浅涸，亦未废作者之讥诃也。七言云‘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又‘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又‘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又‘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又‘甲子今重数，生涯只自怜。殷勤元昨日，旁午又明年’，皆不拘一概也。盖绝句之作，本于诣极，此外千变万状，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岂容易哉！今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及，傥复以全美为上，即知味外之旨矣。”

　　《与王驾评诗》云：“末伎之工，虽蒙誉于贤哲，未足自信，必俟推于其类，而后神跃而色扬。今之贽艺者反是，若即医而靳其病也，唯恐彼之善察，药之我攻耳。以为率人以谩，莫能自振，痛哉！且工之尤者，莫若彼于文章，其能不死于诗者，比他伎尤寡，岂可容易较量哉！国初，主上好文雅，风流特盛。沈、宋始兴之后，杰出于江宁，宏肆于李、杜，极矣！右丞、苏州，趣味澄夐，若清沇之贯达，大历十数公，抑又其次焉。元、白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沽耳。刘公梦得、杨公巨源亦各有胜会。阆仙、无可、刘得仁辈，时得佳致，亦足涤烦。厥后所闻，逾褊浅矣。然河汾蟠郁之气，宜继有人。今王生者，寓居其间，沉清益久，五言所得，长于思兴，皆乃诗家之所尚者。则前所谓必推于其类，岂止神跃色扬哉！经乱索居，得其所录，尚累百篇，其勤亦至矣。吾适又自编《一鸣集》，且云撑霆裂月，劼作者之肝脾，亦当吾言之无怍也。”

　　王禹偁《五代史阙文》云：“图，字表圣，自言泗州人，有俊才。咸通中，登进士第。雅好为文，躁于进取，颇自矜伐，端士鄙之。从事使府，洎登朝，骤历清显。巢贼之乱，车驾播迁。图有先人旧业在中条山，极林泉之美，图自礼部员外郎避地焉，日以诗酒自娱。属天下版荡，士人多往依之，互相推奖，由是声名籍甚。昭宗反正，以户部侍郎召至京师。图既负才慢世，谓己当为宰辅，时人恶之，稍抑其锐。图愤愤，谢病复归中条。与人书疏，不名官位，但称知非子，又称奈辱居士。其所居在祯贶溪之上，结茅屋，命曰休休亭。尝自为亭记云云。已上《梁史》旧文。谨案：图，河中虞乡人，少有文采，未为乡里所称。会王凝自尚书郎出为绛州刺史，图以文谒之，大为凝知。入知制诰，迁中书舍人，知贡举，擢图上第。顷之，凝出为宣州观察史，辟图为从事。既度江，御史府奏图监察，下诏追之。图感凝知己之恩，不忍轻离幕府，满百日不赴阙，为台司所劾，遂以本官分司。久之，召拜礼部员外郎，俄知制诰。故集中有文曰：‘恋恩稽命，黜系洛师。于今十年，方忝纶阁。’此岂躁于进取者耶！旧史不详，一至于是。图见唐政多僻，中官用事，知天下必乱，即弃官归中条山。寻以中书舍人，召拜礼部、户部侍郎，皆不起。及昭宗播迁华下，图以密迩乘舆，即时奔问，复归还山。故其诗曰：‘多病形容五十三，谁怜借笏趁朝参。’此岂有意于相位邪！河中节度使王重荣诳图撰碑，得绢数千匹，图致于虞乡市中，恣乡人所取，一日而尽。是时盗贼充斥，独不入王官谷，河中士人，依图避难，获免者甚众。昭宗东迁，又以兵部侍郎召至洛下，为柳璨所沮，一谢而退。梁祖授禅，以礼部尚书召，辞以老病。卒时年八十余。又案梁兴大臣，如敬翔、李振、杜晓、扬涉等，皆唐朝旧族，本以忠义立身，重侯累将，三百余年，一旦委质朱梁，其甚者赞成杀逆。唯图以清直避世，终身不仕梁祖。故《梁史》拾图小瑕以泯大节者，良有以也。裴晋公赴敌淮西，题名华岳之阙门。大顺中，图以一绝纪之云：‘岳前大队赴淮西，从此中原息鼓鼙。石阙莫教苔藓上，分明认取晋公题。’题休休亭之楹曰：‘咄，诺！休休休，莫莫莫！伎俩虽多性灵恶，赖是长教闲处著。休休休，莫莫莫！一局棋，一炉药，天意时情且料度。白日偏催人快活，黄金难买堪骑鹤。若曰尔何能，答曰耐苦莫。’柳杰为相，臣僚多被放逐，图为监察御史，尤加畏慎。昭宗郊礼毕，上章恳乞致仕曰：‘察臣本意，非为官荣，可验衰羸，庶全名节。’上特赐归山，其诏略曰：‘既养高以傲世，类移山以钓名。心惟乐于潄流，仕非颛于食禄。匪夷匪惠，特忘艾正之朝；载省载思，当狥遁栖之志。宜放归中条山。’诏辞，乃杰之文也。时多以四皓、二疏誉之。惟僧虚中云：‘道装汀鹤识，春醉野人扶。’言其操履检身，非傲世者也。又云：‘有时看御札，特地挂朝衣。’言其尊戴存诚，非邀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