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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山诗话
得钞本吕晚村《天盖楼吟藁》,凡七集,曰《万感集》、曰《伥伥集》、《梦觉集》、《真腊凝寒集》、《零星集》、《东将集》、《气集》。其最佳律句云:“十年游侠千金尽,九世仇譬一剑知。”“井中史在终难灭,壁里书传岂易湮。”“此乡莫谓胜吾土,大患元知在有身。”(《和黄九烟》)“此曹更以儒为戏,吾道原无食可谋。”“几拟哭君江畔石,岂期对我榻前灯。”(《喜高虞事解》)“藏书散尽沿门乞,家具无多聚族轮。”(《同上》)“画得兰根无好土,拔来莲叶出淤泥。”(《遥耕瑶亭》)“苟全始信谈何易,饿死今知事最微。”(《耦耕诗》)“各有好山思便住,竟无长策老相催。”又“照影乍惊非故我,看花觉好又今年。”“此中得架三间屋,何处难安八口家。”(《登临平山》)“老去新交惟白发,客中怕见是黄花。”(《寄高旦中》)“山城一夜同听雨,竹榻三人各梦家。”(《雨夜同大辛方虎饮》)“日出烟消尘世事,斜风细雨故人情。”(《过湖州》)“九鼎兴亡谁挂齿,一瓢成败独关情”(《过紫山废址》)“举国皆狂辽左蜡,一家别作海南春。”(《许大辛吴汝典至》)“乾坤尽处春常在,日月生时夜已阑。”(《湖天海月楼赋呈商隐》)“三间许架眠牛地,廿亩同租养鹤田”(《出门留别商隐》)“王粲得观东观本,穆修自卖柳州书。”(《访周雪客》)“夜台沽酒谁知己?驿壁抄诗我爱才。”(《次雪客韵》)“买瓜门外逢热旧,看竹城南记隐沦。”又“华岳寻僧听雨瀑,西台约客拜秋潮。”“便拟出门成独往,不辞下榻试高眠。”(《过胡山眉》)“蚁借千章开郡国,蜂争一寸起楼台。”(《次夏古丹韵》)“泰山已换鸿毛重,鬼窟犹争漆火明。”(以下《祈死》)“诸贤先我成千古,绝学依谁守一师。”“便令百岁徒增憾,行及重泉稍自宽。一事无成空手去,先人垂问对应难。”句皆可诵,使其全首相称,则岂在放翁、遣山后哉?
晚村恪守程朱,而诗多豪侠气,惜其不守唐宋矩,有好尽之累。七古多长篇,《题宋末陈伸美画如此江山图》有云:“尝谓生逢洪武初,始瞽忽瞳跛可履。山川开霁故壁完,何处登临不狂喜。怙终无过杨维桢,戴良王逢都不仕。悲歌亦学宋遣民,卿蛆甘带鼠嗜矢。刘基从龙亦不恶,幸脱旃裘近簪珥。胡为犁眉覆瓿诗,亡国之痛不绝齿。此曹岂云不读书,直是未明大义耳!”晚村为此说亦自难怪。然读此诗者,不可不读《名山三集》《与汪憬吾谕元遗民书》也。
不佞读性理书如读诗,满纸陈腐,无一语切于人情,非善言性理者也。读诗如读性理书,满纸敷衍造作,无一语关身心性命事,非善为诗者也。
读李空同七律,录其最佳者:《冬至菊》云:“思将正色留天地,肯使阴阳管岁华。”《秋怀》云:“书生误国空谈里,禄食惊心旅病中。”世人讥七子摹仿,予只恨其摹仿未至,炼句草草,不能如唐人之文从字顺耳。若能摹做得工,好诗必不止此。
要做天地间原来有底诗,莫作天地间原来无底诗。好诗是原来有底,下劣诗是原来无底。
唐诗未易作,如旅人诗云:“岭犭爰同旦暮,江柳共风烟。”送人诗云:“风涛看解缆,云海去愁人。”后人为之必费手脚,非此数字可了。
“庭槐风静绿阴多,睡起茶余日影过。自笑老来无复梦,闲看行蚁上南柯。”王山史《山志》载:兰溪方尔载家藏赵文敏墨迹。“早年京洛识前辈,晚景江湖无故人。难与儿童谈旧事,夜攀庭树数星辰。”谢叠山文引朱希真诗。
东坡赠南丰句云:“安得万顷池,养此横海鸥。”其子叔党赠韩远夫句云:“从来万夫杰,不产三家村。”用意相近。
或问少陵咏老柏“黛色参天二千尺”不太夸乎?曰:相如《上林赋》“搀檀木兰,豫章女贞,长千仍,大连抱”,千仍,七百丈也。少陵老柏尚少五百丈,何夸之有。接巫峡,通雪山。雪山远矣,然《上林赋》之“左苍梧,右西极。”《甘泉赋》之“荫西海与幽都”,亦其类也。少陵熟精《选》理,语皆有本,然不免出格言之外,此世所以轻词章之士也。
方正学诗云:“前宋文章配两周,盛时诗律更无俦。今人未识昆仑派,却笑黄河是浊流。”金王若虚于退之文多所批驳,而云散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诗正得其反。又曰:文至东坡无复遗恨。二公论文同而论诗不同。
瞿宗吉《归田诗话》:“洪武间,予参临安教职,宰县王谦,北方老儒也。岁终行乡饮酒礼,选诸生少俊者十八,习歌《鹿鸣》等篇,吹笙抚琴,以调其音节。至日,就讲堂设宴,席地而歌之。”“如会友则歌《伐木》,劳农则歌《南山》,号新居则歌《斯干》,送从役则歌《无衣》,待使役则歌《皇华》之类。一不用世俗伎乐,识者是之。”案文中子援琴而鼓《荡》之什,门人皆沾襟焉。此语车若水斥为妄言,以《三百篇》歌法不传也。据瞿氏所记,则歌诗直寻常事,何疑于文中子乎?《麓堂诗话》云:“比尝听人歌《关雎》、《鹿鸣》诸诗,不过以四字平引为长声,无甚高下缓急之节,意古之人不徒尔也。”愚谓《三百篇》之于歌曲,犹篑桴土鼓之于音乐也,必不如今乐之悦耳。麓堂所疑,未必然也。
《庄子》《山木》:“孔子左据槁木,右击槁枝,歌焱氏之风,有其具而无其数,有其声而无宫角,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心。”据此则古时之歌正不必若后世有一定之腔板。盖古乐不如今乐之悦耳,则歌法亦不若后世之密。必谓文中子不能歌《荡》之什,盖失之矣。
《四库书目定乐府》:“汉魏至唐,自朝庙乐章以外,大抵采诗入乐者多,倚声制词者少。其诗人拟作亦缘题取意者多,案谱填腔者少。故《竹枝词》、《杨柳枝》、《罗喷曲》之属,其倚声制词、案谱填腔者也。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谱为《阳关曲》,此采诗入乐者也。《蜀道难》即赋蜀道,《巫山高》即赋巫山,此缘题取意者也。当其入乐,与诗绝不相关,且有割取诗末四句,如李峤《汾阴行》;割取诗前四句,如高适《哭单父梁二少府》诗者。当其作诗,与乐亦绝不相关,甚有以古题衍为七言律诗,如胡曾之《关山月》者;又甚至每句衍为一首,如赵嘏之《昔昔盐》者。其间连篇大曲,入破多用五言绝句,而谓五言绝句为入破则不可;遣队多用七言绝句,而谓七言绝句为遣队则不可。”
《西河诗话》:“康熙二十年曾用台臣疏,命词臣改太常所奏乐章,时同馆皆谓字句间必先协律吕,方能入乐,遂各辍笔。”予独谓制词是制词,合乐是合乐。制词者词臣之事,合乐者太常之事,勿越俎也。同馆曰:有说乎?予曰:有。曾记唐李贺作《申胡子篱篥歌》,贺但作诗,原不晓入何调,及朔客吹之,然后曰入《善平弄》。刘禹锡造《竹枝词》只作诗,及入乐,然后曰其调中黄钟之羽。当其作诗,何尝逆计曰若字入若律、若句入若调哉?”
戴东原《书刘监切韵指南后》有云:“《夏书》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古之所谓五声宫、商、角、徵、羽,非以定文字音读也。凡一字则函五声,诵歌者欲大不腧宫,细不过羽,使如后之人胶于一字,缪配宫商,将作诗者此字用宫,彼字用商,合宫商矣,有不失其性情、违其志意者乎?惟宫商非字之定音,而字字可宫可商,以为高下之节,抑扬之序,故作者写其性情,而诵之者宛转高下以成歌乐。”
许宗彦《监止水斋集》《书词律后》曰:“作词谱者一词或列十数体,思之殊为未安。”“字句有长短,亦犹曲中衬字,或用或不用,与本调无关。至如上六下四之句,或为上四下六,在歌时曼声引逗,自非音节顿挫之处,原不必定以某字绝句。”又曰:“一词惟有一体,以其入歌惟有一调也。词之歌法虽不可考,而曲即词之支流,曲中字句间有参差,及其合歌要归一致,则词可知已。”
顾景星《白茅堂文》《汤次曾乐府和序》:夫十五《国风》多羁人思妇即事赠答之言,《小雅》士大夫以及宫寺直写怨诽之作,岂一一按宫商而后为之耶?太白不工撅捻,而《清平》一调遂叶《霓裳三奏》;子美未听宫商,而《赠花卿》一绝即入《水调歌头》;长吉诸作,云韶乐工尽合弦管,据贺本传,贺之为诗,多不先立题目,岂得先谱声邪?以是知辞生于情,声生于辞,初非以辞合声,而后谓之乐府也。
朱子言古乐府句中多有泛声,今人恐失此泛声,逐一添字以实之。
楼俨《四清声论》:唐初歌词犹是五七言断句或律诗,或裁截古诗中数句,必诗歌时然后加之虚声。至唐季则虚声填为实字,而为长短句矣。宋则又有添字、添声、摊破、促拍,而虚声之外又加虚声云云。
(以上载《名山五集》)
●卷三
《离骚》:“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浩荡”犹言没分晓也。《诗》:“荡荡上帝,下民之辟。”《小序》言:“厉王无道,天下荡荡,无纲纪文章。”与《楚辞》“浩荡”意可通。张文潜独以尧之荡荡为说,以《小序》为非。且曰《板》《荡》不可以谓乱世。然本诗下句即“疾威上帝”,不可以尧为说矣。
《考盘》郑注:“弗谖者,弗忘君之恶。弗过者,弗过君之朝。弗告者,弗告君以善。”极为宋郑侠所非。康成添字太多,自非说经之体。然其意则与《菀柳》诗相近。《野有死麇》,贞女之诗也,其卒章则失言矣。以贞女遇强暴之徒,开口便辱,奈何好言之曰:无感我悦,无使庞吠乎?溧阳芮蒿子先生《题斋扉》云:“石隐与世疏,芙蓉襟带薜萝裾。无端投我徵君檄,总未酬他却聘书。”先生超矣。予每读叠山《上留忠斋书》,便为之短气。如云:“女真之待二帝亦惨矣。宋之臣子不敢置两宫于度外也。今年遣使祈请,明年遣使祈请”云云。案:祈请使汪黄为之也,又足道乎!又云:“王伦一市井严赖,狎邪小人耳。谓梓宫可还,太后可归。诸君子切齿怒骂,终则二事皆符。”案:此则叠山又有取于王偷矣。又述室燃听洪忠宣之说,密授秦桧以江南称藩国,纳岁币而息兵养民矣。案此则叠山且以称藩为幸矣。呜呼!天下无不亡之国,何至为积威所,失其本心,而假借王偷、秦桧乎?其《与参政魏容斋书》有谓“皇帝慈仁如天,不妄杀一忠臣义士。虽曰文天祥被奸民诬告丽枉死,后来冤状明白,奸民亦正典刑”。甚哉垒山之不知文山也!文山岂求生者哉?而以为枉死也!其识与王炎午异矣。因论蒿子诗至此,饶舌饶舌!
罗隐《帝幸蜀》诗“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地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明皇在禁中自称阿瞒,累见唐人小说,蛮、瞒同音。
“凿石养蜂休卖蜜,坐山秤药不争星。”贾岛诗也。大学问,大经济,不意于寒瘦诗人得之。
“中年早已伤哀乐,死日方能定是非”,亭林句也。亭林谓石斋为杖母者所愚,又有《赠陆贡士来复请序》,述其昔年代许舍人曦草疏攻郑曼事,诗云:“雒蜀交争党祸深,宵人何意附东林。然犀久荷先皇烛,射隼能忘侠士心。”噫!亭林尚考据,而于[B098]阳事不信蕺山、石斋,而信温体仁、许曦。体仁奸相,曦何等人乎?亦不善于考据矣。陆稼书《日记》述陆翼王语亭林杀仆事,几于不忍卒读。我以道听途说诬人,人亦以道听途说诬我,可不惧哉!雒蜀君子之争,东林与魏阉为敌,可谓拟人不于其伦。
朝鲜黄垓(云卿)殉国难于宣统二年,有《梅泉诗文集》。予选其诗一卷入吾书,文则未暇也。有《闻宋渊斋先生殉义》七律,其一云:“九阙沈沈昼晦冥,天衢忽曜少微星。冰霜久淬尚方剑,云木深笼止水亭。始见读书真种子,甯能求活小朝廷。朱门结局方希直,千古儒家有典刑。”朱门结局语极奇。吕晚村云:“雒闽渊源至靖难而中绝。”黄语似出晚村,晚村文集固有朝鲜本也。
明季义士溧阳芮长恤(《岩尹》),其《匏瓜录》、《通鉴纲目分注补遗》世多有之。去年得其诗名《卫衷剩稿》,见者希矣。其《吊史贞义女》云:“日夕依慈帏,所务在机杼。独出漂江滨,默默自延伫。饿死伍将军,何关史氏女。壶浆不值钱,可与可无与。回思悔且愧,甘心葬江渚。谨礼远嫌疑,舍生获古处。堪笑投金人,犹以利相许。”明季无锡诸生顾□子方《日出东南隅行》:“秦罗敷,胡为乎?桑中何不蔽尔明月珠,掩尔青丝笼。出门一率意,自与荡妇同。使君道路人,安知尔为柏与松。秦罗敷,尔莫颊!但当重尔足,裂尔缯。蚕子可弗育,桑中难独行。”二诗同义,真使石破天惊矣。子方,明末起义兵,为譬家所害。有《悟秋草堂集》。
“村边纵酒陶元亮,宅畔行吟屈大夫。不要温公入《通鉴》,自家留得几行书。”此我诗也。刘京叔《归潜志》谓魏徵辈文中子门人,《隋书》不为立传,自有深意。既拟师以圣人,列于传恐小之。欲援《孔子世家》例,则《隋书》无“世家”,恐被时议,故皆不纪。以为其师不待史而传乎?语未必是,然不待史而传,与予前诗意合。又案《文中子》后原附杜淹所撰《世家》,又附王福(通孙)撰《东皋子(名绩字无功)答陈尚书(叔达)书》其前,载陈公方撰《隋书》,季父(即无功)持《文中子世家》与陆公编之,陈公亦避太尉(长孙无忌)之权,藏而未出云云。(以通仲弟凝弹侯君集事,连无忌,故得罪。)据此则《隋书》不载《文中子世家》,自有实事。京叔乃作想当然语,不免小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