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阳诗话

　　庄鹤如（长命）年少力学，当国语学校卒业后，出为总督府学务课编修员。好吟咏，年未三十而留须，见者哂之；然其品性敦厚，大有老成持重之概。有偶感云：『平生心迹寄烟波，世事浮沈奈若何？一叶扁舟随处好，喧哗场里是非多』！『眼前无处不风波，北望烽烟未熄何！人种竞争新世界，江山变态迩来多』。

　　改隶后，秀才入国语学校者当以谢雪渔（汝铨）为嚆矢。雪渔年少气英，汲汲于当世之学；至于诗，特其余绪耳，然亦无不可传者。余从报纸得其晓起散策云：『晓起出门行，逍遥步紫陌。冷风吹葛衣，凉露湿桐屐。炊烟绕树青，流水护田碧。戍垒角声催，前溪人语隔。寻芳过竹桥，觅句蹲苔石。数里足忘疲，终朝情自怿。壮犹不如人，心苦为形役。有钱须买山，结构幽人宅』。清新雅致，步骤井然；如白香山所作，老妪能解。

　　洪月樵（一枝），彰化名诸生；与余神交数载，深以未得谋面为憾。其诗各体俱佳，牢骚之气、幽愤之怀，时溢言表。兹录其帝京篇云：『环山负海金汤城，蓊葱佳气连五陵。闾阖天扉洞然訇，冕旒玉璪真人升。真人旄钺森崒嵂，虎贲貂蝉侍从出。屏藩贡使竞拜呼，帷幄重臣参密勿。甲仗千群出校场，星缠雾旆过长杨。铁驷神军铜皷队，佽飞骑士羽林郎。平生不到帝京路，想见帝京盘石固。阿房五丈绣旗风，金人十二铜盘露。帝京崔巍不可名，海若山灵为拱护。控制寰中朝四彝，隆隆王气曾几时！校猎犹存嫖骑部，宿卫犹用山阴儿。犹忆将军踰雪岭，犹闻戈舰下昆池。岂道盛衰争一瞬，周游无复穆王骏。穆王一去昆仑邱，昭王不复汉水舟。九鼎重轻得轻问，观兵直向周京留。伊昔太平称全盛，胡越天骄奉吾令。绝域殊方文教敷，远海重洋玉帛聘。吾王有道九译通，重熙累洽累阎庆。旧事去今未百年，谁知强弱等天渊！万里神州一线延，东西烽燧生狼烟；无复铭功上耆连，无复扬威上楼船。泥马铜驼足痛心，令人悲想云台贤。可怜肉食无远图，不施实学为典模。谁击祖生渡江楫，惟画王郎召鬼符。翎飘孔雀顶东珠，朝衣衮衮工步趋；马前呼驺后除道，时平意气凌千夫。去年妖氛风鹤警，争欲还山全首领。老成不去运奇谋，割地求和称存郢。吁嗟燕云壮士多，大风起兮今奈何！长安落日无望处，京城如漆高峨峨』。

　　查少白能诗，既见于前卷矣。然其余事，又工篆刻。尝作百寿图章及司空图诗品二百余石，古雅可爱，具有神妙。其孙奉璋以素纸印成卷帙赠余，余珍如拱璧，时出展玩，犹想见其运腕下刀时也。印卷夹诗笺二枚，读之知为少白先生五十初度所作之原稿；字写蝇头小楷，行间整然，殊可观也。诗如下：『于今五十犹如此，便到百年更可知。况是身家羁逆旅，恰逢王国用征师。远游岂惮重洋险，大厦难为一木支。草色缘阶删不尽，伥伥行又欲何之』？『富春江上客星孤，故国田园已久芜。欲报劬劳因负米，谁怜辛苦引群雏？鳌牵瀛海心原壮，书上秦庭计太迂。纵是昨非知伯玉，发添斑白叹头颅』。『身世浑如不系舟，绝裾温峤悔遨游。功名误尽文章贱，富贵交贻妻妾羞。蝶梦方酣争得鹿，鹊巢初筑让鸣鸠。途穷赖有英豪气，高卧元龙百尺楼』。『菊英介寿晋芳樽，篱下秋光一样繁。出岫云情怜客意，始衰镜影画诗魂。其何能淑身将隐，无易由言舌莫扪。敢道艾年当服政，寻常显晦不须论』。

　　同时有王小泉明府，甘肃人，与少白交颇厚，作七律四则和之云：『交情自古推平仲，四九年华伯玉知。欲证是非凭益友，敢言天命拟先师。芝兰得契香能久，松柏有心寿可支。海上于今鸣独鹤，纵无人见亦闻之』。『同调相逢自不孤，砚田肯使久荒芜。嘤鸣比兴莺求友，翔翥威仪凤引雏。失马试看吾辈达，移山莫笑乃翁迂。英雄几见邀庸福，青眼何愁雪满颅』！『神仙眷属木兰舟，浮海飘然事壮游。工部感秋犹有兴，陶朱致富或承羞。营巢不碍梁间燕，唤雨何劳陌上鸠。自古才人多入幕，岂惟王粲独登楼』！『介眉相对菊花樽，更喜茱萸插帽繁。不饮醉翁知酒意，能文才子炼诗魂。浪仙合用南金铸，佛顶难教俗手扪。海上成连弹古调，寻常丝竹莫须论』。

　　家兄英奇（毓才），生而笃实，沈静寡言，读书终日无嬉容。年四十二，一病不起。呜呼！回忆少时兄弟团聚，竹林群从，角艺论文，下至酒食，亦极天伦之乐。至今未甘年，沦亡过半；连床听雨，岂可复得哉？自顾马齿渐增、身体益弱，念不与形骸具朽者，惟文字耳。适编诗话，爰摘句采入，以示子孙，知我辈友爱情长也。句云：『客为谈谐频捧腹，书因读倦偶伸腰』；『一生念重惟家国，千首诗多见性情』。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古今来同此慨叹也。沧桑后，益不堪问矣。余尝有句云：『日日宴酒肉，厚道似任黎。床头金忽尽，转眼已云泥。更使暗中箭，按剑难防堤。酒肉可饲犬，卓识让山妻』。

　　菽园先生所著挥麈拾遗云：『诗话与诗选，皆辑他人诗，其道同而体例则异。诗选遇佳诗必录，且不妨多篇；首或叙略，评赞与否，均从其便。诗话所重在话，涉及一人必叙及一人之出处，录及一诗必评及一诗之优劣，苟其诗有与吾话相发明者即录之，不必定是佳篇；又其诗之过于长者，每为节省篇幅计，割爱不录。故诗选可供同好读，诗话只可供同好观也。撰诗话者能知此意，则其例较宽』。余爱其言先得我心，故特录之。

　　『风俗因君厚，文章到老醇』；此宋人赠隐君句也。甲辰秋，邱菽园以明年为余四十初度，自星洲亲隶些二句为楹帖寄赐，旁注云：『友竹自甲午以来，日以诗酒自娱，不求闻达，穷且益坚，当道重其为人，往见常不可得』云云。爰命儿辈悬之中堂，权作新娘遮面扇；非敢夸示于人，实欲藉以自警而励晚节，庶不负知己之深情耳。

　　瑶京（国垣）亦吾宗之诗人也；有题拙著如此江山楼焚余草云：『文章标格两风流，怎禁声名满九州岛。高士原非才百里，完人别有业千秋。簪缨难易林泉乐，著作真堪梨枣留。不是吾宗频击节，已闻异国散金求』。余有赠之云：『人文两足慰相思，一刻迟过数度催。万事输君缘有母，半生爱我只因诗。才华恰是荒年榖，倾倒真如向日葵。深愿来生作兄弟，老天可许再追随』！

　　自海禁开而译事萌芽。道光间，广东有译博物新书五种。其以新理想绍介于学界者，当以此为嚆矢。厥后有侯官严几道先生所译之天演论、原富等书，亦足以唤起国民之思想。近十年间，士之负笈航海、游学于东西洋者，日不乏人。译书层出，竞先遗饷；而又以东京为输出新智识之孔道。其当转输之大任者，则宜首推横滨新民报社。余见其论说所用新名词，如「结果」、「起点」、「程度」、「目的」、「间接」、「直接」等字眼，皆取和文而用为汉文也。风气所推，各处报馆又从而仿行之、激扬之；奇词异语，遂放出今日文学上之大光明，而成为廿世纪变迁之大势，洋洋乎沛然莫之能御矣。竟有以新理想发为诗诃者，如楚北迷新子之新游仙八首云：『乘兴清游兴倍长，骖鸾驾鹤总寻常。神仙亦爱翻花样，拟坐轻球谒玉皇』。『一曲清歌人不见，是谁高唱遏行云？霓裳自入留声器，仙乐风飘处处闻』。『凤脯麟脂积满盘，萄葡美酒醉人难。忙呼小玉铺台面，安置刀义吃大餐』。『银河隔断信难通，牛女年年恨不穷。昨日碧翁新下诏，两边许设德律风』。『休言一步一莲花，洛女凌波貌绝佳。着得一双弓样韈，踏来水面自由车』。『广寒宫殿桂花香，仙子如云列几行。闻得嫦峨新奉敕，清虚府改女操场』。『瑶池阿母绮窗开，窗外殷殷响似雷。侍女一声齐报道，穆王今坐汽车来』。『二十六宫敞画屏，御阶仙仗拥娉婷。几多玉女朝天阙，不佩明珰佩宝星』。

　　竹北二堡缘山黄云昭明经（龙伸）寄来诗稿一册，余爱其游皷山寺七律云：『记得前游岁月更，层峦安步笑相迎。九重碧落昂头近，万迭青云下足生。有石尽镌朱字古，无峰不作绿天擎。半山亭脚横风坐，远览沧溟似掌平』。『峰回路转小西天，古剎幽深不计年。禅室灯分孤嶂月，经堂香篆半林烟。钟声有意依僧久，云影无心傍佛圆。一夜松涛惊睡起，庄严合什诵诗篇』。

　　德清俞荫甫太史（樾），别号曲园。余十年前读其集，意为已作古人；不料其至今尚健存也。才人多寿，益属难得。余记其齐物诗九绝，末联具有旷达见道之语，非寻常诗家所能想到也；录之以寄仰止云。『出门一步便为远，作客十年未是长』；『万蜡高烧终是夜，一灯孤对也能明』；『仙佛终须随劫尽，蚊虻也得逐年新』；『相守百年都是梦，偶同一饭莫非缘』；『周公也有流言日，盗跖非无慕义时』；『戏场亦有真歌泣，骨肉非无假应酬』；『麟出何尝皆是瑞，蝝生亦或不为灾』；『轮蹄易遍九州岛内，足迹难周一室中』；『鸟喙毒偏能治病，马肝美或竟伤人』。

　　曲园先生手着之书有三百余卷，享盛名者约四十年，中外名人咸加敬礼；日本诸公尤重其集，踵门称弟子者尚不乏人。吾邑里见厅长（义正）尝语郑毓臣曰：『敝友某氏，俞曲园先生之门人也』。味其言，似亦与有荣焉。先生曾以诗和儿山太守云：『高风陶靖节，雅韵陆天随。不惜辞官早，惟愁得句迟。烹茶携绿竖，侑酒倩红儿。为恋花枝好，流传五字诗（原注：君有句云「归为恋花迟」，余喜诵之）』。

　　樱井儿山太守（勉），丁酉来治吾邑，公余之暇，尝开诗会于潜园，大集文人学士，互相唱和，并以西洋食觞之；文雅风流，近今罕睹。别后，竹人思之弗衰。昨读东报，有见其春日到弘法寺五言律一则，盖曲园所和之原韵也。今录之。『双狗跟孤叟，不须童仆随。东风何习习，春日自迟迟。梅似将笄女，莺如学语儿。招提人迹少，徐步独思诗』。又迭前韵答童君冠卿云：『沧海何茫渺。胜游不可随。醉因飞笺早，归为恋花迟。吟啸惊菱女，溯洄伴鸭儿。想君看荷兴（原注：君前日与温卿观荷石湖，故云），写我五言诗』。读此可知太守林下优游，深得晚年乐趣。

　　龙峒山人，不知何许人也，亦未详其姓氏；着卅六鸳鸯词一卷，备记台北冶游之事。凡属都知，录事各评以诗，并系小传。金第云：『妙舞清歌掌上身，眼波眉语见精神。金钗册里题名字，耻作情天第二人』。盖是时公评阿波为第一，金第次之。某巨公曾题阿波联云：『阿弥陀不垢不净，波罗密是色是空』；亦可想见其风韵矣，诗故不录。云英云：『棐几湘帘不染尘，画楼深锁彩云新。寻春莫怨芳时晚，犹是人间未嫁身』。蕉卿云：『旧梦新欢瞥眼过，天涯沦落感如何！琵琶商妇重逢日，老我青衫泪更多』。芙蓉相识多蜀中豪客，好事者称其家为四川会馆云：『前身应是西州种，来慰征人望蜀心』。

　　红团性极灵警，善伺人意云：『偷得麻姑好指爪，搔人痒处着心窝』。阿蜜与某秀才狎，所得学俸，尽供缠头云：『琼浆一勺甘如蜜，馋煞冬烘渴秀才』。清香家住八枝兰庄云：『九畹翻嫌多一瓣，心香长系八枝兰』。小桃年幼性狡云：『夭桃蕊嫩含春意，应缓东方曼倩偷』。玉娇为闽中阃帅所眷，艳声大着云：『鼙皷声中杂凤箫，玉人马背远相招。将军奏罢平蛮凯，催谱新词步步娇』。时法人犯台，方败绩也。其自题诗后云：『客里看花载酒卮，依依蛮女索题诗。海天闲话升平事，自写批风抹月词』。噫！此皆十年前事耳。今再读过，何异「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能不伤哉！录之，聊以歌当哭，非敢藉绮语以导人也。

　　吾乡彭种蓝（怀玉）能读父书，精于歧黄之术。其诗品甚清，有消夏杂咏云：『蕉衫人坐晚风前，吟遍南熏解愠篇。伴我此间消永昼，绿阴深处有鸣蝉』。读此诗如初擘荔枝，色香味三者俱佳。同时有杨吉臣、吴德功亦咏是题。杨云：『万朵芙蓉出水中，绝无炎暑送香风。浮沈瓜李寻常事，好把芳醪醉碧筒』。吴云：『百尺长松郁万枝，邀朋此处共围棋。科头箕踞聊消遣，赤日炎炎午不知』。二君之诗，皆秀逸可爱。他如张麟书咏云：『赤日行天暑未收，蕉衫着体喜轻柔。绿窗静坐无星事，戏与邻姬斗酒筹』。张君，吾竹人，平居喜谈性理之学，不意亦有此风流韵语。

　　武陵桃源图，题者甚多。余惟爱郑幼佩（灿南）云：『桑麻鸡犬住人家，流水桃花路转差。太息仙凡容易隔，春风惆怅武陵霞』。幼佩好结客，无■〈衤丸〉袴习；与养斋广文（以庠）为昆弟行。养斋寓厦，曾以诗寄幼佩云：『江声呜咽雨萧萧，旅馆孤灯伴寂寥。鹭屿鲲洋连大海，相思空托去来潮』。养斋自少即取青紫，才气横溢，有不可一世之概。乙未，寄寓鹭门，日以诗酒自娱，盖有所托而逃也。余尝于幼佩处见其寒夜读书两绝云：『青毡兀坐入寒更，左右图书拥百城。较与儿诗还有味，一镫风雨古人情』。『牙签万轴小蓬瀛，料峭风寒逼短檠。一卷离骚一壶酒，雪庐消夜古狂生』。

　　『六街炬火与天齐，队伍堂堂东又西。为扫妖魔驱魍魉，痴人痴梦自痴迷』。此永井甃石（完久）观竹城追疫祭而作也。甈石有记云：『爆竹漫天，炬火匝地，人山人海，编队成行，蜂拥而过者，名为追疫祭。奉妈祖于神舆，前后从行数千百人。其间有捧旗者、舁舆者，敲金鸣皷，骑马徒行。或奇装被假面者、或牛首而人面者，群相追随，诚不异观一幅百鬼夜行图也。甚有乩童袒裼立舆上，右持剑、左执斧，自伤其额，鲜血淋漓，惨不畏死。或把铜针贯颊咬之，备极惨刻之状。有心者所以颦顣而不忍见也。呜呼！民人习俗，有善有不善，宜存其善舍其不善者。夫乩童托言神灵，扶乩蛊惑愚失愚妇，其行也蛮而野，于理不合；毁伤肤发，更与圣人之教大相背驰，君子不取焉』。甃石先生此记，诚善于叙事矣。吾台此俗，相传已久；今地经易主，而遗俗犹有存者，未知改除当在何日？余甚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