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阳诗话

　　陈子潜广文（朝龙）工诗文，藏书颇富，亦吾乡竹梅吟社之一诗友也。尝与林薇臣、刘维圭、蔡启运诗酒往来，极一时之乐。余记其塞下曲云：『年少将军新授钺，杀人多处是奇功』。又番界道中云：『版图暂辟无人境，绣额雕题尽改颜』。广文性嗜饮，每远行必以壶酒随车。题其所寓曰「十癖斋」，盖其嗜癖固不仅诗、文、酒已也。邑令叶公曼卿（意深）聘修新竹通志，兼主明志书院讲席。乙未，避乱入闽，穷居数载，安溪县令刘威招之入幕，旋以事去。癸卯，卒于福州。

　　余于国初诸家著述，最爱随园。每读其诗文，辄以未得见其人、游其地、友其子孙为憾。偶阅谈瀛录海上竹枝词，知为先生元孙翔甫观察所作；喜而得句云：『明知干我心何事，祇觉为他喜不眠』。

　　张谦六上舍（贞）原籍江西，因其祖先游幕来台，遂家竹堑。丱角能吟咏，人多以神童目之。有五绝云：『落日满空山，山空草有色。樵子破浓云，难觅幽人迹』。颇合唐音。

　　陈茂才（尹）晚号「觉觉子」，古梅州人也。少孤贫，耽读书。弱冠游琉球，为国王司训蒙事。后渡台入庠，遂居台北社寮授徒。专肆力于诗，多杰句传播人口。会满洲武公（隆阿）巡台，得其诗大喜，目为今之李昌谷。公雅好士，携诗造访。及通刺，时君方手巨觥大饮，醉叱群吏散；久之，寂然。由是狂名震一时。所得束修，除酒外无余赀。距所居半里择一地，封土为坟，将诗贮瓮中■〈疒〈癶上土下〉〉之。立石碣，自书『陈尹先生骚坛』；复署联云：『阅历尘寰数十载，埋藏诗草两千篇』。又喜作草书，笔意崛强如其人。寡交游，独与邻友某善。每到，则两人各执册类校雠，以界尺为节，一读一击，如响之应声然。

　　读竟，客剡剡起，履而去；食须，则又来。如是者至再至三，主客不交一言。芸阁山人有觉觉子小传，载于一肚皮集；末云：『士不可以有奇气也。凡负奇气者，非有奇祸，亦有奇穷，固理势之常，无足怪者。明代奇士，盛推徐文长。以公颇有文长之才，而无其病，真自成一家风骨者。故以浊酒浇之，复为数言以缀于东汉独行传之末云』。

　　稻江客次，偶逢一士，手持纨扇，书七律一首云：『疏狂结习竟难除，惭愧人前百不如。未了雄心三尺剑，无多行李一囊书。请缨无路怀逾壮，随遇能安乐有余。寄语妻孥休懊恼，丈夫有笔代耕锄』。末署『少丞李森录旧作』。落落大方，何其先得我心。

　　陈少硕茂才（镇坤），性不羁，重然诺，其事母以孝闻。割台议成，林时甫京卿举家内渡，台地田产甚多，少可委任，惟茂才素为京卿所引重，力请代理，非其志也。有咏竹杖云：『世上最难持末路，笑君劲节也依人』，固可想见其风趣矣。壬寅夏，余游圆山，相逢于稻江客次，一见欢若平生，樽酒论文，殆无虚日。曾诵其表弟林叔庄太守（尔嘉）有和人咏菊云：『卷帘人静西风冷，相对应怜太瘦生』。太守富而好义，耽吟咏，有诗集若干卷。少硕约他日抄一副本寄来，俾得饱我眼福云。

　　稻江，于二十年前赴院试时小住。滨溪一带，楼阁寥寥。自刘省三巡抚台岛，设为行省；及乙未改隶后，街市整然，别开生面。前度游人重来，已不能认识。余因有句云：『半郭楼台山水窟，万家灯火管弦场』，及『到眼已无当日物，伤心难遣此时情』。

　　林幼春大令，刚愍孙也；性倜傥，喜诗酒。年才弱冠，著书满家。有哭梁钝庵大令（成柟）长句云：『万丈光芒照海滨，文章非假命非真。千秋洒尽才人泪，一夕修成劫外身。陆贾台前思报汉，鲁连城下欲挠秦。最怜弹遍侯门铗，国计家声两未伸』。余与梁君亦有知己感，闻讣后正欲拟稿，而苦无事实；见此，为之搁笔。

　　『举杯邀月醉如泥，路入乡关路转迷。旧恨才除新恨续，杜鹃枝上鸟频啼』。此近人黄鸿汀客中题诗也。余忆避乱内渡，道出枫亭，见驿壁上和韵诗甚多。独爱林资铨（仲衡）七律云：『身世飘飘一叶轻，师徒千里远同行。旌旗故国愁中影，刀尺香闺梦里声。自少所耽惟啸咏，向来不惯是逢迎。今宵且醉枫亭驿，漫计山程与水程』。其时余亦有途中杂咏，今散失无存；惟记题是驿结句云：『应有故人从此过，沿途墙柱尽题诗』。

　　黄植亭茂才（茂清），台北人也；风流潇洒，倾倒一时，为台湾新报社骚坛盟主，著述甚伙。曾传有渔人聚饮五古短篇云：『卖鱼沽酒来，相知有三五。酣饮绿榕阴，拇战猛如虎。醉倒夕阳西，不辨今与古。莫道囊无钱，明朝举网取』。余谓此诗有如柳柳州渔翁一首，拟删去结句，较为高浑；未知黄君其肯容余置喙否？

　　节孝萧母陈太君，苗栗人。父沛霖上舍，以文章书画名一时。弟星郎茂才，以著述世其家。新竹蔡启运二尹（见先）为状其事，征当世士夫诗文，用以介太君花甲之寿。施澐舫进士（士浩）作乐府一篇以诏来者，亦阐幽扬光之意云。『呜呼烈妇烈，何如节妇节？烈妇之烈烈一时，节妇节苦无穷期。立孤与死孰难易？古惟婴臼明其义。君不见苗栗山庄有女宗，柏舟卅载殊从容。读书识字天所锺，翘然生长儒门中。自从寡鹄悲故雄，上有白发下黄童。此身化石谁尸飨？米盐凌杂菽水供。昼兼儿课宵女红，未亡人补造化功。转瞬平舆成二龙，柳丸欧荻千秋同。岁寒后凋惟孤松，使我遥企天姥峰。怀清台筑瀛之东，后有述者其管彤』。古音古节，令人百读不厌。

　　澐舫进士，占籍台南，乡人敬慕弗衰。乙未移住泉州，有咏史七绝云：『百胜岂能当一败？拔山盖世亦粗材。淮阴胯下圮桥履，负重都从忍辱来』。着有全集，惜未能见；然吉光片羽，亦自足珍矣。

　　陈沧玉（瑚），星郎茂才之哲嗣也。青年有志，究心当世之学，与陈基六、陈槐庭、洪月樵先后襄理中部台湾日报；复以笔墨余闲，提倡风雅，坛坫之盛，为时所称。尝于上元日，到鹿港宴集槐庭之处。呈诸友云：『夕阳远远露朱甍，疑是绛标建赤城。十里烟云人似织，万家灯火雨初晴。酒杯在手谈前事，牛耳登坛践旧盟。剪烛西窗愁漏短，何当禁断晓鸡声』。同时其友林幼春亦有过鹿港云：『轧轧蓝舆暮未停，柳堤花坞认曾经。夕阳万瓦红于染，愁遇当年主簿厅』。幼春，余未尝与之晤。沧玉与箴盘交颇密，有题其静中得趣图甚佳，老箴尝出以示余；惜篇幅太长，不能毕载。

　　王晋之大令（国瑞），广东人，乙未春来宰吾邑，有循儒、循吏之称。时适外间警报迭至，跳梁小丑蠢然思逞，公患焉。急集乡绅议设保甲之制，民赖以安。及闻台北已设新政府，大军将至竹城，公乃青鞋布袜辞父老以去；至今民多思之。余尝有句云：『名士尽多遭乱世，好官难得在清时』。

　　『试问嫦娥清节否，广寒宫里有人来』；此吾乡郭重芙茂才寄内句也。『博得开函眉一展，膝前儿女近能吟』；则吾乡人林次湘女史寄外句也。同是离怀之作，其胸次悲欢迥不相同。次湘，为蔡启运二尹之尊夫人，其子汝修亦能诗；一门风雅，有声于时。

　　黄笏山司马（玉柱），竹堑人；以名孝廉官江右，所至有政声。每朔望，命治下各塾师率其徒入署，背诵孝经，奖赏有差。且闻廉明有古儒吏风。哲嗣月溆孝廉（宗鼎）、芸溆太史（彦鸿）昆季继入仕途，方兴未艾，人咸谓好官之报也。所刻司马在日手作书画馈人，余见其题墨竹七截云：『数竿修竹参差立，雅似人家好弟昆。一气相生根本固，更添稚笋作儿孙』。直不啻为自己写照。

　　『圣明未忍诛臣罪，衮钺何妨听后人』；此唐薇卿总统（景崧）乙未除夕感怀句也。读此，亦可怜其处身万难矣。况脱身系奉朝命，犹非诸将可比。闻其临终前数日，犹呜咽追诵之。

　　蔡惠如，鳌峰仁寿司马（占华）哲嗣也；嗜吟咏，慷爽有古人风。曾赀助郑毓臣广文刊师友风义录，有载其席上即事七截云：『征歌侑酒嫩寒天，主客欢声杂管弦。红烛两行花四座，衣香人影落樽前』。其豪迈风流，殊可想见。

　　合肥李文忠公固是一代伟人，惜毁之者既失其真，誉之者亦过其实。传闻公长于吟咏，自任国事，此调不弹。曾有咏雪诗一联，为时传诵云：『银海翻腾销灭易，玉龙飞舞转旋多』。其气概果不凡也。

　　人爱作好诗，切宜多读多讲、多作多改。秋星阁诗话所云陋习，略举有五，即不择题、限韵、步韵、滥用、犯古人是也。夫欲作好诗，必先择好题，方可举笔；而今人作诗，喜用纤小之题目，或用俗题，或用自撰不稳之题；视其题劣，则诗不览可知矣。若夫限韵，不过欲以险字窘人耳。不求诗工，只夸韵险，井蛙之见，非大方所取也。步韵尤今日通病。此例宋人作俑，前此未有也。观唐人唱和之什，不必同韵、同体，况步韵乎。今一诗成，步者纷纷。一韵屡见，如蔗渣重嚼，有何滋味？牵扯凑合，桎梏人才，导人苟简，贻误后学，莫此为甚。滥用者，由于广声气，故索之即应，有以介寿索者，有以哀挽索者，此等甚多；诗既不佳，徒劳神志。或预办套语，临时书付；诗名愈广，诗品愈卑。更有逢人辄赠，用充礼物；诗之不幸，一至于此，大可伤也！偷句最为钝贼，词家深以为戒。连用三字，便觉索然。偶犯，速改可也。又云，劝虚心、审趋向、戒轻梓。大抵邀誉者乃招毁之物，博名者即败名之具；盍慎诸！

　　郭芙卿茂才（镜蓉），记才敏捷，寓目成诵；胸次旷洁，不作俗儒故态。台割后，落发为僧，云游鹭江，住锡虎溪岩者数载。日以诗酒自娱，醉则痛击同侣；群僧患焉，谋逐之。旋里，复归儒，隐于台北士林。与余相逢于客次；自诵其剑潭书室偶题云：『古寺藏幽僻，山房静不哗。谈经僧入座，问字客停车。隙地多栽竹，空庭半种花。书声听了了，此处是吾家』。诗骨甚清，肖其为人。

　　余少而孤苦，长遭乱离，性刚才拙，与物多忤。偶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慨然废书而叹！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不得不饮酒消忧，高歌示志。每学陶公，自谓是羲皇上人，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因作醉吟云：『狂夫有心病，非酒莫能医。恰喜酒肯赊，时时一中之。醉中言喃喃，往事杂新词。亲旧笑避席，妻子苦相规。谓此是狂药，乐此欲何为？且非摄身道，兼讪富贵迟。我方入醉乡，适此大兵追；奋舌与之战，贤于用偏师。富贵不识字，岂如贫有诗？长寿无气节，不若夭为宜。醉吟凌沧海，缅想古皇羲』。

　　王温如上舍（庆忠），台北大龙峒人也；慷慨好义，喜吟咏。家有园亭之胜，宾客常满座焉。壬寅春，余游圆山公园，到其家，见其兄弟，怡怡有古人风，心甚羡之。索所为诗稿，谓经乱散失，惟记近作五律二句云：『曲径迷黄叶，乱峰插白云』。有丈夫子三，咸能读父书云。

　　温如之弟庆超，字拔三，性孝悌，喜音乐，兼工诗词。尝为余诵其近作云：『云归山面白，日出海心红』；何其清秀可爱也！『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不知铜臭胸无字，何术支他日似年』；以上二结句，真能道得读书乐趣。

　　了庵杂录载：谢颂臣茂才（道隆），乙未之役，率其徒数十人统军北上，舍于苑里蔡启运之家，酒酣狂吟，有『入幕不妨招弟子，登坛依旧拜先生』之句，读之使人想见茂才风流自赏之概。茂才素谙兵略，与邱仙根工部（逢甲）为中表昆弟。当工部倡义时，茂才亦集其所与游者来赞戎机。及事败，乃散其徒，亡命走江湖。有传其割台书感云：『和约书成走达官，中原王气已凋残。牛皮地割毛难属，虎尾溪流血未干。傍釜游鱼愁火热，惊弓归鸟怯巢寒。苍茫故国施新政，挟策何人上治安』？呜呼！茂才之志，亦良苦矣！

　　林氅云正郎（鹤年），安溪人；游台数载，乙未移寓皷浪屿，自号怡园老人。着有东海集，洪荫之大令为刊行于沪上。集中皆以目击沧桑时事入诗，真不慊渭南入蜀、东坡去儋之作也。送刘渊亭副帅（永福）守台南云：『五百田横气尚雄，曾闻孤岛盛褒忠。誓心天地中原泪，唾手燕云再造功。不信黄金能应谶，谁教赤嵌擅和戎。兵销甲洗天河夜，只手澜回力障东』。噫！先生期望之心，亦甚切矣，不谓刘帅未能竟其志。羊公不舞之鹤，难免为先生羞。吁！可慨也！

　　氅云正郎之哲嗣景商观察（辂存），亦近今之志士也；才气横溢，声名藉甚。见时局日非，亟至京三上书，条陈时务，得旨嘉纳；旋为忌者排之，遂拂衣归。来游台湾，考察政要。年才而立，著书盈箧。余尝从报牍中见其次韵答谢干初刺史云：『学海寻源隔一堤，千秋低首李安溪。作舟我愧川难济，问道人如旱望霓。方幸儒冠能不坠，岂知民志未容齐（自注：筹设小学堂，因格于众议）。年年宾馆惭闲溷（竹按：景商尝主考亭书院，故云），珊网于今待取携』。题箴盘大着台湾三字经两绝云：『入眼河山处处非，每怀佳客泪沾衣。桑田沧海须臾事，■〈贝养〉得图经故国归』。『著书岂尽鸣孤愤，爱国从来属少年。日若逢王伯厚，举杯同注海东篇』。星洲寓公挥麈拾遗称其诗学渊源，绰有乃翁雄迈之风，信不诬也。

　　鹿港陈玉程女士，青年守节，知书识礼。其宗人传其感怀七律，有一联云：『园中有鸟啼姑恶，月下无人唤子规』；一字一泪，令人不忍卒读。

　　吾乡近来青年能诗者颇多，如黄潜渊、叶文游、吴淑堂，其尤有可采者也。黄游皷山，见石上题字甚多，有作云：『金石遗文德望齐，崖碑我见合眉低。不才幸免山灵笑，石上曾无姓氏题』。叶挽黄美人云：『红粉无情余白骨，青山有幸葬香魂』。废园云：『当年曾记开诗社，此日居然作酒楼』。吴咏方竹杖云：『圭角生成色最苍，异规中矩节何长？人心谁似君心正，扶老休嫌直竟方』。玉兰云：『一树葱龙耐雪寒，花开秀色最堪餐。分明王者圭璋度，莫作寻常素艳看』。吴名葆荣，兼工书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