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雪诗话

　　
　　近人七绝，多堕纤巧一派，然宛转缠绵，亦多可喜。鹣影楼女士《湖上》云：“绿窗绣线乍添长，一阵风来一阵凉。六幅碧湘帘子外，海棠枝上又斜阳。”《春日》云：“晚妆楼上独凝眸，心逐杨花遇陌头。红是斜阳青是草，不分明处是春愁。（易实甫句云：“红是斜阳绿是雨，春愁化得不分明”，盖此诗所本。”）又汪建霞《题玉京画》云：“爱读《琴河感旧》诗，枫林霜信叹来迟。秋风红豆相思种，定为萧郎写折枝。”西湖有廉庄，乃惠卿新居，余尝小艇往游。惠卿出其夫人写经及近著多种相示，知其别号曰廉夕阳，因“夕阳穿树补花红”句得名，真纤巧之尤者，心思亦不可及。
　　
　　中华文教远矣。尝游日本、安南之村落，见其题名皆取华文，亦雅亦古，叹为国光。考东汉初年，匈奴遣子入侍。五胡之乱，刘渊、慕容、苻坚皆尚经学，详《晋书》《载记》。后魏孝文帝尊重儒教，且能自作诏书，（《本纪》：帝好文章，太和十年之后，皆帝之文也。）牛宏云：魏经籍阙如，恐失之矣。契丹初兴，阿保机责李嗣源之使姚坤，坤辩之。其子托云曰，汉使勿多谈，因引《左氏》牵牛蹊田之说以折坤。托云即让弟位者，起书楼于西宫，藏书万卷。于医无间绝顶之望海堂译经画图，作《乐田园诗》，立木海上，刻诗曰：“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以上参《旧》、《新五代史》及《辽史》，惟《辽史》作图欲，殿本考证仅言《新史》作突欲，不言《旧史》作托云，疏矣。）诗虽非工，可谓能通华文者。欧学东来，华人竞通西文，近则欧美亦求通华文，将来地球之文化概可想矣。
　　
　　杨女士志飞长于文，顾未学诗，闻余训而以四章求教，初不过“稀星伴彩云，寻句到松根”等佳句耳。复次以二章求教，由佳句进为佳篇，真可欣赏，诗录如下。《赏荷》：“锁翠亭前荷芰香，漫惊人事几沧桑。濂溪去后谁知己，不见伊人水一方。”《夏游翠湖》：“斜阳疏柳雨初收，半似春阴半似秋。好是南风吹不断，笛声飞上水边楼。”
　　
　　钱君士青，游滇有年，喜留文字之缘，近住杭州，奇诗有云：“宗悫欣乘破浪风，游踪遍历海西东。（清宣统二年，余蒙学部奏派驻英游学生监督，曾游全世界一周。）洪波浩瀚航群岛，落日苍茫吊故宫。费裕胶庠士气振，（余驻英值祖国光复，各省学款不至，以无担保品，为游学生筹借学费约五十万元之多，各生始不至辍学。）理争坛坫外情融。（余驻英时请求英国各大学承认中国大学为大学，驻美时息华侨之党争，免检查之受辱，以及巴拿马赛会抗议华茶得奖事。）生平富国强邦志，多在环球拙著中。”豪情逸兴不减昔时，知其得湖山之乐也。
　　
　　刘锐卿孝廉镇藩，少工于文，老隐于酒，诗非专长，而亦非卑靡之流。《近日楼》七律云：“城向离明望不迷，楼高近日耸云梯。诸天宫阙如相引，平地亭台未许齐。彩焕云霞双塔接，气吞金碧两坊低。凭阑顿起乘风志，忠爱休教负品题。”同门李济川茂才淮曰：“气吞金碧，卓卓名句。”信哉！今甲子夏忠爱坊毁而近日楼则辉煌胜昔，存孝廉此诗，亦欲以存旧迹矣。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荡子久不归，空床难独守。”“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汉唐诗人，冲口而出，何尝运典，何尝矜奇，然而诗味深矣。五代时杨凝式《别传》云：“诗什多杂诙谐，少从张全义辟，故作诗纪全义之德云：‘洛阳风景实堪哀，昔日曾为瓦子堆。不是我公重葺理，至今犹自一堆灰。’他类若此。张从恩尹洛，凝式自汴还，时飞蝗蔽日，偶与之俱，凝式先以诗寄曰：‘押引蝗虫到洛京，合消郡守远相迎。’从恩弗怪也。然凝式诗句自佳，其题壁有‘院似禅心静，花如觉性圆。’清丽可喜。”（以上见殿本《旧五代史注》。）夫凝式有“风子”之称，遂开俗诗一派。宋邵康节先生《击壤集》，直写天性，亦俗诗也。《自处》七律云：“尧夫自处道如何，满洛阳城都似家。不德于人焉敢异，至诚从物更无他。眼前只见罗天爵，头上谁知换岁华。何止春归与春在，胸中长有四时花。”首句借用通韵，可见北宋韵学，虽理学亦精研之，东坡《守岁诗》杂用歌、麻，犹是古体，不似康节之用于律体也，特诗实不佳耳。庄定山辈学之，更成笑柄。近人喜用俗话，甚且不韵，故未闻其祖述杨邵，抑内心实有不同者耶？
　　
　　《汉书》《武帝纪》引《诗》云：“九变复贯，知言之选。”又引：“四牡翼翼，以征不服。亲省边垂，用事所极。”注：“皆逸诗也。”而辑逸诗者罕及之。《晋书》《载记》苻融引《诗》曰：“兄弟急难，朋友好合。”融尚知引刘向书者，何至误引《诗》一句耶？
　　
　　沈归愚驳太白诗“我来圯桥上，怀古钦英风”，以圯本训桥，不可复用。不知桥梁、圯桥之类，皆古人所常用，庾子山《吴明彻墓志铭》云：“坦桥取履，早见兵书。”固先于太白也。
　　
　　成都胡葆生太史骏，幼随其父任吾屏吏目，即有文名。癸卯与余同入词馆，淹雅不群。己酉太史送余入浙，赠诗八，有元和、长庆之风，书法亦工，宝藏移山盖十余年矣。诗云：“四海论交谊，如君有几人。风云千载事，（君自登科以来，屡叨异数，均为旧例所无。）孝友一家春。（君同母兄弟七人，太夫人年七十五犹康︹，门以内怡怡如也。）旧德高金马，（袁氏为石屏甲族。）奇才对白麟。（君年十六贡优行。）向来冥契久，惜别为沾巾。”“武帝贤良策，文皇进士科。千林搜杞梓，一榜盛菁莪。朝贵贞元少，（近来词林老辈，或改外，或家居不出，曹署几空，可为喟叹。）人才庆历多。（癸卯同年多伉爽俊拔之士，然无不通法政者。）禁中嗟赏意，终是爱东坡。（君文章经济为吾辈冠，遇合独先，非偶然也。）”“翰林清绝甚，书局镇相随。（自立学部，设图书局，诏即以君领其曹。）乙火宵明幌，丁帘画下帷。笙篁调旧籍，组发新思。自是蒙求我，（编辑中小学堂教科书，皆经君商定。）将回夏变夷。（所编辑书特注重中国文学。）”“著书楼宛在，（君于局所建楼三楹，颜曰著书。）相望尚岿然。室静蕉喧雨，窗虚竹受烟。（蕉竹皆君手植。）琴歌敦古趣，（选古诗可歌者以合风琴声谱。）冠冕聚时贤。（局员多翰林中人，大半皆癸卯同年。）余照分邻壁，（余分调查局行走，与闻书局同门各院。）经过忽两年。”“诸侯争荐士，（上年有韶荐举人才。）海内共推袁。（滇督苏抚争以君名应。）忠孝期元辅，（张文襄《广雅集》中经济特科阅卷纪事，有“忠孝专求郑毅夫”句。）风仪动至尊。（君态度端凝，有贵重气。）虚襟姬负，前席贾陈言。（两次召见奏封均称旨。）任重才能副，（考询大臣评为任重之才。）相需济否屯。”“山水西湖好，弦歌岂不闻。帝方殷在简，天未丧斯文。（国学有将亡之忧，赖君起而拯之。）濯濯苏堤柳，英英岳墓云。春风须管领，此席应推君。”定有尊鲈兴，悬知竹马迎。袖诗无白俗，夸宅觉元轻。丽藻江山色，清时雅颂声。（君邃于经史小学，尤好诗文，旧作已印成册，人争赏之。）余杭形胜地，宦迹称平生。“卅载趋庭日，（辛已先子尉石屏，予往省侍。）珂乡爪印留。机云知共屋，（君宅去署不远。）李郭幸同舟。君誉翔麟凤，吾名应马牛。元亭常寂寞，乘兴欲南游。”
　　
　　大哉阮公，大哉阮公《咏怀诗》，上掩汉魏，下启三唐，不必论矣。集十三卷，佳赋不少。《通易论》、《迪老论》、《达庄论》，皆上下千古之言。《大人先生传》兼刘伯伦、嵇叔夜之长。戴逵《竹林七贤论》称其所言皆胸怀间本趣，大意谓先生与己不异也。余摘其言云：“大人先生盖老人也，不知姓字，陈天地之始。”又曰：“先生以为中区之在天下，曾不若蝇蛟之著帷，故终不以为事，而极意乎异方奇域。”又曰：“往者天尝在下，地尝在上，反覆颠倒，未之安固，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动，山陷川起，云散震坏，六合失理，汝又焉得择地而行，步商羽？往者群气争存，万物死虑，支体不从；身为泥土，根拔枝殊，咸失其所，汝又焉得束身修行，磬折χ鼓？”又曰：“君子之处寰区之内，亦何异夫虱之处中乎？悲夫！而乃自以为远祸近福，坚无穷也。亦观夫阳乌游于尘外，而鹪鹩戏于蓬艾，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为若君子闻于余乎？”又曰：“来东云，驾西风，与阴守雌，据阳为雄。”又曰：“天地开辟，万物并生。大者恬其性，细者静其形。阴藏其气，阳发其精。害无所避，利无所争。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为夭，存不为寿。福无所得，祸无所咎。各从其命，以度相守。”又曰：“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保身修性，不违其纪。”又曰：“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藏智自神。”又曰：“尊贤以相高，竞能以相尚，争势以相君，宠贵以相加，驱天下以趣之，此所以上下相残也。”又曰：“人不可以为俦，不若与木石为邻。”又曰：“至人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又曰：“恶彼而好我，自是而非人，忿激以争求，贵志而贱身，伊禽生而兽死，尚何显而获荣？”又曰：“圣人以道德为心，不以富贵为志，以无为用，不以人物为事。尊显不加重，贫贱不自轻，失不自以为辱，得不自以为荣。木根挺而枝远，叶繁茂而华零。无穷之死，犹一朝之生。身之多少，又何足营？因叹而歌曰：‘日没不周方，月出丹渊中，阳精蔽不见，阴光大为雄。亭亭在须臾，厌厌将复东。离合云雾兮，（疑分字）往来如飘风。富贵侥仰，贫贱何必终？留侯起亡虏，威武赫夷荒。（疑作荒夷）召平封东陵，一旦为布衣。枝叶托根柢，死生同盛衰。得志从命升，失势与时ㄨ。寒暑代征迈，变化更相推。祸福无常主，何忧身无归。推兹由斯（疑脱一字），负薪又何哀。’先生闻之笑曰：‘虽不及大，庶免小矣。’乃歌曰：‘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兮日月ㄨ，我胜而上将何怀。”’又曰：“左荡莽而无涯，右幽悠而无方。上遥听而无声，下修视而无章。施无有而宅神，永太清乎敖翔。崔巍高山勃玄云，朔风横厉白雪纷，积冰若陵寒伤人。阴阳失位日月ㄨ，地坼石裂林木摧，大冷阳凝寒伤怀。阳和微弱隆阴竭，海冻不流绵絮折，呼翕不通寒伤裂。气并代动变如神，寒倡热随害伤人。熙与真人怀太清，精神专一用意平。寒暑勿伤莫不惊，忧患靡由素气宁。浮雾凌天恣所经，往来微妙路无倾。好乐非世又何争，人且皆死我独生。真人游，驾八龙；曜日月，载云旗。徘徊，乐所之。真人游，太阶夷；原（疑脱一字）辟，天门开。雨蒙蒙，风<风军>々。登黄山，出栖迟。江河清，洛无埃。云气消，真人来，惟乐哉。时世易，好乐ㄨ。真人去，与天回。反未央，延年寿，独敖（二字疑衍或有脱文）世。望我何时反？<走占>漫漫，路日远。先生从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终极。”全篇凡数千言，汉《唐山》乐府，《天马》三言之歌，唐岑参七言三句之韵，莫不该于阮公矣。
　　
　　阅近人作，昏昏欲睡，非惟佳章之少，即佳句亦无之，殊无聊也。取刘文房集读之：“官舍已空秋草绿，女墙犹在夜乌啼。”“内史旧山空日暮，南朝古木向人秋。”“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白首相逢征战后，青春已过乱离中。”“长安万里传双泪，建德千峰寄一身。”“月明江路闻爰断，花暗山城见吏稀。”“日下凤翔双阙迥，雪中人去二陵稀。”“帆带夕阳千里没，天连秋水一人归。”“汉口夕阳斜渡鸟，洞庭秋水远连天。”“孤城背岭寒吹角，独戍临江夜泊船。”信哉，古人不可及也！出一语必巧，下一字必新，作一对必新，发一声必响，择一韵必稳，链一意必确。一句可以概全章，一章可以概全集。高仲武、沈归愚犹轻议文房，岂识者之言哉！特是七律之圣，尤在少陵，五塘师云：“单章美矣，连章尤佳；平调美矣，扌幻调尤奇。”斯真千古确论。
　　
　　北魏刘昶《断句》云：“白云满鄣来，黄尘暗天起。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隋虞世基《入关》云：“陇云低不散，黄河咽复流。关山多道里，相接几重愁。”节短音长，三唐五绝，皆源于此。“断句”即绝句也。
　　
　　士衡、文通，拟古之第一流也。后此则太白自出新意，独往独来。若常景《赞四君》与颜延年《五君咏》同为五言四韵，唐人《自君之出矣》摹古太多，词意俱复，似不足法。牧斋之诮于鳞，可云前车之鉴，近人则规规尺寸，尤多可哂，如“青青河边草，猗猗园中竹”，古已有之，我何必赘。小云：“非南郭之丧我，实东施之效人。”旨哉，旨哉！
　　
　　阆仙在京师索余诗稿，先印三卷。阆仙以为失之严，余以为失之宽也。传之湖湘袁小吏部祖光，收入《绿天香雪移诗话》，并及吾兄遗诗，其情可感。文人同调，互相策励可也。兹钞其文云：“石屏袁树五同年嘉谷，诗笔清浑，所编少作，分为《幼学》、《九龙池》、《公车》三集。余爱其《闻人道安南事》云：‘太息交州鬼怒号，烽烟冲破瘴云高。射潮今日无强弩，矢何人助大刀。旌旆谅山雄露布，辅车滇水骇风涛。要盟竭尽苍生力，为报君恩敢告劳。’‘含沙如蜮日披猖，西贡开边引盗航。贻憾和戎师魏绛，苦心矫诏叹陈汤。策输狡兔营三窟，军散寒鸦泣数行。累代藩封一朝撤，可怜杀气莽苍苍。’《航海》云：‘二更月黑海天空，灯火两三遥处红。旅顺何辜投有北，瀛洲无力障之东。要盟离保鸿沟信，侵食终忧马市同。魏绛九京犹可作，几曾弃地翔和戎。’‘地遥天近混乾坤，针指南行出海门。黑水澄波谁泼墨，黄河涓滴不成浑。冷风低压煤烟重，暑日高蒸雾气昏。独有白鸥惊浪起，送船叫客怨难论。’《行路难》云：‘朝雨滑，午日苦。山又山，吁嗟路阻。吁嗟路何阻！前有豺狼后猛虎。水行难，水行难上滩。弃水登陆陆有山，山盘盘，山行仍歌行路难。’俱戛戛独造之作。断句如《五老峰》云：‘云蓊太古色，雨洗先天容。’《闲居》云：‘微云花影定，晴日燕衣轻。’《新兴道中苦雨》云：‘冻鸦蹲古木，瘦马怯前村。’《滇池舟中》云：‘帆留滇海月，春断锦扛潮。’亦近唐人音节。树五之兄雪樵，名嘉乐，亦工诗，早殁。树五钞其遗稿，如《寄友人从军越南》云：‘朝游异湖东，暮栖屏山北。身非屈大夫，何有憔悴色。星言欲夙驾，我马忽疲力。北风吹沙漠，秋云暗天黑。世途多，周道苦荆棘。偷安非予志，所愧不称职。’《夏日游龙泉书院》云：‘夏日炎蒸意未舒，纳凉最爱夕阳初。百年事迹诗篇外，万里山川形胜余。细雨点荷看错落，微风动竹听萧疏。他时游宦应无此，早买田园待老居。’意境浑老，颇似白苏。殁后树五哭之云：‘生离何若死离忧，古往今来逝水流。人道杜康能解事，不知解得几多愁。’可谓沉痛矣。”（以上《绿天香雪诗话》，兄《国学萃编》。）吏部工于词，尝作《洞庭波》一卷，情文相生，可歌可泣。起句云“洞庭乾了”，与王实甫之“道场散了”、陈兰甫之“罗浮睡了”，可称鼎足。